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魃道 第274節(jié)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沒有星星,四周也無燈,所以若不是載方突然回頭說了聲到了,我還在那片無盡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同腳下厚厚的積雪做著不知幾時才能到頭的拉鋸戰(zhàn)。 得知終于已經到達目的地,不由長出一口氣。 當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張凳子、一爐燒得旺旺的柴火,以及一杯guntangguntang的熱茶。但當我抬起頭循著載方的身影朝前望去時,不由立即縮到狐貍身后,并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覺得眼前所見根本就不像是一座村莊。 那只是一片碎散在山坳中間那塊平地上的老房子。 極其安靜的老房子,敞著黑咕隆咚的門窗,由近至遠在前方不遠處一座只剩下半截石頂和四根石柱的牌樓背后悄然矗立著。 即便有些房子門口歪斜的木架上晾著衣服,它們潮濕僵硬的身體時不時在風里發(fā)出喀拉拉的響動,仍覺靜到可怕。因為這些房子里完全沒有一點燈光,也聽不見一點人聲,因而乍一看,覺得就像一團團隆起的墳墓,被雪厚厚覆蓋著,在黑暗的蒼穹下反射著一種冰冷陰鶩的白光。 ‘實不相瞞,先生,喑守村三百八十二口人,自雙山峪地震之后,現(xiàn)今老老小小,只剩下不到十人了?!?/br> 當日在店里聽載方對狐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說實話,我的感受并沒有如此清晰和強烈。 也許因為有過黃泉村的經歷,所以輕易不會為幾句話所動。 但這會兒真的站在現(xiàn)場,真的親眼目睹眼前如此蕭條的一切,那股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登時從骨子深處透了出來,又被四周打著旋兒的冷風一吹,生生凍得我一激靈。 我發(fā)覺這地方竟跟黃泉村是一樣的。 到處充斥著一股含而不露的蕭殺,到處充斥著一片寂靜和陰冷的氣息。 又因著周遭環(huán)境和氣候的關系,那些感覺遠比我當時初入黃泉村時更為直觀。 死寂而森冷…… 所幸這會兒狐貍就在我面前站著。 近在咫尺的距離,這讓一切可怕的感覺變得容易承受許多,因為我盡可以抓著他的衣角,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感覺著他的體溫,然后在他平靜的神色中找到一些能令自己迅速平靜下來的安全感……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感到載方朝我看了一眼。 他常常這樣偷眼瞧我,有時候目光里會透出些饒有興味的東西。 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但我猜可能同狐貍有關,因為在飛機上時我聽他曾這樣對狐貍說過,他說:“她現(xiàn)今叫寶珠么?人海茫茫大海撈針,先生到底是怎么把她給找到的。” 狐貍當時沒有回答,也許因為他發(fā)覺我對他們這談話很感興趣,所以他沉默并且有些捉狹地朝我笑了笑。 這會兒他嘴角又再度揚起了那抹有點特別的笑,抬頭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那道殘破的牌樓。 牌樓上悉索一陣響,似乎懸掛著什么東西,在緊跟其后一陣風里輕輕晃了兩下。 見狀狐貍立刻朝它走了過去。 徑直走到牌樓下站定,手往上一揚,一大團東西立刻嘩啦聲從牌樓一團粗大的繩索上剝離而下。不偏不倚正掉落在他腳邊,也不知道到底是樣什么東西,被用油布層層疊疊包裹著,裹成很大一個米袋狀。 它原本被繩子橫綁在牌樓頂端所殘存的屋檐下,所以一度完全看不到它,如果不是包裹在它外頭那層油布被風吹出的響動,恐怕連狐貍的眼睛也就此瞞過。 那層油布在這樣寒冷的氣溫里已被損壞得很厲害。 落地一瞬登時大片大片從它上面剝落下來,露出里頭一團裹得相當潦草的麻袋,而麻袋被風一吹立刻就松開了,松松垮垮豁出一道口子,露出里頭翠綠色一團棉衣的衣角。 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立時警覺地朝后退了一步。 直覺意識到情況不妙,與此同時,就見狐貍霍地蹲下身起手一把朝那東西上抓了過去。 徑直抓在麻袋上,隨即一使勁,嘩的聲將它撕裂了開來。 伴著麻袋的破碎聲,一個人從里頭硬邦邦滾了出來。 一個穿著五六十年代那種很流行的軍大衣的男人。 年輕的臉龐蒼白到發(fā)青,兩只眼直愣愣朝著我的方向看著,眼里一絲神采也沒有。 這張臉讓我不由自主啊的一聲驚叫。 并非因他是具尸體所驚。 而是因為這具尸體跟我身后那個正一步步朝我走過來的男人長得一模一樣。 那個叫載方的男人。 他同他無論相貌還是衣服,甚至衣服上破損又縫補過的地方,竟然都是一模一樣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閃念間,狐貍突然一轉身一把將我拽進了他懷里。 旋即飛身而起,可剛剛躍到半空處就好像猛一下撞在了什么東西上,他立時往下沉了沉。險些因此從十來米高空墜落下去,所幸他急轉身一把抓住身下那道牌樓頂端的斜梁,適時緩住了下墜的沖力。 但也僅僅只是緩解了短短片刻而已。 就在他借著緩沖的力量身子朝上一躍,試圖再度帶著我飛起那瞬,突然我看到他肩膀和背脊上閃出幾行字。 赤金的字。 閃出那一瞬狐貍的身形一下子就凝固了。 剎那間僵硬得像塊石頭,唯有手指還帶著一點點活動的自由,在我從他懷里跌落出去的同時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隨后身子朝下猛地一沉,在我墜落之前先我一步跌落到了地上,適時用他身子承接住了我緊跟著落地的身體。 那瞬間我看到一大片火焰突然自牌樓下升騰而起。 從四周那些如墳墓般死寂的房子內延伸而出,一路盤橫至牌樓腳下,交錯縱橫出一幅無比詭異的火之圖騰。 它熊熊燃起的一剎,狐貍身上那些字變得更加清晰了,金光四射,灼灼耀眼,直令我?guī)缀跬耆牪婚_眼來。與此同時,很多身影在這片原本空無一人的地方顯現(xiàn)了出來,或舉著火把,或提著風燈,神色漠然而冷峻,無聲無息將我和狐貍團團圍繞在那道被火光映得透亮的牌樓之下。 為首一個老者。 年紀很大了,大得完全無法透過他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看清他的長相。 雪白的頭發(fā)在他堅硬得布滿了繭的后腦勺扎成辮子狀,像條巨大的蛇,順著他肩膀蜿蜒拖曳在地上。他拖著它一路慢慢走到我和狐貍面前,慢慢將它甩到自己身后,然后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指慢慢朝我臉上伸了過來。 眼見狐貍的目光因此而陰沉下來,他手腕一轉一把將它搭在了狐貍的肩膀上,嘴里發(fā)出桀桀一聲低笑:“好久不見了,碧先生,還記得下官么?!?/br> 話音未落,我突然被狐貍使勁一推朝外跌滾了出去。 與此同時他整個身體突然間好似燒灼般嘶地燃出一團煙,煙氣散盡后,他顯出白狐原形靜靜躺在地上。 竟全無聲息了…… 第304章 蟠龍 那刻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呆看著他。 一切來得太快,快到我根本來不及對此做出任何反應,它們就在我眼前閃電般發(fā)生,結束,然后將一大塊無比沉重的壓迫感毫無緩沖地拋到了我身上。 壓得我連吃驚的本能都消失了。 我從沒見過有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狐貍傷到這種地步。真不知那究竟是種什么手段,好像一瞬間就把他所有的力量從他體內抽走了似的,迫使他顯出原形,一動不動躺在那兒,乍一看真的好像死了一樣。 所幸一雙眼微微睜著,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看了我一眼,神色嚴厲,仿佛在告誡我不要輕舉妄動。所以我沒有動,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張了張嘴呆呆跪在地上朝他看著,隨后聽見身后有人朝我走了過來,好幾個人,在我剛剛試圖站起來那一瞬一把抓住了我,將我重新按倒在地上。 這粗暴叫我不由自主用力反抗了一下。 但剛剛掙扎著站起,就被再次按倒在地,再站起,再按下,再站起,再再次按下……如此,反復了十來次后,我終于放棄,一動不動低頭跪在原地,由著那些人將我手牢牢反綁在身后,然后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 “小心別傷著她?!滨咱勚凰麄儚暮偵磉呁祥_時,我聽到有人在我身后不遠處這么輕輕說了一句。 不由回頭看了一眼,見到那個冒牌“載方”正目不轉睛朝我望著,眼里帶著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琢磨著什么。 及至見到我目光,他立即低頭將身上的棉衣裹了裹緊,然后朝我微微一笑。狀似無害的笑容,跟第一次見到他時給人的感覺一樣,單純又老實。而這無與倫比的演技讓我原本隱忍著的憤怒一下子爆發(fā)了出來。 有那么一瞬幾乎忘了剛才狐貍警告的眼神,我想朝他直接沖過去,用力撕開他臉上精妙無比的偽裝,看看他到底是誰,到底為了什么要用這么卑鄙的方式把我和狐貍騙到這里,并且為狐貍設下這么道陷阱。 但適時忍住了。 在身后人感覺到我肌rou的反應而再度加大力道后,我放棄沖動安靜下來,朝他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 他見狀再次微微一笑。 這個無比可怕的偽裝者,也不知到底曾跟狐貍有過怎樣的過節(jié),他竟會為了把狐貍引到這里一舉拿下而殺了真正的載方,再用無比精湛的方式,將他的臉偽裝得同載方一模一樣。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真正的載方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狐貍會這么相信他?相信到僅僅憑著他一句話,一個借口,就跟他千里迢迢來到這個處在荒山中的小村子?畢竟,以狐貍一貫的處世方式,他根本就不會為了誰的死活而有所顧忌,他一向都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妖怪,不是么?唯有這次卻破了例,著了道,這未免也太過異?!?/br> 這村子和那個死去的載方到底對他來說有什么特別之處…… 這一切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腦中被這團困惑牢牢堵塞住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咳嗽聲。 聲音急促而低啞,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把肺給咳碎了似的。我下意識扭頭看去時,見到一雙眼睛定定在朝著我看著,是那個將狐貍逼得顯了原形的老頭。 這會兒他看上去好像比之前更老了一些,瘦削的身體罩在肥厚的棉衣下,有點不堪重負,令他不得不將上身微微佝僂著朝前傾斜,以勉強穩(wěn)住自己的身形。而兩道單薄的肩膀則高聳著上下急促起伏,背對眾人在四周明滅不定的火光里,像一根被巨大力量壓得直不起腰桿的老樹,用力吸著氣,用力把一陣陣無法控制的咳嗽壓抑在喉嚨里,然后一點點慢慢從嘴里擠壓出來。 瞧這情形,似乎只要吹起一陣風,隨時就能將他輕易刮倒。 但不知為什么他周圍沒有一個人過去扶他一把,甚至沒人因此而朝他看上一眼。對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一味低頭盯著地上的狐貍,隨后在一陣更為劇烈的咳嗽過后,直了直腰回過頭,透過眼簾上層層疊疊的褶皺,咧嘴朝“載方”發(fā)出輕輕一聲冷笑:“小心別傷著她?呵……傷著了她,怕對你主子不好交代,是不是?” “載方”沒有回答,只恭恭敬敬朝他欠了欠身。 見狀老者面無表情轉過身,伸出鳥爪般的手朝邊上那些人打了個手勢,隨后獨自一人慢慢往我這邊走了過來。 一邊走,一邊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及至到我跟前站定,我仍能清晰感覺到他的視線定定在我身上停留著,看得極其仔細,仿佛是想從我身上看出些什么來。這樣近的距離讓一股很重的氣味從他身上直沖進了我的鼻子,讓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 說不上那究竟是臭還是什么樣的一種奇特味道,聞著讓人相當不舒服。 我猜這氣味應該是從他身上的繭子里滲出來的,那些光亮堅硬的繭好像一塊塊殼一樣覆蓋在他皮膚上,不僅占據了他頭顱和手指的大部分皮膚,也把他脖子上的皮膚給占滿了。 “受驚了,姑娘?!币庾R到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脖子上,老者將脖子處的領口攏了攏。 而雖然嘴里說這樣抱歉般的話,他眼神卻并未有所變化,冰冷尖銳,像只審視著獵物的老饕。不等我開口說些什么,他朝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將臉湊到我面前,用他那雙渾濁得幾乎看不清瞳孔的眼睛再度向我定定看了一陣:“別怨咱做事做得不光彩,你也瞧見了,我身后那是個什么東西。論起不光彩,咱們可跟他沒法比,實話說吧,除了這種法子,咱們著實也沒辦法弄倒他,這頭狐貍修行了千年,實實在在是一頭千年的老妖精……” “至少他是為了擔心這村子里的人所以才會上了你們的當!”不等他把話說完,我冷冷駁斥了聲,一邊扭轉頭,朝那正不動聲色望著我倆的‘載方’飛快掃了一眼。 而我這句話立即讓面前這老頭沙沙一陣笑:“呵……擔心這村子里的人。是擔心這一村子的活死人么?”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這話到底是意思。 正想開口問個明白,他卻已目光一沉直起了身子,隨后再度沙啞著笑了聲,一字一句慢吞吞道:“拜他所賜……這么多年來,咱們與世隔絕守在這兒,守著這塊地,守著那座墳,不死不活度過每一個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他擔心?呵呵,你說,他怎會擔心他精心布下的棋局里一枚小小的棋子?!?/br> 我仍是聽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么。只能皺緊了眉直愣愣朝他望著,見狀他手輕輕對我一擺,轉身從我身旁筆直走過,朝著牌樓背后那處被火光籠罩的村子里一搖一晃走了進去。在被牌坊后那片陰影吞沒前,忽又回頭,朝著‘載方’的方向冷冷丟下一句話:“阿非啊,她留在這兒也沒什么用處了,送客?!?/br> 聲音喑啞無比,同風聲混在一起,幾乎細不可辨。 因而也不曉得那‘載方’究竟聽見沒有。他始終沉默著,直到那老頭的腳步聲漸遠,才抬起頭慢慢朝前走了兩步,到我身邊站定,對著不遠處靜躺在地上的狐貍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