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江水中雖有不少妖獸，但在感知到她身上氣息后，往往主動(dòng)避開。

    隨著沉入更深的水下，耳邊傳來的聲音終于清楚了分毫。

    含糊不清的低吟響在耳邊，那?是人?族無?法分辨的語言，唯有魔族的后裔才?能感知。

    這是上古魔族的語言——

    來……

    姬瑤體內(nèi)的血脈像是隨著這道聲音戰(zhàn)栗起來，叫囂著催促著她近前去。

    但姬瑤卻驟然停下了動(dòng)作，此時(shí)?她的心臟鼓噪跳動(dòng)著，纏繞其上的金色紋路不斷旋轉(zhuǎn)，似乎隨時(shí)?都有崩解的可能。

    她抬眸看向前方，眼中似有霜雪。

    來這里……

    我的族裔……

    姬瑤雙目在這一刻化作了純粹墨色，赤色魔紋也不受控制地在皮膚表面延伸開來。

    她向更深處沉沒而去，眸中再不見一絲光。

    下方，在與姬瑤身體相觸之時(shí)?，原本黯淡的神族文字忽然光芒大作，將?原本陰暗的海底盡數(shù)照亮。

    也是在燦金光芒下，姬瑤眼中恢復(fù)了一絲清明，她抬起頭，看見將?她蠱惑而來的東西——

    那?是一顆心臟，一顆赤紅色，仍然在跳動(dòng)著的心臟。

    絲絲縷縷的煞氣繚繞在周圍，即便?被重重疊疊的神族禁制所鎮(zhèn)壓，泄露的些?許氣息仍然讓人?感到戰(zhàn)栗。

    姬瑤已?經(jīng)猜到了這是什么。

    這是魔族前任魔君，九幽氏最后一任君王九幽觴的心臟。

    天下神魔都以為他已?經(jīng)死在神族手?中，身軀寂滅，不復(fù)存在，但原來沒有，直到今日，九幽觴的心臟仍舊在這萬里江水之下跳動(dòng)著。

    是啊，強(qiáng)如九幽觴，又豈是輕易能被湮滅，哪怕出現(xiàn)在姬瑤面前的，只是一顆被重重禁制加持的心臟，也令她的血脈為之翻涌，生出近乎本能的畏懼，有無?形威壓降臨在她身上，要她跪伏以表臣服。

    但姬瑤卻挺直了脊背，任萬鈞壓力加身，絕不肯對?這顆心臟屈下膝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只是一顆心臟, 有?什么資格讓她屈膝叩拜？

    即便九幽觴是魔族上一任君主，又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

    姬瑤舌根嘗到了些許腥甜，體內(nèi)每一寸血脈似乎都在瘋狂叫囂著叫她臣服, 意志卻cao控著身體不肯屈服。

    只是一顆心臟而?已, 只是一顆被神族剝離, 鎮(zhèn)壓于此的心臟而已！

    姬瑤緩緩抬起頭?，微揚(yáng)起臉, 以譏誚神情看向那顆還在跳動(dòng)的心臟。

    從她進(jìn)?入東境開始，其實(shí)就已經(jīng)?在自己未曾察覺的情況下被蠱惑了。

    東境這場突來的大雨, 令神族設(shè)下的禁制有?所動(dòng)搖，九幽觴的心臟希望借此?脫困, 恰好出現(xiàn)?在東境之內(nèi)的姬瑤因魔族血脈作祟, 被牽引至此?。

    耳畔低語再度響起, 在她意識中不斷回蕩，令姬瑤的身體不再受自身cao控。

    雙眸再次染上?墨色，神光明滅，似在掙扎, 如果姬瑤此?時(shí)不是以陳稚的身份存于天地間, 而?是魔族真身, 此?時(shí)應(yīng)該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聽?wèi){控制。

    這是來自高位魔族的壓制。

    赤黑心臟跳動(dòng)著, 伴隨著獨(dú)特的韻律, 心跳聲成了幽暗水下唯一的聲響, 一切顯得異常詭秘。

    姬瑤站在原地，意識與那道蠱惑她的聲音發(fā)生激烈拉扯, 雙眸卻終究還是徹底失去神光，不受控制地抬起手來。

    她的手穿過神族禁制, 立刻為其灼傷，體內(nèi)力?量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流失。

    赤黑心臟跳得更快了兩?分，顯出幾分急不可耐。

    但就在她的指尖將觸到心臟時(shí)，姬瑤眼中恢復(fù)一瞬清明，引動(dòng)體內(nèi)靈力?，喚醒了周圍浮動(dòng)的神族文?字。

    姬瑤大約是這世上?唯一通曉神族術(shù)法?的魔族。

    在她的催動(dòng)下，由神族文?字形成的禁制忽然飛快旋轉(zhuǎn)收縮，擠壓向最中心處的赤黑心臟，重?重?加持，令其無法?掙脫。

    赤黑心臟掙扎著，絲絲縷縷的煞氣從其中溢散，原本還算平靜的水底陡然生出一股又一股暗流。

    不等姬瑤尋到離開的時(shí)機(jī)，溢散的煞氣已經(jīng)?纏繞上?她的身體，月白裙袂婆娑，她像是一只被困住的囚鳥。

    九幽觴的心臟為姬瑤的反抗感到萬分惱怒，魔族之中，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奉獻(xiàn)本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鐫刻在血脈中的本能?。

    體內(nèi)力?量在煞氣中流散，姬瑤的身體浮在水中，入目只是一片空茫。

    魔族，九幽氏……

    赤黑血?dú)庾孕呐K流向她，一切好像都在向不可挽回的地步發(fā)展，體內(nèi)斷斷續(xù)續(xù)的金色紋路流轉(zhuǎn)，這是姬瑤還未成形的功法?。

    水底幾近稀薄的靈氣被納入體內(nèi)，姬瑤腕上?那彎月痕亮起，清冷月光在這一刻照亮了幽暗江水。

    溯流光中殘留的屬于上?神的力?量在姬瑤瀕死之際被激發(fā)，月白色的靈光籠罩在九幽觴的心臟上?，將溢散的煞氣盡數(shù)逼回。

    姬瑤指尖屈伸，終于在這一刻艱難地?fù)寠Z回對身體的控制。

    她沒有?選擇逃，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她為何要選擇逃。

    姬瑤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那枚心臟。

    赤黑心臟在她掌心跳動(dòng)著，貪婪地吸收著她體內(nèi)力?量。

    姬瑤的神情很冷，她沒有?猶豫，強(qiáng)行動(dòng)用了屬于自己的血脈天賦。

    魔族第一序列天賦，吞噬。

    強(qiáng)大而?純粹的力?量自赤黑心臟流向姬瑤體內(nèi)，即便只剩一顆心臟，即便這顆心臟已經(jīng)?被神族禁制鎮(zhèn)壓千年，其中殘存的力?量仍舊足以毀天滅地，只是因禁制封印，能?動(dòng)用的力?量寥寥無幾。

    姬瑤感受到體內(nèi)經(jīng)?脈傳來被撐裂的痛楚，但她沒有?停，貪婪地吞食著屬于先任魔族君主的力?量，赤紅魔紋顯得越發(fā)妖冶。

    水中暗流混亂，姬瑤保持著意識上?最后一絲清明，伸手剖開了自己的心口。

    她將赤黑心臟放入自己體內(nèi)，就在這一瞬，無數(shù)金色鎖鏈自她體內(nèi)生出，交纏著將這顆心臟困縛。

    昔日神族封印姬瑤體內(nèi)魔族血脈的禁制，余威尚在。

    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姬瑤體內(nèi)發(fā)生劇烈沖擊，血脈星辰也隨之震蕩，身體每一寸都在經(jīng)?歷湮滅后又得以新生。

    一蓬蓬血色濺開，在江水中蔓延開，姬瑤在劇痛中闔上?眼，任身體在無盡江水中浮沉。

    東境，玉陽。

    無數(shù)流民匯聚在城池內(nèi)外，瓢潑大雨中，他們只能?擠在臨時(shí)搭建的草棚中避雨。就算地方?豪族撤走，他們的屋宅也有?陣法?防護(hù)，輕易不容外人入內(nèi)。封應(yīng)許能?掌控的武道府和郡守府已經(jīng)?都擠滿了人。

    雖已入夏，連日的大雨卻令溫度驟降，匆忙遷移的百姓多只著單薄褐衣，此?時(shí)許多人都微微打著哆嗦。馬上?就要入夜，為了減少病亡人數(shù)，寇柔等人正?在分發(fā)手頭?上?能?找到的御寒之物。

    熬得不算稠的稀粥被一桶桶抬了過來，有?之前封應(yīng)許從玉陽郡諸多豪族手中截下的米糧，至少能?保他們數(shù)日飯食。

    封應(yīng)許帶著姚靜深等人一路向郡守府行去，入目所見都是灰頭?土臉的受災(zāi)百姓，著千秋學(xué)宮弟子服的蕭御等人看起來實(shí)在太過光鮮，在這樣的場面下顯得格格不入。

    這原就是他們從前不必接觸的場面。

    雨聲沉悶，耳邊不時(shí)聽得奔忙在雨中的小吏聲嘶力?竭地疏散人群，一張張臉上?遍布麻木與絕望，一夕之間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田地，如何能?不悲泣。

    在這樣的氣氛下，一行少年人都有?些沉默。

    之前無論東境水患如何嚴(yán)重?，死傷多少無辜百姓，于他們而?言也只是一串無關(guān)緊要的數(shù)字罷了。

    但如今到了東境之中，親眼看到這些無辜黔首于水深火熱中掙扎，便讓人很難再將其視作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之事。

    大約也是因?yàn)樗麄兩星沂巧倌耆?，還未被歲月和世俗侵蝕得面目全非，所以會被同類所受的苦痛而?觸動(dòng)。

    只有?親自站在這些為大水所苦的百姓面前，他們才能?真正?意識到，這些是同他們一樣有?血有?rou，有?感情，會感受到痛苦的人。

    郡守府中，封應(yīng)許取出輿圖，如今大量流民匯聚玉陽，但玉陽地勢雖相?對較高，但并不意味著絕對安全。

    大雨仍舊沒有?停歇之勢，封應(yīng)許不敢懷有?僥幸，否則江水一旦進(jìn)?入玉陽，頃刻便會橫掃郡內(nèi)，到時(shí)便再沒有?回旋余地了。

    上?百萬黔首，竟也不能?令那位君王動(dòng)容么？

    “君上?，大約是想借此?機(jī)會清洗東郡中趙氏殘部?！笔捠暇従忛_口。

    聞人驍不肯答應(yīng)封應(yīng)許的決議，不止是不愿舍棄曲梁，更是有?意借水患清洗東境七郡的勢力?。

    東境原本多是趙氏的勢力?范圍，就算不久前趙氏因趙家老祖隕落被聞人驍清算，一夕覆滅，但在東境的影響并不是一時(shí)三刻便能?被抹除的。

    東境任官多是趙氏麾下，在地方?經(jīng)?營多年，原本輕易難以拔除，這場大水，卻成了一個(gè)絕佳的借口。

    聽完蕭御解釋，封應(yīng)許怔然片刻，臉上?漫上?些許苦笑。

    他竟也不算太過意外，這的確是那位心思深沉的君王能?做出的事。

    到了如今，也不必再寄希望于會有?奇跡發(fā)生，該盡早組織七境百姓后撤。

    封應(yīng)許看向輿圖，由玉陽向北，翻過仙鸞峰便可脫離靈氣暴動(dòng)的區(qū)域，依照東境仙門的測算，只要到這里便安全了。

    “事不宜遲，如今最緊要的，便是組織七郡幸存百姓盡快撤向此?處?！币o深看著輿圖，在心中默默算過，向仙鸞峰退去的確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如今七郡中還有?多少人手？”他又問?。

    封應(yīng)許嘆了一聲：“水勢蔓延之時(shí)，各地郡守便先后逃了，更不提麾下屬官，不過總算還有?二三肯留下的人……”

    至于地方?豪族便不必說了，他們或許會在意族中奴仆的性命，畢竟這算是他們的私產(chǎn)，但絕不會在意庶民的生死。

    東境諸多仙門是最早察覺水患的，見事不可為，立刻舉門上?下遷離，愿意留下襄助庶民的仙門修士終究還是少數(shù)。

    如今不止玉陽，周邊幾郡都需要安排人手組織百姓撤離，姚靜深等人來得正?是時(shí)候。

    五日后，一切終究還是向最壞的情形演變，岷江水勢蔓延到了玉陽，沿江七郡中有?四郡都化為一片湖澤，一眼望去看不見邊際。

    天空暴雨始終沒有?消退之勢，已然持續(xù)有?二十余日。

    岷江源頭?，山壁像是為刀斧劈砍而?成，奇崛料峭，水浪沖刷而?下，形成一道壯觀的瀑布。

    少女泡在江水中，月白衣裙被鮮血染透，赤紅褪之不去，她的身體隨波而?去，將要向陡峭瀑布下陷落。

    另一邊，時(shí)隔五日，終于感知到自己那縷附身在化身傀儡中的神識，謝寒衣驀地站起身來，只匆匆交代了葉望秋一句，便消失在原地。

    在姬瑤要跌下瀑布時(shí)，謝寒衣的身形出現(xiàn)?在空中，見此?情形，他臉色驟變，俯沖落下，終于在她摔落瀑布前抓住了她的手。

    半身沒在水中，謝寒衣低頭?看著姬瑤一身血污，神色凝重?。

    似是感受到了他手上?傳來的溫度，姬瑤睫羽顫動(dòng)，緩緩睜開眼，水珠從臉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