此夜是臘月二十八，依照這溪雞縣的規(guī)矩，鎮(zhèn)上有夜市燈會(huì)，這還不止，因?yàn)榻衲晔菫?zāi)年，在那普濟(jì)寺里還有香火法會(huì)，以超度枉死的鄉(xiāng)民。

    天一擦黑，越鳥和青華就去普濟(jì)寺上了香。越鳥行了禮，又在佛前打坐念經(jīng)，青華見此，與她同坐，二人同訟心經(jīng)，度化此間百姓。

    越鳥見青華虔誠(chéng)，心生慰藉。二人出了廟宇，依偎而行，如同平常布衣夫妻一般逛起了夜市。

    青華萬年不曾落入凡塵，對(duì)凡間的一切都興致頗高，他看什么都喜歡看什么都有趣，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拉著越鳥一步一停，嘴里嘟囔不停。

    “越兒看這個(gè)！多有趣兒??！這玉兔燈四爪還能動(dòng)呢！”

    “這九竅玲瓏鞠實(shí)在靈巧，重重迭迭，不知道是如何雕刻的！”

    “這漢子好厲害，能口吐烈焰！”

    “好靈巧的猴兒！越兒快看，它穿著小衫，如同個(gè)娃兒一樣！”

    越鳥看青華一臉的癡迷，忍不住覺得這權(quán)傾凌霄的東極大帝心有童稚，甚是天真頑皮，于是便縱著他胡鬧撒嬌。二人邊走邊停，身上親近不說，口中也聊得熱絡(luò)。

    “越兒！這帕子正襯你！”青華舉著一方方巾直叫喚，只見那素錦帕子上繡著一只青孔雀，叫他看了心生喜歡。

    “青哥這鬧了半晌了，還嫌不夠嗎？”

    越鳥掩嘴而笑。此處女子有襟前掛巾之風(fēng)，但多是未出閣的女兒家佩戴。這佩戴也有講究——這方巾貼身，是女子身邊親近之物，平常掛著并不取用，到了遇到有意的男子時(shí)，便使個(gè)伎倆，故意讓手帕落下。男子若有意，便將方巾拾回，如此一來一往，便可問了女子芳名，日后無論是相好還是求親，皆有名頭。可這鎮(zhèn)上各個(gè)知道越鳥是青華之妻，她又如何能佩戴此物？

    “越兒怕是想多了，我只覺得，這孔雀絲帕難得，想要越兒墊在枕下，夜里安睡，也好惦記著我一二?！鼻嗳A趴在越鳥耳邊悄聲道——這鄉(xiāng)民皆以為他們是夫妻，若是叫他們聽去他二人分居，他們豈不要露了行藏了？

    “青哥好心思！”

    越鳥羞紅了臉佯怒道——青華所求她如何能不知道？他二人是情投意合多有纏綿，情到深處哪能不盼著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如今青華雖是與她發(fā)乎情止乎禮，可他們以往親近，青華多次露出陽興，她又哪能不看在眼里？

    越鳥并非嬌矜之輩，無奈此事實(shí)在難堪——他二人無名無分，若是真生出夫妻之親，無論是九重天還是靈山，竟不知要如何交代！她一己榮辱可以不計(jì)，可若是讓滿天將青華帝君當(dāng)做了巧取豪奪之徒，豈不是要連累青華徒失尊榮？

    “越兒只揣在懷里，討我個(gè)歡心，好嗎？”青華買下那帕子遞給越鳥。

    “你……”越鳥臊紅了面皮，卻舍不得推卻，背過身子將那帕子貼身揣了，只覺得胸口一片guntang。

    “越兒！那有燈謎，越兒一向聰明，我們?nèi)タ纯矗　鼻嗳A面生紅暈，嘴角揚(yáng)起，拉著越鳥就往那燈火處去。

    這燈會(huì)頗為熱鬧，這溪雞縣中無論老幼皆在此中——兒童持玉兔燈，金蟾燈，鯉魚燈，由雙親領(lǐng)著，各個(gè)面露調(diào)皮，嬉笑不止。少女持紅蓮燈，仙桃燈，清月燈，多兩兩相伴，俱是面如春桃，眼波流轉(zhuǎn)。就連這里的老叟老婦，都持著壽字燈，福字燈，仙鶴燈，無不喜笑顏開，笑顏如花。街道上萬家燈火，有大紅燈，漢庭燈，寶珠燈點(diǎn)綴門面。頂上是八十一根紅繩由左到右，每根紅線上都穿著十八顆小紅燈籠，每個(gè)燈籠底下都系著一條燈謎。

    “中央一條狗，上下四個(gè)口，這是什么？”青華拉住一條紙卷挑眉問越鳥。

    “是個(gè)’器’字。”越鳥脫口而出，青華連連點(diǎn)頭。

    “青哥看這個(gè)，’有洞不見蟲，有巢不見峰，有絲不見蠶，撐傘不見人。’”越鳥也捻了一條燈謎直問青華。

    青華蹙眉沉思，恍然大悟，連連獻(xiàn)寶：

    “是蓮藕！”

    越鳥笑著點(diǎn)頭，青華連忙自夸：

    “越兒還沒去過我那芳騫林中清波池，那里是百種蓮千種荷，這哪里難得倒我？”

    “真的？”越鳥一臉向往——這芳騫林天下無雙，青華帝君是雅趣之人，先前見了那百里花境，又見過那香雪海，此刻想想那芳騫林中的蓮荷，竟不知是如何的接天蔽日之絕景。

    “自然是真的，只要越兒喜歡，便將整個(gè)林子送給你，我又有何不舍？”青華湊到越鳥耳邊輕聲說。

    越鳥面露嬌羞，連忙打岔，又捻了一紙燈謎問青華。

    “雖是無心亦合掌，于無聲處見落紅……這是什么？”越鳥訝異道。

    青華揣了手，搖頭晃腦想了半天，突然間如同頓悟，連忙作答：

    “是蚊蠅！”

    越鳥啞然失笑——青華帝君果然是天下靈物，這燈謎實(shí)在難解，便是她一向聰穎也難免苦思，而青華竟一語中的。

    “青哥好神思，竟叫你猜著了。”

    青華吃了越鳥一夸，面上也露出神氣來。

    “咦，那是什么？”

    青華眼看人流俱往那橋邊去，忍不住心生好奇，拉著越鳥便行，走到了近前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橋邊有人放雙燈——這橋下湖邊有人放蓮燈，有紅有白，紅的為祈福，白的為祭拜。這燈會(huì)原本就是為了青年男女所設(shè)，只見湖邊放蓮燈的多是年輕女子，她們各個(gè)嬌羞，叁兩成群，從西岸放燈，燈里又有書箋，上面都是些閨閣詩(shī)詞。男子在東岸拾燈，拾到了便與女子隔岸一望，以期好事。而放白蓮燈的多是老者，要么祭奠家人，要么全做超度，燈上又有香燭，盼的無非是往生者可登極樂。橋上還有人放孔明燈，期間男女老幼摻雜，小的盼無病無災(zāi)，夫婦盼恩愛多子，老者盼長(zhǎng)壽康健，一片熱鬧非凡之景。只見滿天孔明燈如星如月，閃閃爍爍，甚是喜人。

    “請(qǐng)娘子放燈。”那賣孔明燈的老叟得青華施過藥，眼看這青大夫攜妻而來，不肯收錢，將一盞孔明燈塞進(jìn)了越鳥手中，又遞過了筆——

    “青哥別看……”越鳥叮囑道，隨即下筆寫下發(fā)愿，一撒手，便憑著那孔明燈帶著她的愿望徐徐上升。

    青華哪里肯乖乖聽吩咐？他偷掃一眼，這才看見，原來越鳥宏愿只有五個(gè)字：

    “愿郎君千歲。”

    青華一時(shí)情動(dòng)，鼻酸眼脹，不顧身邊人來人往，擁了越鳥入懷——事到如今，越鳥天災(zāi)在即，二百年后恐怕就要灰飛煙滅，可她還是不肯與他坦誠(chéng)，其中思量，青華如何不知？青華一往情深，越鳥自然知道，她有意隱瞞，無非就是怕他做出傻事來。

    “越兒，我們就留在這里，再也不回九重天了，好嗎？”青華悄聲道。

    越鳥閉眼嘆苦，她如何不想與青華避世在此，做一生的布衣夫妻？可便是她肯，青華身負(fù)重?fù)?dān)，如何能為她一人背棄蒼生？

    “你我情深，何論朝朝暮暮？”

    青華長(zhǎng)嘆一聲，只覺得心中冰涼，即便是他有意就與越鳥躲在凡塵之中，天災(zāi)該來還得來，而他身上的重?fù)?dān)和責(zé)任，也絕非是他想撂下就能撂下的。

    “越兒要答應(yīng)我，與我死生不離?！鼻嗳A緊抱了越鳥在胸前，生怕一個(gè)不慎，她就不見了。

    “我至死不離青玄?！?/br>
    越鳥不敢答應(yīng)，她只能許自己的生死，卻萬萬舍不得許了青華的生死。

    二仙就此相擁，偏偏此夜此景，多得是夫妻恩愛之相，男女相悅之好，無人在意他們是否越禮，更無人議論他們是否僭越。如此這般，才能讓這天生而不容的鴛鴦?dòng)辛似逃H近。

    到了子時(shí)，煙花四起，青華懷抱著越鳥，看得如癡如醉。

    “青哥喜歡這煙花嗎？”越鳥頷首問道。

    “喜歡，你看它們，雖是片刻而已，卻能與日月爭(zhēng)輝，豈不妙哉?！鼻嗳A心有所思，意有所指。

    “你看……”

    越鳥隨即施術(shù)，讓一束煙花盡成了青色，炸開時(shí)如水波蕩漾，引得凡人拍手叫絕。而那放煙花的匠人禁不止直撓頭——這青色水波煙花可是從未見過，竟不知是如何得來的，他可沒有這些個(gè)本事。

    “越兒……”

    青華知道那煙花是越鳥為他放的，心里一片柔軟，隨即暗自發(fā)愿——這九重天即便賜不下姻緣，他也一定要娶越鳥為妻！

    二仙過了了子時(shí)才回到藥堂，越鳥入了屋，坐在塌上，心中有喜有悲——喜的是青華對(duì)她一片深情，悲的是她二人終究必要離散。到了那時(shí)，只怕青華傷心難耐，越鳥既怕他做出傻事，又怕他不得開解萬年孤苦。她心中難平，閉眼落下淚來。

    青華在屋中坐立不安，再也不能忍受，心中略作計(jì)較，隨即起身直奔越鳥門前。

    越鳥聽得青華叩門，擦干眼淚，強(qiáng)收心神，連忙開門。

    豈料青華立在門前，一臉正經(jīng)，見了越鳥，竟是雙膝跪地，拱手伏身而拜——

    “本座一片深情，求明王殿下體諒……委身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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