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1)
云夢往東有三川,涼川、洛川以及云川,沿著河川而棲的城市就以那條河川為名。洛川最大,是通往各大重要城市的要道,商隊來往頻繁。云川多農(nóng)戶,而涼川都有涉及。但在三川的交界處,還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地方,叫“忘川”。 為什么叫忘川這樣和黃泉路上有關(guān)的名字呢?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了……忘川相當(dāng)少人在此定居,可也沒有人們想象的荒涼,反而群山環(huán)繞處處青翠,草長鶯飛。江雪就出生在這個地方。 江雪在二十歲之后便離開了忘川去別處求學(xué)了。在姑蘇呆了八載后,最終還是回到了忘川教書。因為這里有他的家,有他熟悉的朋友。 江雪在忘川的家,并非翠竹成林,而是種了不少花草藥。和姑蘇那里相同的地方估計只有那棵高大的銀杏樹。 某個深秋,依然是銀杏樹下的授課,傳來了非人的聲音。 江雪笑道:“袁嬰,你這是作甚?” 年近四十歲的江雪臉上還沒有什么皺紋,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板著個臉,很愛笑。烏黑的長發(fā)全部束了起來,一身藍衣素雅潔凈。當(dāng)時他還沒蓄須,臉上非常干凈,隱隱還能看出青澀少年時那張讓少女為之傾心的模樣。 袁嬰站了起來,把懷里五個月大的黃毛小狗抱起來給他看,笑逐顏開道:“雪先生!你看看這只小狗狗可愛嗎?” 江雪本身就很喜歡小孩子,連大聲呵斥都不愿意,更別說打罵了,又看袁嬰笑的那么燦爛,也不忍心說什么了。看著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心里也是很喜歡,便是笑著點點頭。 “不過現(xiàn)在還在上課,先把它放我屋里吧。” 袁嬰爽快應(yīng)是,隨后就把它輕輕放到屋里去了。不過一會兒,那小狗眨巴著眼又跑到袁嬰腿邊,他只好又放它回去。一來二去三回,怎么趕都硬是趴到袁嬰的腿邊。其他學(xué)子也看的好奇。 “莫要再放回屋里了,就讓它在你身邊吧?!?/br> 袁嬰摸摸腦袋說:“今天它可憐兮兮的蹲在我家門邊,瞧它可憐我就給了半個饅頭它吃。然后就一直跟著我了,也不愿撒手?!?/br> “它只怕是被人遺棄了,如今你喂了一口食,它就跟定你了。無妨,我們就接著上課罷。” “是!” 江雪想了想,說道:“那個,它……可有名字?” “還沒有呢。雪先生,不如由您起個名字?” 江雪瞧了小狗一眼,“那就叫‘糯米’吧。小小只又那么粘人?!?/br> “好,很好聽!小糯米?!彼诌B著叫了好幾聲,眉眼間盡是歡喜之意。而后小糯米汪了一聲,這是知道自己有名字了,應(yīng)了一聲。 “好好好!把心神收回來。我們繼續(xù)說……” ……下課后 江雪朝袁嬰招了招手,“袁嬰,你過來一下。” “怎么了雪先生。” “你奶奶最近身體還好嗎?可還有咳嗽?” 袁嬰聽到江雪這么一問,面露憂色,“是。近日雖說身體好多了,但還是時常有幾聲咳嗽。我讓她去看大夫也不肯……” 江雪摸摸他的頭發(fā),“袁嬰,你父母走的早。你奶奶一個人辛辛苦苦才養(yǎng)大你。而且她年事已高,心中總覺得自己活不了幾天,自然是想著不要再浪費錢看大夫,好多留給你點。你不過十五歲,往后要錢的地方多著呢?!?/br> 袁嬰也知道奶奶是這么想的,可是自己看著她一咳起來就渾身難受,總想為她做點什么。“可是,我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可以去婉桃家?guī)兔ψ鲭s務(wù)了。多少還是可以賺點錢……” “袁嬰。別想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有空就多陪陪老人家?!瓕α?,你跟我來?!苯┺D(zhuǎn)身走向一塊種著草藥的小田?!斑@是我先前幾個月在洛川買來的草藥,據(jù)說止咳的功效是不錯的。我就種了點,現(xiàn)在正好你奶奶可以用上?!边呎f邊拔草藥,然后吩咐道,“這草,搗碎之后去煮半個時辰便可。一棵分三次用,一日三次,煮出來的藥水很清很甘甜,你就說是普通的糖水。老人家要是知道在我這里拿了草藥回去,肯定要當(dāng)面來謝我。我也不忍她來那么遠的地方特意拜謝。” 袁嬰感動的不知怎么辦才好,一個勁的說謝。 江雪用紙包裹好這些新鮮摘下來的草藥,說:“都說男兒志在天下……罷了,你長大了之后就會知道每當(dāng)面臨選擇就會有多艱難,又豈會事事如愿?!?/br> 袁嬰嘟著嘴,“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會保護好你們的。” “我現(xiàn)在不轉(zhuǎn)頭看你也知道你正在嘟嘴,腮幫子鼓鼓的?!?/br> “雪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袁嬰心中一驚。 “你以為我教了你們多久了?你還是七歲的時候就跟著我了。十年,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傻乎乎的,什么事情都寫在臉上?!苯┫肫疬@群小家伙那時候多頑皮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袁嬰想起第一次見到江雪時的情景。就是在這個院子里,也是深秋,金黃的杏葉輕飄飄地落下,二十八歲的他蹲下來摸著他的小臉,一襲雪衣不染塵埃,笑著溫柔說道:“婆婆沒問題,你們家嬰子就交給我了?!蹦请p眼笑得微彎,眸里似乎藏著萬千星輝,比這世間的所有東西都美都好看。 “雪先生待我如此,袁嬰不知怎么辦才好……” “不必回報我,你奶奶做的蒸餅?zāi)敲春贸?,我才是無以為報的那個?!?/br> 接過江雪遞來用黃紙包好的草藥,“雪先生……我……”,突然走前用力的抱住江雪一陣后,瘋也似的跑回家去。 “小孩子?!苯┬Φ馈?/br> 我為什么要跑??!我為什么臉紅??!哇!臉好燙…… 袁嬰拍拍自己的臉降降溫。忽然聽到有人說:“請問你們這里有姓江的人家嗎?” 他聞聲看去,是有五個約莫三十歲左右體格高大的人在問一家農(nóng)戶。在這一帶,只有雪先生一家姓江,這是雪先生在姑蘇求學(xué)時的朋友吧。不知道這里事情的外地人…… 沒想太多,袁嬰和小糯米一起回家給奶奶煎藥了。 那位農(nóng)戶答道:“你們是外地來的吧。我們這里就一家江姓,前幾個月才剛回來呢!” “哎。對對對。我們是他外邊的朋友?!?/br> “他就住那里呢!”農(nóng)戶指道。 那五個人連忙點頭道謝,然后火急火燎的趕去。 不一會江雪就聽到了敲門聲,他心中道:“這冒失鬼又忘了什么了?” 一開門看到的不是熟悉的臉,而是五個壯漢,“你們是……”,還沒說完,江雪就被打暈過去。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江雪才漸漸恢復(fù)意識,緩緩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不,在前面還是有些許亮光的。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被繩子綁住,動起來很不方便——我這是被綁架了?此時他心里感到驚慌,但更多的還是冷靜分析這是哪里。 外邊的是火光,不是日光,想來是晚上了。這個地方有點潮濕……江雪借著墻,慢慢站起來。然后想了想,這個洞很空曠,若是我蹦跳著去看看情況,說不定會傳出點什么聲音要被發(fā)現(xiàn)。然后又慢慢地趴了下去,像蟲子一樣蠕動著前進。 往洞口挪了去,快到洞口了,可還是在這個洞里面的陰暗處,就聽見了外面的人小聲對話:“為什么那個人不讓我們把人帶出去啊!我可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哇!你看又有蚊子?!?/br> “別抱怨了,那位大人的心思我們不要猜。吩咐的事情做好就對了。” 看來我被綁到這里不久就醒了,這里還是忘川……洞口有用竹子做的“牢門”……竹子……那么我在的這個地方大概就是孟峰的山洞了,而且這些人肯定是有備而來。 不幸的是被綁住了,幸運的是并沒有離開忘川,這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如果要逃的話也不是沒有機會。他回到最初醒來的地方坐下來,慢慢想對策。 “老三,你進去看看他醒了沒?!薄霸趺从质俏野?!”“別說了,快去?!?/br> 那個老三打開了門,拿著火把進去看看江雪醒了沒。來到山洞深處,看到江雪正坐在地上,大聲對門口的人說:“老大,他醒過來了?!?/br> 從洞口傳進來那個老大的聲音,“問問他餓了沒,給他點吃的?!?/br> 老三嘖了一聲,心想自己還沒吃飽呢,要給他吃東西,不悅道:“喂!剛才的話聽到了吧,你餓了沒有?!?/br> 江雪現(xiàn)在滿身是泥,規(guī)規(guī)矩矩束好的頭發(fā)全部披散下來,看上去非常落魄憔悴。他輕聲說:“有點……”一晚上沒吃東西,真的是有那么點餓了。 老三把一塊大餅扔地上,“喏,吃吧。” “可是我的手……”他的手被綁到后面,這樣子沒法吃啊。 “呸!還要我喂你吃?想得美啊你。就趴在地上吃吧!要不是那個大人要活捉你,老子現(xiàn)在就宰了你!”老三啐了一口。 果然是有別的目的了,不是單純的劫匪?!澳悄銈?yōu)槭裁匆ノ??”江雪輕聲問。 剛才老三的話太大聲了,洞口的老大聽見了,“老三,你再多嘴試試看!?”老三便氣呼呼的走出去了。 在他們口中多半是問不出什么了……江雪也實在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被抓走的價值。不如好好想想怎么逃出去。在此之前還是吃點東西吧。江雪彎下身子用嘴叼起那塊大餅,然后用膝蓋夾住,就那么吃了。最后還有一些吃不著,就那么掉在地上不管了,然后慢慢想辦法離開這個山洞。但因為身心疲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夢到了以前,夢到了袁嬰。 這是袁嬰十一歲時候的事情了。那時是七月份,天氣比以往都熱。江雪見大家被太陽燒的已經(jīng)無心向?qū)W了,干脆就放大家回去,免得來的路上中暑了。而自己則決定去洛川買一些新的書。 “雪先生,聽說您要到外邊去?!痹瑡肷舆^來他奶奶做的蒸餅。 江雪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是啊,這次我到洛川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書?!?/br> “我也想去?!?/br> “哦?”江雪轉(zhuǎn)過頭來,“奶奶身體最近也好多了……那是你有什么想買的東西么?”三年前帶袁嬰去過洛川一次,那時候他看到很多忘川根本見不到的東西,小眼睛到處亂轉(zhuǎn)。 袁嬰紅著臉說:“沒有什么想買的,就是想和你去……看看新書。” 江雪想了想,“好吧,那你記得?!?/br> “在外面不要說自己是忘川人?!痹瑡霂退f完。 江雪笑著點點頭說:“跟奶奶說一說,收拾點東西就出發(fā)吧?!?/br> “是!” 兩個時辰后,他們就一起出忘川了。 “和家鄉(xiāng)對比,洛川就是相反面。這里每天每個時辰都熱鬧的不得了?!?/br> “雪先生,我們要去哪里買書呀?” “一個老朋友那里。不過有點遠,而且那里也沒什么好吃的。你后悔跟來了么?”江雪看向袁嬰。 袁嬰笑著搖頭,“不,我覺得蠻開心的?!?/br> 江雪從背后拿出把黃紙傘,“袁嬰來傘下。今日暑氣蒸人,等下莫要中暑了?!闭f完便把他拉到身邊。 紙傘有些小,兩個人貼得很近,走得很近,走了很遠。 最后他們來到了洛川郊外的一間竹屋。雖然是郊外,但洛川沒有一處地方是不熱鬧的。即使是這里也還是有許多人來往。 竹屋里出來了一個白發(fā)老頭,看見了江雪就說:“喲,小先生來了。還以為今年也是中秋前后再來呢。”他注意到旁邊的袁嬰,“這個小東西是小先生的兒子嗎?長得倒是很機靈不太像你吶?!?/br> “別開玩笑了莫老頭子?!苯┛戳丝磁赃叺脑瑡?,他已經(jīng)臉紅的跟西紅柿似得,“我本來也是打算中秋后的。別站外邊說了,讓我們進去吧。不嫌熱么?” “快進來快進來。小東西臉都熱成這樣了?!?/br> 一進屋,就覺得涼快多了。袁嬰注意到屋子里的東西幾乎全部都是用竹子制成的,在大廳最顯眼的位置有個架子,里頭放著的不是什么值錢的古董,而是一本本書,有些格子放著還是竹簡。 “雪先生……這里好多竹子好多書?!?/br> “你喜歡這里嗎?我覺得這里相當(dāng)別致,我在姑蘇的家也是照著這里搭起來的。” “雪先生姑蘇的家也是這樣的嗎?” “是的,我沒有說過嗎?” “恩……雪先生幾乎沒說過自己以前的事情?!?/br> 江雪想了想,笑道:“有機會和你說說?!?/br> 江雪看了看莫老頭子新來的書,發(fā)現(xiàn)沒有想要的便告辭了。 “雪先生,沒有想要的書么?”聞言,江雪點頭不語。 又一直無言的走了好一會兒,袁嬰抬頭看看他,有點慌張道:“雪先生?你怎么了。”此時江雪臉色蒼白,全身冒汗得厲害,嚇了袁嬰一跳。 “感覺有些中暑了……”江雪看了看周圍,這里道路開闊方便人馬來往,但能好好躺下來休息一下的地方根本沒有,“我們?nèi)ツ菢涫a下坐坐吧?!痹瑡氪鹗牵瑪v著江雪過去。 果然還是老了啊。 江雪臉色很差,喝了口水,靠著樹閉眼休息了。袁嬰則在旁邊用袖子給他擦汗。不遠處的鳥兒聒噪不已。 “雪先生,你身體好些了么?”江雪點點頭。 一會兒后,“雪先生在姑蘇的家也是和剛剛那個竹子搭成的屋子一模一樣嗎?” “基本一樣,而且竹舍周圍都是竹子。”江雪想到‘寒江雪’,周圍冷冷清清人影不至恍然若仙境。 不太像人住的地方。 “那雪先生的家人都在姑蘇嗎?” 江雪搖頭不說話。 “那……雪先生家人都在那里呢?每次中秋的時候出來看新書。我還以為雪先生那時候給我們放假是要回家與親人團聚……”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他們,都死了?!苯╅]著眼睛答道。 這也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只是沒人說起,江雪也懶得想起。那時候意外死去的父母只留下一些錢,也沒有其他的親戚可依靠。江雪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學(xué)習(xí)一個人游歷,在漁米城造好竹舍后才發(fā)現(xiàn),明明外面和里面都和莫老頭子的竹屋一模一樣,但總是覺得少了什么。很后很后來才發(fā)現(xiàn)竹屋里面是不一樣的,他的竹舍少了“家”這個東西,從里到外都安靜的不像一個家。 雖然有著還不錯的皮相,但沒有一個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只有那些紙墨筆硯,逢年過節(jié)也只有一個人對著燭影搖頭吟詩。 一個人煮酒溫茶,一個人彈琴吟唱。 天地浩大而我孑然一身。 原來自己一個人背著書走了快二十年了…… “但是雪先生現(xiàn)在有我們了呀!” 有了你們…… “有奶奶,有婉桃,有承遠他們……還有我啊!我,我們都會陪在雪先生身邊的?!?/br> 閉著眼睛的江雪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竹舍擠滿了人,熱鬧的不得了。在門口的袁嬰笑著招手叫自己過來。比竹舍高出許多的杏樹,正綠的生機勃發(fā)。 江雪睜開眼,看到的是袁嬰漲紅的臉,眼睛也是紅紅的。說完話后一直在急促的呼吸,看起來像是把攢了好久好久的力氣一次性用完了的樣子。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江雪,視線火辣辣的。只是那么一句簡簡單單安慰自己的話,江雪不知為何卻聽到了更深更深的情感——我想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不過是那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那么觸動自己,卻那么讓自己怦然心動。 有一次因為下大雨留他在家中吃一頓飯,他過后幾天都笑的特別燦爛,開心了好久…… 自己奶奶做了點什么東西都要拿過來跟我一起吃,拍拍自己胸口笑著夸贊她的廚藝了得…… 遇到一點點新鮮的事兒都會跑過來跟我說,小虎牙笑的相當(dāng)可愛…… 這么想來,每次遇到袁嬰他都笑的特別燦爛,偶爾會為自己奶奶的身體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 回過神來,他好像就一直在我身邊,圍著我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