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緒笑了一下，“啊，那我還真做不出。”

    宋圣哲怔了怔，一時(shí)竟辨不出這句話的好壞。

    周胤緒道，“近日我于府衙中辦公時(shí)，無意間聽聞了不少關(guān)于廣德軍向瑯州鄉(xiāng)民放賑貸的事，昔年，王安……”他皺了一下眉，還是改口道，“王荊公誤宋，自是‘青苗法’而始，如今彭大人卻……”

    周胤緒說到一半，見宋圣哲露出一種晦暗不明的微妙神色，不覺就止了話頭。

    宋圣哲看了周胤緒一會(huì)兒，緩緩開口道，“對于廣德軍賑貸一事，我委實(shí)不好在周大人面前任意臧否。”

    “一則，瑯州軍政分明，我與范大人向來不干涉廣德軍事務(wù)；二則，彭大人隸屬兵部管轄，除特殊情形，廣德軍直接由圣上指揮調(diào)遣，我與范大人實(shí)在沒有理由越權(quán)查探廣德軍軍中利源；三則，周大人才到瑯州不久，對瑯州庶務(wù)與鄉(xiāng)間情形尚不明悉，”宋圣哲認(rèn)真道，“周大人若只聽我一家之言，不免會(huì)對彭大人與廣德軍心生嫌隙，如此一來，我豈不是成了挑撥是非的小人了？”

    周胤緒笑了笑，道，“宋大人謹(jǐn)慎，”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我也知道，我不過是白問一句罷了?！?/br>
    這時(shí)，宋圣哲突然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作勢點(diǎn)了點(diǎn)周胤緒，“我方才說，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實(shí)際還未用出一成，果然，被我說著了?！彼α撕靡粫?huì)兒，才漸漸停了下來，“周大人適才那般自貶，是作了此一問的引子，若是我不答，便是坐實(shí)了‘架空’周大人的‘罪名’，辜負(fù)了周大人的‘信任’，連我剛才對周大人的那番解釋，都成了虛情假意的敷衍。周大人今兒專挑了我來發(fā)問，”宋圣哲似是玩笑般道，“不會(huì)是打定了主意讓我進(jìn)退維谷，掐準(zhǔn)了時(shí)機(jī)‘尋釁報(bào)復(fù)’罷？”

    周胤緒也半開玩笑般地回道，“宋大人將我想得也太促狹了罷?！?/br>
    宋圣哲道，“周大人不是促狹人，但我想的，卻也不算多。”

    周胤緒玩味道，“若這都不算多，怎的才算多呢？”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揚(yáng)眉道，“周大人真想知道？”

    周胤緒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真想知道。”

    宋圣哲笑道，“若真往多里想，我會(huì)覺得，周大人是打算盤問完了我后，再拿從我這兒得來的消息，去套文好德的話，兩相印證之下，這其中的利弊得失，周大人便能輕松了然于心。”

    “至于彭大人，也絕不會(huì)以為是周大人促狹，反而會(huì)疑心是我與范大人為名下的投獻(xiàn)土地而故意挑唆周大人，將賑貸的弊端有意說給周大人知道。且再過不久，就是征秋賦的時(shí)候了，周大人捏住了土地投獻(xiàn)與廣德軍賑貸這兩項(xiàng)命根，瑯州又有誰再能給周大人冷板凳坐呢？即使周大人想置身事外，怕是也得不了這份清閑了罷？”

    “同時(shí)，通過對廣德軍賑貸投放事宜的了解，周大人人不下鄉(xiāng)，就能大約摸清瑯州鄉(xiāng)間的民生狀況，由此及彼，若是上邶州一事與投獻(xiàn)有了牽扯，”宋圣哲說著，瞇了瞇眼，“周大人便能騰挪左右，就是圣上親自來詢，周大人亦能應(yīng)對得宜?！?/br>
    周胤緒沒說宋圣哲想得對還是不對，只是笑道，“宋大人深謀遠(yuǎn)慮，我不能及?！?/br>
    宋圣哲道，“周大人‘一問三知’，我才要向周大人道聲‘不能及’呢?！?/br>
    周胤緒一怔，脫口而出道，“……宋大人竟愿意說？”他問完，才發(fā)覺自己的這句話似乎有些不禮貌，忙對宋圣哲歉意一笑，“其實(shí)，宋大人愿不愿說都無妨，我有此一問，皆因上回赴文氏家宴，聽彭大人說起，瑯州鄉(xiāng)間施行常平法時(shí)，往往胥吏與大戶連同作弊，苛瞞農(nóng)戶，致朝廷仁政難以惠及貧民，如今卻又聽得廣德軍投放賑貸，我心中疑惑，因而才向宋大人請教一二?！?/br>
    宋圣哲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常平法為吏政，彭大人姑妄言之，周大人且姑妄聽之才好?！?/br>
    周胤緒又是一怔，隨即笑道，“對，宋大人論廣德軍賑貸亦是姑妄言之，我便姑妄聽之罷?！?/br>
    宋圣哲輕笑道，“周大人伶牙俐齒，先前許是拘謹(jǐn)，這會(huì)兒卻都露了相了。”宋圣哲說著，作勢抬起袖子掩了掩口，彎著一雙笑眼看向周胤緒，“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該與周大人妄議廣德軍，”他放下袖子，“不過論一論王介甫的‘青苗法’，倒是無妨?！?/br>
    周胤緒心念一轉(zhuǎn)，道，“宋大人，熙寧時(shí)的‘青苗法’，蓋非王介甫首創(chuàng)，而是萌源于李清臣的‘青苗錢’。昔年李清臣任轉(zhuǎn)運(yùn)使時(shí)，見部多戍兵，苦食少，便審訂其闕，令治下百姓自度麥粟之贏，先貸以錢，待谷熟后，還之于官，此法歷經(jīng)數(shù)年，廩有羨糧，軍民兩便，堪稱德政。而如今，宋大人提及‘青苗法’，為何卻稱其為王介甫之‘青苗法’？”

    宋圣哲微笑道，“李清臣為能吏，于任上布‘青苗錢’時(shí)，多以民為本，檢豐歲施錢與所需者，且治軍嚴(yán)謹(jǐn)，不經(jīng)胥手，故軍民同安，百姓和樂?！?/br>
    “而王介甫設(shè)‘青苗法’專以奪富民之利，所貸之民不分貧富，兩稅之外，皆重出息，且吏緣為jian，抑配橫行，常至倍息，以致公私皆病，民不聊生。后人有‘王安石誤宋’一說，皆因其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乃至刻下媚上，謂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廢不用，如此變法，傷及國本，延禍甚遠(yuǎn)?！彼问フ苡治⑿Φ?，“李清臣惠貧民，王介甫破富民，我與周大人所談?wù)摰?，是‘青苗法’破富民之弊，因此，我方才才說要與周大人論一論‘王介甫的青苗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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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史》李參，字清臣，鄆州須城人。以蔭知鹽山縣。歲饑，諭富室出粟，平其直予民，不能糴者，給以糟籺，所活數(shù)萬。

    ……歷知興元府，淮南、京西、陜西轉(zhuǎn)運(yùn)使。部多戍兵，苦食少。參審訂其闕，令民自隱度麥粟之贏，先貸以錢，俟谷熟還之官，號“青苗錢”。經(jīng)數(shù)年，廩有羨糧。熙寧青苗法，蓋萌于此矣。

    2蘇轍《詩病五事》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

    方其未得志也，為《兼并》之詩，其詩曰“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cái)。人主擅cao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jian回。jian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懷清臺(tái)。禮義日以偷，圣經(jīng)久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時(shí)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材。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及其得志，專以此為事。

    設(shè)“青苗法”以奪富民之利，民無貧富，兩稅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緣為jian，至倍息，公私皆病矣。

    呂惠卿繼之，作手實(shí)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奪取之心，至于賣田殺牛以避其禍。朝廷覺其不可，中止不行，僅乃免于亂。

    然其徒世守其學(xué)，刻下媚上，謂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廢不用。

    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禍出于此詩。

    蓋昔之詩病，未有若此酷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