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邶州，州府衙。

    羅蒙正呷了一口茶，對跟前來回話的司戶參軍道，“過了中元節(jié)就要收秋賦了，重新清查鄉(xiāng)間人口的事體，辦得怎么樣了？”

    司戶參軍喏喏道，“在辦了，在辦了?！?/br>
    羅蒙正“嗯”了一聲，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

    傅楚看了一眼羅蒙正，開口道，“你也別怨羅大人催得急，事關(guān)上邶州鄉(xiāng)間安穩(wěn)，又關(guān)系到今年的秋賦，戶部盯得正緊，我和羅大人就是有心讓你們松快，這事體也容易不成。”

    司戶參軍應道，“是，是，兩位大人的難處嘛，底下人心里都清楚。”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覷了羅蒙正一眼，又道，“不過，因為紀……的事，現(xiàn)下鄉(xiāng)間木速蠻都拿了大人們退的錢和朝廷發(fā)的‘違約金’撤回城里了，這鄉(xiāng)里頭，又，又只剩下漢人了?！?/br>
    羅蒙正笑了一下，“什么‘只剩下漢人了’，我看，是‘只剩下漢人受人欺’罷？”

    司戶參軍連忙道，“不能這么說，不能這么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一塊過日子嘛，就是有什么矛盾，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打小鬧?！?/br>
    羅蒙正似笑非笑道，“那也得小心，平日里看是‘小打小鬧’，到真遇上事了，這‘日子’難保就‘過’不下去了。”

    司戶參軍聞言就是一怔，他從來沒聽羅蒙正這么說過話。

    坐在一旁的傅楚又開口道，“羅大人說得有道理，”他看向司戶參軍，“雖然是雞毛蒜皮，但亦事關(guān)民生，不妨就在這兒說一說罷?！?/br>
    司戶參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嗐，其實罷，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胥吏辦差的時候，事做得過了些，起了些爭執(zhí)，但后來經(jīng)知縣一過問，也都好了?！?/br>
    傅楚反問道，“什么‘事’做得過了些？”

    司戶參軍猶豫了一下，壓了壓聲音，道，“就是……鄉(xiāng)里一些人為了少交秋賦，故意‘瞞’了人口，‘藏’了田地，但現(xiàn)在上頭要求的‘最終人口數(shù)’要比原來得多，所以，那些胥吏清查戶口的時候，有心包庇大戶，就將，”司戶參軍皺了皺眉，“將‘死人’的名兒加在那些中下等人家頭上，讓中等戶、下等戶替上等戶交稅……”

    羅蒙正聞言，不禁愣了一愣，“哪里來的‘死人’？”

    司戶參軍低下了頭，“……都說是……從前無奈被迫‘投獻’在紀大人名下，被紀大人‘折磨死’的佃仆。紀大人……出了事，于是那些大戶都將隱匿的人口說成紀大人從前的佃仆，而胥吏為了完成清查人口的任務，就將這些‘死人’全加到中下等的人家身上?！?/br>
    饒是傅楚見多識廣，都被這無恥至極的說辭給震住了，“什么？”

    司戶參軍囁嚅道，“朝廷下令將紀大人‘受獻’的田產(chǎn)全數(shù)歸還原田主，現(xiàn)下又在嚴查‘投獻’，哦，不，嚴查‘典賣’，兩位大人雖持有原來的田地，但都不能再接收新‘典賣’的田地了，于是……”

    羅蒙正打斷道，“不對，”他瞇起了眼，“我和傅大人不再接收新‘典賣’的田地，是由于朝廷新令，可鄉(xiāng)間那些無功名官身的大戶卻不拘此令，這鄉(xiāng)間胥吏如此猖狂，恐怕是另有原因罷？”

    司戶參軍的額頭沁出了汗，“是，是啊，”他看了一眼兩人的臉色，訕笑道，“不過兩位大人放心，這最終登記上去的人口啊，終歸是少不了的?！?/br>
    羅蒙正輕笑了一聲，擱下了茶碗，“你這么說，我和傅大人就放心了?！?/br>
    傅楚輕咳了一下，“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總比在木速蠻手里過活來得好罷？”

    司戶參軍忙應道，“唉呀，可不是嘛，據(jù)說那些木速蠻走得時候，鄉(xiāng)里都敲鑼打鼓，直夸當今圣上英明呢?！?/br>
    羅蒙正笑道，“可惜我和傅大人這兩日忙得很，否則還真應該一齊下鄉(xiāng)去同百姓們熱鬧熱鬧?！?/br>
    傅楚又咳嗽了一聲，但這一回卻沒再多言。

    羅蒙正看了傅楚一眼，轉(zhuǎn)而又端起茶碗，道，“查人口的事體，你再想辦法催一催罷，我知道，這事兒啊，辦得是有些倉促，”羅蒙正慢慢抿了口茶，“但中元節(jié)后，收秋賦前，此事必得辦妥?！?/br>
    司戶參軍應道，“是，是，兩位大人放心，鄉(xiāng)間胥吏不過求財而已，跟鄉(xiāng)里人拌幾句雞毛蒜皮、小打小鬧一番也就罷了，萬不敢壞了大人們的大事?！?/br>
    羅蒙正抿了抿唇，意味深長道，“但愿如此?！?/br>
    這時，傅楚慢慢開口道，“我再，”傅楚說著，頓了一頓，看向羅蒙正，羅蒙正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朝他點了點頭，傅楚便接著道，“我再多說一句，戶部要求的，是清查人口；我與羅大人希望的，亦是清查人口；你往下布置的時候，可別讓旁的事體繞了進去?！?/br>
    司戶參軍道，“不敢，不敢，這清查出來的人口，都是要交秋賦的，那些胥吏再肆無忌憚，總不能連遞交官府的秋賦也敢昧下罷?！?/br>
    羅蒙正悠悠地開口道，“這倒不好說了，現(xiàn)在清查人口的時候，他們將‘死人’算作了‘活人’，我和傅大人都不好說什么；可要是到收秋賦的時候，這些‘活人’又變成了‘死人’，我和傅大人該尋誰說理去？”

    司戶參軍又出了一腦門子的汗，他連連躬身道，“兩位大人放心，小的定會好生去鄉(xiāng)間看著的，”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再說，各鄉(xiāng)的知縣大人們，也會盡量從中調(diào)停，安撫鄉(xiāng)間百姓?！?/br>
    羅蒙正笑了笑，低頭輕輕地吹著茶道，“實在不是我和傅大人多心，只是，”他呷了口茶，轉(zhuǎn)頭看向傅楚，“這‘活人’、‘死人’來回倒騰的法子，是從前紀大人一直在用的；如今，紀大人不在了，我和傅大人也實在是看膩了這些花樣，因此便特意提醒你一句，”羅蒙正轉(zhuǎn)回頭來，似輕描淡寫地說道，“小心，別落得和紀鵬飛一樣下場。”

    司戶參軍猛地一激靈，抬頭看了看羅蒙正，又看了看傅楚，滿喉嚨的話竟一句都說不出來。

    羅蒙正又道，“還有，中元節(jié)后，新一任的上邶州經(jīng)略使就要入職了，我和傅大人可不想旁人一來上邶州，就落了個‘治理無方’的名聲?！?/br>
    司戶參軍點頭點得幅度更大，“是是是，小的絕不敢污了兩位大人的名聲?！?/br>
    羅蒙正道，“你也別怪我嚴苛，只是這新一任的上邶州經(jīng)略使，是經(jīng)兵部建議后，圣上特意指了派過來的，連我和傅大人都怕不小心慢怠了他去呢。”

    司戶參軍覺得羅蒙正的話音有些微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追問了一句，“敢問是兵部的哪位大人，竟讓兩位大人如此嚴慎？”

    羅蒙正淺笑了一下，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傅楚淡淡道，“是原兵部員外郎，齊得韜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