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當(dāng)時(shí)焦勛并沒有答，它像是沉在了土中，漂在了葉間，藏在了花里，直到此刻，伴著盛放，又一次浮上了蕙娘心間。

    “傻子，知道為什么把它種在這？”

    她又抬起眼來，望向了焦勛。

    焦勛一句話都沒有說，可他的眼睛說了話，他分明也想起了，他分明正用自己的神色作答：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能答了。就好像她也不能問了，她不能問他，‘你恨不恨我，連京城我都不讓你呆了’，她不能問他，‘日后，你會去向何處’，甚至連平安兩字，她都不能出口，連一點(diǎn)細(xì)微的神色，她都不能變化。

    她只能望他一眼，連多一眼都不能夠。身后小書房的窗戶，就像是祖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背影……

    蕙娘退了一步，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便轉(zhuǎn)過身去，沖柱子一樣站在道邊的老嬤嬤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嬤嬤便又為她抬起了燈籠，讓這一點(diǎn)小小的光暈，照亮了她腳下的路。她舉得很小心，就好似這方寸天地間，最著緊的，也不過就是這雙金貴的秀足，將要邁出的腳步。

    焦勛一路目送十三姑娘娟秀的背影溶進(jìn)了淡金色的夕陽里，直到再也望不見了，他才低下頭去，抹了一把臉，便重又踱到廊下，若無其事地等候著老太爺?shù)恼賳尽?/br>
    #

    老太爺讓焦勛陪他吃晚飯。

    一般在焦家，也只有十三姑娘能經(jīng)常得此殊榮。此外，能進(jìn)小書房來陪老太爺用飯的，也就只有他多年的智囊幕僚，還有看重的門生弟子，又或者是他要拉攏的焦派干將了。焦勛今天能得這個(gè)待遇，想必此后府中，會給他臉色看的人，也必將更減少許多。

    不過，都是要走的人了，府中人事，已經(jīng)很難在令焦勛用半點(diǎn)心思。就連老太爺這反常的抬舉，也很難換來他的受寵若驚。他倒是主動和老人家提起，“知道十三姑娘今兒過來陪您說話，我雖到了院子里，卻不敢在墻根下候著，沒成想還是撞見了一面。”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為重重皺紋包圍的雙眼輕輕一睞，似乎有一分笑意，又似乎也有些感慨。他似乎滿意于焦勛口吻中的淡然，便沒搭理焦勛的話，而是令他，“大口吃飯，我看人吃得香，自己才有胃口?！?/br>
    焦勛便搬起碗來，往口中填了一口飯，才一咀嚼，他眉頭就不禁一皺。老太爺看見了，笑得更捉狹?！耙耍恳司秃瓤跍?。”

    焦家豪富，即使是下人，吃用也都精致。以焦勛的特殊身份，他的衣食住行并不輸給一般富家的少爺公子，雖然不是沒吃過苦受過磨練，但還真沒吃過這么干巴巴粗拉拉的米飯……他日常吃的，都是進(jìn)上的貢米。

    “您這是故意考校我。”他便苦笑起來，順著老太爺給的話口說?！翱梢膊恢劣谔匾鈧溥@一份米飯吧……您不是也——”

    老太爺端起碗來，居然也吃了一口糙米飯，他津津有味地嚼了幾口，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專心吃飯，不要說話?！?/br>
    這一桌子的粗茶淡飯，真正是粗茶淡飯，青菜雖甜，可缺油少鹽，吃著沒味。老豆腐一股豆腥味，一桌子都見不著葷腥，焦勛吃得很痛苦，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大快朵頤的樣子，勉強(qiáng)噎了半碗飯，便放下了筷子，恭恭敬敬地看著老人家用飯。

    ——焦閣老卻吃得很香，他細(xì)嚼慢咽，吃了小半碗米飯，還給自己打了一碗蕓豆湯喝了，這才愜意地嘆了口氣。“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宮中教導(dǎo)皇子、皇女，每年夏五月，是一定要吃幾頓菜根的?？赡悄酶邷珴彩斓奶}卜，哪里能得到山野間的真趣呢？我一吃這飯啊，就想到從前……”

    即使是在家里人跟前，焦閣老也很少提從前的事。焦勛心頭一跳，面上卻不露聲色，聽焦閣老慢慢地講古?！澳菚r(shí)候蕙娘、文娘祖母還在，我們?nèi)ド嚼镔p春，不巧下了雨，被困山里過路人常住的小屋。屋里有些菜米，卻無葷腥，她帶著丫頭好歹對付了一頓出來，孩子們吃幾口就吃不下了，要等底下人送飯過來，我吃著卻覺得要比大魚大rou更有味。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嘿嘿……人間有味是清歡。”

    焦勛不知說什么好，他挺直了脊背坐在桌前，神色略帶得體的同情。焦閣老看在眼底，也不禁有些感慨。

    和蕙娘一樣，都是竹子做成的脊骨，什么時(shí)候，都坐得柱子一樣直……

    他嘆了口氣?！澳憷霞野不眨杉胰硕妓澜^了，連三親六戚都沒有。這一次，不打算回安徽去了吧？”

    安徽當(dāng)?shù)匚娘L(fēng)很盛，焦勛要打算走科舉之路，在安徽，不如在西南、西北一帶入考好些。焦閣老會這么說，肯定是能幫他把戶籍辦過去的，這點(diǎn)小事，對他來說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焦勛卻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雙手扶著膝蓋——即使是在閣老跟前，他也保留了一絲從容?！笆遣淮蛩慊匕不杖チ?，若您沒有別的安排，我想去廣州?！?/br>
    焦閣老一抬眉毛?！澳闶窍霌胶偷介_埠的事里去？”

    “是想出海走走?！苯箘装察o地說?！拔疫@個(gè)身份，一旦入仕，終究免不得麻煩和議論。將來十三姑娘出嫁后，也許會為此受夫家臧否，也是難說的事。再說，仆役出身的人，走官道，限制也實(shí)在是太多了點(diǎn)。”

    識得眼色，自己先就做到十分，令人真無從挑剔。

    即使深明焦勛的底細(xì)、秉性，老人家依然一陣欣賞寬慰：還是和從前一樣，焦勛做事，也是用不著人擔(dān)一點(diǎn)心的。有些事，自己不好做得太過分，免得落了下乘，他自己能夠明白，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沉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澳闶悄泮Q叔從小帶大的，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他的情誼?！?/br>
    “再造之恩，怎會忘懷呢？我連一件衣服都是養(yǎng)父給的，”焦勛眼睫一動，他抬起眼來平靜地迎視著焦閣老，唇一扭，便露出一個(gè)笑來?！斑@份恩，即使肝腦涂地，也是一定要報(bào)的！”

    有了這番表態(tài)，焦閣老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了……焦家對他，只有恩，沒有怨。焦勛能明白這點(diǎn)，就不至于給焦家添了麻煩。放他出去，也是海闊天空，大家都各得其所。

    老人家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要出海，我不攔著你，能多看看走走，也是好事?！?/br>
    他語帶深意，“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富貴地，有富貴地的好，山野處，也有山野處的清歡?！?/br>
    送走了焦勛，他抽出了一張花票。

    這是宜春票號開出的銀票，上頭寫了焦鶴的名字，蓋了老太爺?shù)乃接?，還有焦鶴本人的畫押，花花綠綠的，很是好看。

    老太爺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看數(shù)字，又像是在看印泥，好半晌，他才敲罄喚人，“把這張票子給你們鶴大叔送去?！?/br>
    ☆、20收服

    送走了王先生，蕙娘還是維持了練拳的習(xí)慣，只是改在了自雨堂院子里。拳廳也就跟著荒廢了下來，等張夫人上門正式為權(quán)家提了親，四太太就和蕙娘商量，“倒不如索性還是空置著，等你們姐妹都出門了，喬哥也長大了，便請了先生來，讓喬哥照舊過去練拳?！?/br>
    這個(gè)拳廳，幾乎是依附于自雨堂所設(shè)。從太和塢過來，可說是山高水遠(yuǎn)，一點(diǎn)都不方便，問的是拳廳，實(shí)則還是在詢問蕙娘的態(tài)度：在她出嫁之后，自雨堂恐怕要挪給弟弟居住，就看蕙娘大方不大方，能否點(diǎn)這個(gè)頭了。

    嫡母都開口問了，蕙娘還能怎么說？她反而主動把話題挑開了，“這自然是好的，要這樣說，太和塢也比不上自雨堂舒服，等我出了門子，便令文娘在這里住上幾年，等文娘出了門呢，剛好喬哥也就到了能練拳的年紀(jì)了?！?/br>
    按說蕙娘又不是遠(yuǎn)嫁，按一般人家的做法，她的院子是該封存起來，留待她回娘家時(shí)居住的。不過自雨堂在焦家地位超然，當(dāng)年興建時(shí)，特地在屋檐上鋪設(shè)了來回溝曲的流水管道。不但特費(fèi)物力，且夏日還需在附近安設(shè)風(fēng)車，佐以人力車水，堪稱靡費(fèi)。即使是老太爺?shù)男?，都沒有這種架構(gòu)。不愿空置也有道理，可按排行來說，怎么也要讓文娘住上幾年，才算是照顧到了她的小性子。

    四太太會問她這個(gè)，肯定是出于五姨娘的攛掇。被蕙娘這么一說，她有幾分尷尬，“還是你想得到，不然，你meimei又要鬧脾氣了?！?/br>
    自從正月里到現(xiàn)在，兩個(gè)多月了，文娘還一直‘病’著，平時(shí)除了偶然到謝羅居給母親請安，竟是絕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經(jīng)有一個(gè)多月沒見到meimei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請她過來，她本來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F(xiàn)在有了這么一個(gè)好消息，蕙娘倒不急著過去了，從謝羅居出來，她便進(jìn)了南巖軒和三姨娘吃茶說話。

    “兩家已經(jīng)是換過婚書了吧？”三姨娘不免多問幾句婚事，“前兒聽說阜陽侯夫人上門，想必就是為了這事，可太太沒開口，我也就沒有問?！?/br>
    “就是來送婚書的?！鞭ツ镎f?！疤罱χ醇揖邩邮?，都沒心思管別的事了，也許就忘了同您說吧?！?/br>
    “五姨娘也時(shí)常和她說話?！背龊跻饬?，三姨娘居然主動提供了太和塢的動靜?！白訂桃惶齑笏埔惶欤髂赀@個(gè)時(shí)候，也可以開蒙了。五姨娘也是著急想為他物色幾個(gè)開蒙的好先生，文的武的，最好都能從小學(xué)起?！?/br>
    是著急于為焦子喬物色先生，還是想著乘蕙娘出嫁，渾水摸魚為太和塢爭取一點(diǎn)好處，那就是見仁見智了。蕙娘微笑，“到底是生母，合家老小，就數(shù)她一個(gè)人最擔(dān)心喬哥。”

    三姨娘瞅了女兒一眼，明白過來了?！疤阏f起自雨堂的事了？”

    她不禁也是嗟嘆，“還以為那是能住一輩子的地方，當(dāng)年真是造得精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過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給你帶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費(fèi)了當(dāng)年老太爺疼你的一片苦心?！?/br>
    聽鑼聽聲，聽話聽音。三姨娘自己受委屈，從來都是能讓則讓，以和為貴。可蕙娘的自雨堂一遭惦記，她話里話外，就也護(hù)上短了。蕙娘自己心底也明白著呢：孔雀剛回自雨堂的那幾天，在屋里頗有些站不住腳，要不是三姨娘見天打發(fā)符山來給她送東送西、噓寒問暖的，她身邊的幾個(gè)能人，還沒那么快消停。

    “造價(jià)這么貴，白空著也是可惜?！彼f。“先讓文娘住兩年吧，等文娘出了門，那就隨喬哥怎么折騰了?！?/br>
    “那么小的孩子，他懂什么人事?。　比棠飮@了口氣，突發(fā)奇語?！拔铱?，等你出了門，我索性住到小湯山去，也省點(diǎn)心。就把地方讓給她折騰吧?！?/br>
    焦家在承德、小湯山都有別業(yè)。雖說肯定是比不上城內(nèi)府邸的善美，但勝在清靜，三姨娘這樣的身份，在別業(yè)里反而更享福，至少不必天天早起去謝羅居請安，自己也能嘗嘗主子的滋味。

    可這話聽在蕙娘耳中，又有些不對勁了。三姨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并不以奉承四太太為苦。說句實(shí)在話，她一輩子經(jīng)歷坎坷，平時(shí)并無太多愛好，也就是能和四太太說得上話了。在京郊別業(yè)里住著，長天老日，也是無聊……

    她掃了三姨娘一眼，也不多試探，冷不丁就是一問，“上回在承德，五姨娘和您說的就是這話？”

    話趕話說到這里，三姨娘發(fā)發(fā)感慨，想要住到外頭去，其實(shí)也可以視作是對五姨娘的抱怨。可為蕙娘這一問，她卻先是一怔、一驚，片刻后才笑了?！八臅@么說？這不等于和我撕破臉嗎。老爺子、太太還在呢，家里的事，哪是她那樣身份可以做主的?！?/br>
    可這話，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肚子里爬出來的蕙娘。從小跟在祖父身邊言傳身教，也不知偷偷地見過多少高官，旁觀了多少次人間龍鳳斗心眼子。察言觀色，是她強(qiáng)項(xiàng)，三姨娘又是她的生母，這話要還能騙得過她，焦清蕙也就不是焦清蕙了。——五姨娘肯定不會傻到落人口實(shí)，明目張膽地把話給說出來，但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地暗示三姨娘幾句，吃準(zhǔn)她息事寧人的性子，恐怕還是有的……有焦子喬在手，三姨娘肯定不愿意得罪她，她還不明白三姨娘嗎？要是知道南巖軒受了委屈，蕙娘少不得和太和塢沖上，為了不給女兒添麻煩，別說是住到承德、小湯山去。就是從此吃齋念佛，不出南巖軒一步，恐怕三姨娘都是情愿的……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卻并未流露出多少情緒，“她要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那就好了。就是她不說，我也打算告訴太太，自雨堂終究是要留給子喬的……可這地兒，只能由我賞給她，她可別想從我這里搶過去?！?/br>
    還是這么傲的性子……

    三姨娘啼笑皆非，要?jiǎng)褶ツ铮植恢獜暮握f起，她也怕說多了，蕙娘又要盤問承德的事，自己今日試探過一句，反而被她抓住線索反過來逼問，已經(jīng)有些亂了陣腳。便索性打發(fā)蕙娘，“去花月山房瞧瞧你meimei吧，現(xiàn)在親事定了，你也該和她和好啦?！?/br>
    的確，現(xiàn)在兩邊名分已定，再無法反悔，蕙娘除非未出嫁前死在家里，不然這輩子也就是權(quán)家的人了，有很多事，也該到了收網(wǎng)的時(shí)候。

    她還是沒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頭們閑話。“還想令太太給我看一眼呢，這輩子什么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婚書是怎么寫的?！?/br>
    會這么說，肯定是兩邊已經(jīng)換過婚書，親事再不能改了。綠松第一個(gè)恭喜蕙娘，“聽說權(quán)神醫(yī)在香山有個(gè)園子，比我們家還要大，還要好。我隨著姑娘，竟還能見識比家里更好的地兒了。”

    對一般人家來說，權(quán)仲白那個(gè)藥圃也的確很是誘人。近在香山，占地廣闊……要是不耐煩和妯娌們應(yīng)酬，躲在小園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這的確是很多少奶奶向往的境界。蕙娘心情似乎也不錯(cuò)，她點(diǎn)著綠松的額頭，和她開玩笑?！熬筒蛔屇愀^去，把你嫁在家里！”

    這一群丫鬟，和蕙娘年歲都差不離，主子定了親，她們沒幾年也是要出嫁的，聽蕙娘這一說，都紅著臉笑了。“姑娘要是舍得，就都把我們嫁在家里，您光身過去吧。”

    “想得美！”蕙娘也笑著抬高了聲音?！熬褪羌蘖耍驳酶疫^去——”

    她掃了石墨一眼，加重了語調(diào)?！胺判陌桑乙呀?jīng)和祖父說好了，你們?nèi)几氵^去。到了那邊服侍我兩年，再說婚嫁之事。好歹跟了我這么久，也不能讓你們沒了下場?！?/br>
    石墨面上頓時(shí)現(xiàn)出喜色：跟著姑奶奶嫁出門的陪房，事實(shí)上從此已經(jīng)算是夫家的下人了。她的婚配，也自然是主子做主，即使是親生父母，也沒有求到姑奶□上，讓她往回嫁的道理。只要胡養(yǎng)娘之子未曾陪到權(quán)家，以蕙娘性子，她的好事十有□，便可以成就了。

    等眾人散了，她特地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又不肯說為什么，只含含糊糊地，“姑娘受累了?！?/br>
    蕙娘要陪房的事，根本都還沒有傳開，想必以五姨娘的見識，也根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到了該放人出去成親的時(shí)候，同蕙娘打個(gè)招呼，在她看來肯定是手拿把掐的事。畢竟這幾個(gè)月，自雨堂對太和塢，一直都是很客氣的。說起來，蕙娘還欠了她一個(gè)人情呢。石墨最關(guān)注這事了，肯定不至于不清楚五姨娘的動向，她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多少還有些敲磚釘腳的意思，想讓蕙娘發(fā)個(gè)準(zhǔn)話，那她的親事就準(zhǔn)成了。

    這些大丫頭，真沒一盞省油的燈，都是瞅準(zhǔn)了她的性子使勁兒……蕙娘看她一眼，沒有好氣。

    “起來吧，做張做致的。虧待了誰，還能虧待了你？要把你給虧待了，你往我飯食里加點(diǎn)什么，那我找誰哭去？”

    這話多少有幾分故意，不過，石墨笑嘻嘻的，即使在蕙娘銳眼看，她也都沒有一絲不自在。“我知道姑娘疼我……可這事沒定下來，我心里真是懸得慌。”

    這個(gè)圓臉小丫鬟扭扭捏捏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垂下頭去?！肮媚?，再向您求個(gè)恩典唄？他現(xiàn)在府外做些小生意，因不敢打我們家的招牌，日子也不大好過，比起府里管事，出息就差了。因?yàn)檫@個(gè)，我爹娘心里有話說呢。您也知道，我家里人口多，不比孔雀jiejie，自己就是個(gè)小姐……”

    “求我就求我，你還村孔雀?！鞭ツ锊唤恍??！八缀湍愫昧??！?/br>
    石墨的嬌憨，有點(diǎn)文娘的味道，理直氣壯的沒上沒下，可被蕙娘一嚇，她又軟了?！拔?、我就隨口說說，您可別告我的狀……”

    蕙娘先不說話，等被石墨求得渾身發(fā)酥，才望著指甲，慢慢地道?！爸览病痪褪清X嗎，他能不能進(jìn)來，我不好說。在家得看太太，過門了還得看那邊的太太，不過，家里的人，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你爹娘年紀(jì)都還不大吧？”

    石墨登時(shí)驚喜地瞪圓了雙眼，“姑娘您的意思——”

    蕙娘唇角一翹，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斑@幾個(gè)月，你小心當(dāng)差，別叫你那些千伶百俐的jiejiemeimei們挑剔出你的毛病來，到時(shí)要抬舉你，倒不好抬舉了。”

    石墨父母在府中沒有太多體面，尤其她母親沒有司職，家庭收入是不大高。能跟著過去權(quán)家，無論如何都是一個(gè)機(jī)遇，小姑娘雞啄米一樣地點(diǎn)著頭，“奴婢明白，一定把姑娘的吃喝都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不讓旁人沾一點(diǎn)手！”

    蕙娘笑了，“嗯，得了閑，你把你綠松jiejie請回家里坐坐，有你的好處……這樣，石英前幾個(gè)月給孔雀代班，也辛苦得很，你們倆去找綠松，就說我的話，放你們回家休息一天，明日吃過晚飯?jiān)龠M(jìn)來吧。能不能請得動綠松和你一起出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墨對綠松倒一直還算服氣，她眨巴著眼睛，心領(lǐng)神會地一笑，甜甜地應(yīng)了一句，“知道啦！”

    待要走，卻又不愿，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跟著姑娘辦事，真是不虧！就為了姑娘死，簡直都是情愿的！”

    她面上笑容洋溢，看得出來，這句話，應(yīng)當(dāng)是出自真心。

    蕙娘目送她退出屋子，自己想了半天，也是懶洋洋地一笑，她又推開盒子，取出了那本小冊，在上頭添了幾個(gè)字。

    #

    這一次，文娘一反常態(tài)，自雨堂要給她住這樣的好消息送到了花月山房，她居然還不肯來找蕙娘說話。蕙娘等到第三天早上，沒等來文娘，倒是等到了石英。

    她打完一套早拳，洗過身子出來凈房時(shí)，就見到石英站在桌邊——按常理，她今日是不當(dāng)這差的。能近身服侍蕙娘，那是美差，一般自雨堂的大丫頭得輪著來，誰要是多占了班，背地里是要遭人恨的。石英就是前幾天，才剛輪過班呢。

    一臉的欲言又止……看來，是已經(jīng)和焦梅說過了陪房的事，焦梅也應(yīng)當(dāng)去找過人，想給自己打招呼了。

    家下人婚配這樣的小事，當(dāng)然不可能去煩老太爺。要向太太求情，焦梅又沒有這個(gè)機(jī)會，內(nèi)宅事務(wù)，并不歸他管，他一般是向老太爺回話，一年也難得進(jìn)幾次內(nèi)宅。除非他異想天開，竟去找五姨娘說情，不然，最大可能，還是去求老管家焦鶴。他跟隨老太爺多年，身份超然，也是可以管教蕙娘的。有他一句話，蕙娘十有□，肯定會給面子。

    不過，蕙娘也早就和焦鶴打過了招呼，借著這個(gè)機(jī)會，她甚至還知道焦勛臨走時(shí)候，除了養(yǎng)父給的盤纏之外，老太爺還以鶴叔的名義賞了一張銀票……焦梅不去求他也就罷了，這一求，大管家肯定是給他吹了風(fēng)的：十三姑娘已經(jīng)求準(zhǔn)了老太爺，要把他帶到權(quán)家去了。

    宰相門人七品官，一樣是管事，焦家的二管事和權(quán)家的陪嫁管事，那可是云泥之別。焦梅一家，昨晚恐怕沒有誰能睡得著吧。

    蕙娘壓根就不理會石英，她就像是沒留意到一點(diǎn)不同，在梳妝臺前一坐，由著香花為她梳理那豐潤烏黑的秀發(fā)，一邊從孔雀手里托盤中拈起了一枚簪子，沖孔雀笑著說，“這個(gè)海棠水晶簪，做工真不錯(cuò)，我前陣子還惦記著想戴呢，可你不在，又不知收到哪里去了?！?/br>
    孔雀還沒說話呢，撲通一聲，石英已經(jīng)跪了下來，她死死地咬著雙唇，一句話不說。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綠松瞥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微不可見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上前說，“這是怎么了！快起來說話！什么事，要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