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說什么？梼杌肯見本座了？”青華大吃一驚——梼杌避不見人已經(jīng)數(shù)年，怎得一日之間便改了性子了？

    “帝君容稟……”

    青華回宮時，越鳥剛從靈臺境出來，她與梼杌講經(jīng)說法許久，講的是陳年往事，說的是百妖遺愿。梼杌對神仙不甚了解，向來只知道神仙無情，除了誅殺什么也不做。正因如此，越鳥才傾盡全力只希望梼杌能夠在黑白之間看見灰色。

    越鳥以身說法，說的是諸神六意斷絕不假，可是滿天仙佛即便尊貴如青華大帝都難敵一朝動情。由此可見神仙并非無情無性，他們只不過是有自己的職責(zé)和任務(wù)而已。

    萬年之前，天地一片混亂，妖食人傷仙，人修煉誅妖，而神仙們則不知所措。天平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可無論它偏向何方，最終都會迎來同樣的結(jié)局——試想當(dāng)年百妖若是得勝，那么今時今日麒麟便可居玉皇之位，其余百妖也可各自封賞?？砂傺热怀闪税傧?，就得世世代代的守著天地間的一切。神人鬼妖，四界有靈者皆可成道，到時候百妖就得論功行賞，依據(jù)冊封。既不能閉門造車，也不能來者不拒。那時候的天庭和凡間和如今的天庭和凡間，真的會有不同嗎？

    “終歸是殿下巧言能辯，如此說辭，便是本座都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了?！?/br>
    青華嘆了一口氣，他若還指望著梼杌來日相助越鳥，就必須得和梼杌了卻前緣。無奈當(dāng)年他一時氣盛，惹的梼杌再不愿見人。如今即便是他有心開解，他也實在是沒有機會向梼杌陳情當(dāng)年的舊事和其中的迫不得已。好在越鳥有心，二十年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終于勸的梼杌這百妖遺孤浪子回頭。

    “帝君先別夸了，小王本事有限，梼杌只不過是答應(yīng)每月與帝君同處一日罷了?！?/br>
    在青華看不見的地方，越鳥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她早就看明白了，如果梼杌不肯放過青華，那么莫說是往后天災(zāi)，便是連她的生死都難料了。梼杌一日大過一日，無論是越鳥、王母還是黎山老母，誰都不敢說長大后的梼杌不會奪了越鳥羸弱的rou身為所欲為。說到底，越鳥如今只是個憑佛祖真言才能護(hù)住化身的人形孔雀，比起梼杌她的道行實在是太淺了。即便她渾身的佛寶武器已經(jīng)都被收走了，越鳥卻依舊不敢篤定梼杌的最后一步。

    “這些個私事，殿下如何跟梼杌細(xì)說？”

    青華難得一見的紅了面皮，他聽聞越鳥和梼杌詳解了他們的七世情緣，臉上難免掛不住。他和越鳥七世恩愛，有子有女，這中間多得是枕邊人才知道的事情。原本這總算是他們二人的緣分，如今倒好，梼杌事無巨細(xì)全部都知道了，這叫他如何抬得起頭？

    “小王是萬般無奈才出得此法，好在此法甚妙，依小王看，梼杌如今對帝君已經(jīng)是大不同了……”

    青華不諳世事，哪里能明白七情六欲的瑣碎和復(fù)雜？當(dāng)年他一時氣盛，撫了梼杌女兒家的顏面。而梼杌多年避而不見，無非是因為青華責(zé)難她的私德。越鳥世事通透，和青華不能同日而語，她明白梼杌對青華的憤怒起源于二人一主一囚的地位，在妙嚴(yán)宮中，青華是主，梼杌是囚，她被青華責(zé)難，只因她位于劣勢，一不小心露出私欲被青華抓住。在越鳥的陳述中，梼杌終于也能一窺青華的私心。從前梼杌只覺得青華無情，可越鳥的七世記憶最終終于觸動了她——原來青華并非冷血之輩，即便僅是一絲元靈，都如此深情。

    也許她始終看錯了青華，也許她從未看清過青華。

    梼杌原本以為越鳥是想借與青華的七世情緣勸她放下怨恨，豈料越鳥卻志不在此，她清清楚楚地對梼杌說：百仙誅百妖，乃大浩劫也。既然是浩劫，就不是一人一心可以補救的。梼杌乃百妖遺孤，數(shù)千年來全憑百妖無法消解的怨恨才得活，梼杌的職責(zé)不是原諒青華，而是明白往年之前的因和果。

    梼杌在萬重疑惑中終于看到了一絲光明，她不用蒙騙自己與青華求和，也不用自怨自艾困坐圍城，她的使命還沒有結(jié)束。她一定要為百妖求得個公道。正因如此，她才放棄了和青華的恩怨，同意再度與青華會面。

    “其實事到如今，小王倒是不解，自己當(dāng)年如何就未能察覺帝君乃異端也？”

    越鳥以手托腮，十分鄭重。青華飲飽了王母御酒，此刻正在昏沉，聽得此言，渾身打了一個寒顫——“殿下渾說！本座如何就是異端了？”

    眼看青華紅著臉詰問，越鳥噗嗤一笑，先為他奉了解酒湯藥，這才緩緩細(xì)說。

    “小王兩歷千世劫，王后皇后一流，執(zhí)掌一宮的也做得多了，哪里能不知道這里面的權(quán)衡和安排？凡是帝王，哪個不盼著子孫滿堂，妻妾成群？唯獨帝君不同，小王想起“鳳屠凰”一世，彼時帝君為王，小王為后。小王記得無論小王如何規(guī)勸，帝君就是不肯多納些妃嬪侍妾?！?/br>
    越鳥的臉紅了起來——她與青華的鳳屠凰一世，表面上看起來是不得善終的孽緣，其實又有誰知道青華的深情？彼時越鳥貴為國母，雖與青華有子有女，但也照樣希望他能開枝散葉。誰承想青華這個癡情種子半點也聽不進(jìn)去勸，不肯冊封妃嬪不說，即便忌于越鳥國母的威勢而冊封了，也只是擺在那里，毫不眷顧。彼時越鳥身懷有孕，不能侍奉，可青華卻依舊寸步不離的守著她，絲毫不顧其他妃嬪如何望眼欲穿。即便是越鳥惱時直遣了青華往別宮去，青華卻寧愿自己睡在書房里，也不肯施恩別宮半寸。

    “殿下還記得……”

    青華難得臉紅，今日卻來了個二進(jìn)宮。他二仙鳳屠凰一世，公山和燕雙雖然不得善終，卻不減恩愛。彼時他為王，越鳥為后，試問天下誰不知公山獨寵王后？誰不知公山不戀女色？青華本就是六意根絕的神仙，若非誤入凡塵遇到越鳥，他自問可一生清絕。終歸是天可見憐，讓他與越鳥做足了七世夫妻?？蔁o論天上地下，他既然得回了這天定的妻子，又如何能多做他想？

    他這一顆心，原本就是只屬于越鳥的。

    越鳥費勁了口舌，終于得償所愿，梼杌終于松口了，她不再刻意避著青華。越鳥說得對，眼下她們?nèi)€肩負(fù)著天下之責(zé)，青華是始作俑者不錯，可她這個百妖遺孤也實在難以置身事外。她無法原諒青華，但她愿意去了解青華，不為別的，只為了無辜受難的越鳥。

    “師父是真心喜歡青華帝君？”梼杌蹙著眉頭問道，她這個師父，無論是家世淵源還是師門造化，皆稱得上是首屈一指。天地之間，只要越鳥一指，便沒有嫁不得的人?？稍进B為什么偏偏選中了青華？他是百妖的仇人，更是五族人人得而誅之的孽根。

    “情之為物，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br>
    越鳥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細(xì)細(xì)想著與青華相處的每一個瞬間，試圖剝離出她對青華動心的哪一個時刻。這件事情她已經(jīng)做了好多次，可卻依舊是一無所獲。她無法判斷自己是何時對青華生出情思來的，也無法判斷她是何時破了佛家的清規(guī)戒律的。

    “當(dāng)日在昆侖巔，我與青華苦戰(zhàn)于你，其實當(dāng)日佛祖是命我救他而非擒你。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佛祖給我的試煉。我戰(zhàn)得了你，心中沾沾自喜，半點不顧青華垂垂欲死。我佛慈悲，有廣大智慧。說起來都是我無用，雖然被收去了記憶，卻依舊難以原諒青華，乃至于見死不救。合該我不得金身，既然六意未絕，又如何能入雷音？”

    這是越鳥第一次和梼杌說起她倆初見時的情景，這么些年過去了，梼杌早就忘了當(dāng)年是越鳥將她抓回了靈山，可她更不知道當(dāng)年越鳥是奉命行事，只可惜越鳥終究功虧一簣。梼杌明白，七世情苦那里是瞬間的慈悲能化解的？越鳥當(dāng)日見而不察，究其原因，就是她即便被收走了記憶，卻依舊還記得青華。

    “情是真，恨也是真，師父何須自苦？”梼杌雙手合十，雙眼微閉，對著越鳥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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