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承恩殿內(nèi)。

    太子得到了第三撥消息，“福嗣王叔回府了，他同父皇一起用過了膳再回去的?！?/br>
    樸麗娥依然沒接話，她看著太子有些倦意的面容，溫聲勸道，“殿下，您困了，該去歇午覺了?！?/br>
    太子笑道，“孤不困，你可是累了？”

    太子說不困，樸麗娥便不敢道累，她輕輕搖了搖頭，“殿下，論了這些時候了，您該往您的后宮去了。”

    太子道，“孤的后宮中，少有能像你這樣陪孤說話的?！?/br>
    樸麗娥微笑道，“這是自然，若是后宮的女子論政了，必定會紊亂朝綱。奴婢讀《漢書》時，就發(fā)現(xiàn)書中的外戚們雖然多有個性，但似乎少有正面人物呢?！?/br>
    太子笑道，“那是因?yàn)槭饭俣际俏娜?，我們漢人的文人，一恨奪地之策；二恨裙帶之臣；三恨奴才之身。無論有多大的功績，只要沾上了這三者中的一點(diǎn)兒邊，在史官筆下就難成正面人物了。”

    樸麗娥道，“對帝王的描寫，也是如此嗎？”

    太子點(diǎn)頭道，“亦是如此，只不過下筆時不會明言是因這‘文人三恨’，而會從其他角度去謫貶?！?/br>
    樸麗娥想了想，道，“要想做一位史官筆下的‘明君圣主’，真是一樁不容易的事呢。”

    太子道，“其實(shí)也不難，只要同大宋歷代君主一樣，扶植以庶族地主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集團(tuán)，來打壓其他一切政治勢力，就能輕輕松松地被歷代文人所稱頌了?！?/br>
    樸麗娥道，“可依奴婢所見，文人稱頌‘大宋輝煌’時，總是說大宋時期文化開明、城市繁榮、貿(mào)易發(fā)達(dá)，所稱贊的一切又有相應(yīng)的史料支撐，難道皆為妄言嗎？”

    太子道，“這三者確是不假，可這三者，都是建立在大宋鄉(xiāng)間農(nóng)民辛勤勞作的基礎(chǔ)上的。而文人寫起鄉(xiāng)村時，多著墨于鄉(xiāng)間山水，民風(fēng)淳樸，而說起農(nóng)民耕戶的生存狀況時，他們總是閃爍其詞，要么推說君主所制定的稅賦政策過重；要么就說貧農(nóng)致貧是因其懶惰；要么就把責(zé)任歸咎于鄉(xiāng)間胥吏的身上，而對他們自身所持有的種種特權(quán)，是絕口不提的?！?/br>
    樸麗娥道，“可士大夫集團(tuán)所擁有的種種特權(quán)，難道不是大宋歷代君主所賦予的嗎？他們自鳴得意，或許不僅是為了那些土地與特權(quán)，更是因?yàn)樽约核诘睦婕瘓F(tuán)受到了君王的寵信罷？”

    太子道，“是啊，因此，說大宋是毀在庶族地主與士大夫集團(tuán)的手中，實(shí)在是有失偏頗。分明是大宋君主需要士大夫集團(tuán)來為帝國的運(yùn)行維持秩序，才給他們?nèi)绱硕嗟奶貦?quán)?！?/br>
    樸麗娥笑道，“看來，地主與士大夫集團(tuán)所持有的特權(quán)是有代價的?！?/br>
    太子道，“不錯，一旦帝國覆滅，改朝換代之時，前朝的地主與士大夫們，就成為新君的‘盤中餐’了?！?/br>
    樸麗娥道，“歷朝新君的‘盤中餐’都是土地與特權(quán)，既然地主與士大夫們持有了本屬于君王的‘餐食’，新君將‘餐食’重新分配，也是情理之中。”

    太子微笑道，“正是如此，歷朝君主屬意的利益集團(tuán)不盡相同，只不過，地主與士大夫們牢牢握住了那支書寫歷史的筆，將那支筆化為攻擊其他利益集團(tuán)的利刃了?！?/br>
    樸麗娥道，“奴婢明白了，地主與士大夫們掌握了歷史的‘話語權(quán)’，所以他們出現(xiàn)在史書里的形象才多是正面的?！?/br>
    太子道，“對，‘話語權(quán)’是件妙極了的東西，不在乎后世名聲的君王是極少的。因此，無論地主與士大夫們實(shí)際上有多糟，他們總是能從君王手中搶奪到一些利益的，不過是多或少的分別，這確實(shí)是樁讓歷代君主都頭疼的麻煩事呢?！?/br>
    樸麗娥想了想，道，“地主與士大夫們之所以掌握了‘話語權(quán)’，不過是因?yàn)樗麄儠魑臄嘧?，若是將這種能力稀釋到鄉(xiāng)間，讓農(nóng)民們有了自己的‘話語權(quán)’，君王們也就不必再害怕士大夫手中的那支筆了罷？”

    太子搖了搖頭，“此言差矣，‘話語權(quán)’永遠(yuǎn)只能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

    樸麗娥一怔，就聽太子輕笑道，“所以，文人最是諂媚，君王屬意誰，他們就忙不迭地捧上去，rou麻到了骨子里，就盼著當(dāng)下的既得利益者能賞他們一口rou吃，能分他們一塊地種，為了這一口所謂的‘階級利益’，他們連臉面都能舍了去?！?/br>
    樸麗娥嘆息道，“殿下，您能如此說，是因?yàn)槟诘弁踔?，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您所唾棄的‘階級利益’，可是許多人賴以生存的根基呢。”

    太子一怔，道，“也是，只有既得利益者，才能說人諂媚?！碧诱f著，笑了起來，“孤都會犯這種‘階級決定立場’的錯誤，何況那些文人呢？”

    太子這么一說，樸麗娥便惴惴不安起來，“奴婢冒犯了?！?/br>
    太子道，“無妨，”他打趣道，“你可是冒著被文人‘秉筆直書’為‘禍水’的危險陪孤論政的，孤如何能再怪罪你呢？”

    樸麗娥一頓，輕聲道，“殿下，奴婢并無‘禍國之貌’。”

    太子笑了起來，“莫慌，孤方才不是在稱贊你的容貌，文人筆下的‘禍水’，其實(shí)也并非指女子容貌出挑，而是指女子靠近、擁有或掌握了權(quán)力?！?/br>
    樸麗娥道，“是啊，女子掌權(quán)則外戚得勢，文人痛恨外戚，自然更忌恨女主當(dāng)權(quán)?！?/br>
    太子道，“所以，“禍水”之論，不過是政治陣營的不同而形成的對立言論罷了。昔年宋哲宗時，宣仁太后掌天下大權(quán)，去新黨而重用舊黨，在朝舊黨之臣奉其為‘女中堯舜’。可見，只要契合在朝集團(tuán)的政治利益，文人士大夫其實(shí)并不忌諱女子當(dāng)政，他們真正忌恨的，是順著女人裙子爬上去的那些男人?！?/br>
    樸麗娥覺得話題似乎進(jìn)入了一個危險的區(qū)域里，她抬起手，輕輕地將太子面前的茶盞推了推，“殿下，喝口茶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