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這幾天老板都不會在,你不用來。”老頭的回應(yīng)里沒有半絲猶疑,終于令唐暉有些氣惱了。 “你告訴他,可一定要來,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 這一講,反把老頭講笑了出來:“小伙子,如果是關(guān)系性命的大事,你不好到他家里頭去找?” “那老師傅,儂曉得老板家住在哪里哇?”他不得不忍住氣問了一聲。 孰料老頭將臉一沉,回了三個干脆利落的字:“不曉得?!?/br> 唐暉愣了一下,只好拿出從前要采訪上官玨兒而拼命買通她底下管家的勁頭來,笑道:“老師傅啊,您幫幫忙啊,真有急事體的?!边呏v邊將一張鈔票推送過去,“您拿去買包香煙吃吃?!?/br> 老頭斜睨了一眼鈔票,冷笑道:“要不要我給你錢,你幫幫忙不要再來煩我?我今天一天還沒開張,等下要吃夾頭的,你還來添亂!” 言下之意,是要他買東西。唐暉嘆口氣,只得胡亂選了一塊看起來不太貴的銀殼懷表。問多少錢,老頭頭也不抬便張口要八十塊,唬得他rou跳,少不得求道:“那今朝我錢沒帶夠,你幫我留住,明天我來取,可好?” “好的呀?!崩项^點(diǎn)頭道,“那我也明朝告訴你我們老板在哪里?!痹挳?,便將工具又從匣子里一件件拿出來,像在刻意炫耀自己有門手藝。 只可惜,次日來的不是唐暉,卻是杜春曉。 孟伯一見杜春曉,便擺出更冰冷的臉色來,因從她的邋遢穿著上已估摸出她錢包的分量。杜春曉也不言語,只趴在工作臺上看他擺弄一塊女式腕表,一個齒輪按進(jìn)去又彈出來,他反復(fù)摁了幾次,終于不耐煩起來,抬頭瞪了她一眼,吼道:“你不買東西便不要搗亂!” “嘿嘿……”杜春曉壞笑幾聲之后,將一張毛孔粗大的臉更挨近了孟伯一些,說道,“原本我是拿著八十塊錢過來跟你買老板的消息,不過如今看看用不著了,您還是直接告訴我高文的下落,否則吃虧的是自己?!?/br> “你個女人家嘴巴倒是交關(guān)(非常)利索么?跟昨天那個小伙子講過咧,老板這幾天都不在,哪里去了不曉得,你們不要來煩!” “你要再不講,我叫巡捕過來問你?!?/br> 說畢,杜春曉轉(zhuǎn)身欲往外走,孟伯面色蒼白地抓住她的手腕,顫聲道:“小姑娘,飯可以亂吃,話不好亂講。我們又沒犯法,你叫巡捕來做什么?” 杜春曉的腔調(diào)此刻已變得有些邪門兒,笑回:“找老板哪!人命關(guān)天的事體,你這個做伙計的倒是一點(diǎn)也不急的,也不怕下個月沒工錢拿的么?一定有可疑!” “能有什么可疑?你不要找事!”孟伯已額上冒汗,忙拿出一塊大絲綢帕子來擦了兩下。 “我不找事,是我的牌在找事。”杜春曉不知何時手上已夾了一張魔術(shù)師牌,惡聲惡氣道,“這牌告訴我的事體可不少呢!” “哦?告訴你啥事體?” “告訴我你們幾個店內(nèi)的伙計正變著法兒算計你們老板,所以他去了哪里只有你們最清楚!” “你又瞎講什么?”孟伯嚯地站起身,匣子落地,銀晃晃的工具嘩啦散落。 此時柜臺后的一扇小門開啟,跑出來兩個穿黑色緊身背心的男子,均是瘦長個子,神情緊張,鬢角一律剃到泛青。 “要么去里面談?wù)?,這位小姐。” 說話的那位唇邊有一顆痣,眼睛轉(zhuǎn)得厲害,像是個能出主意的人。 “不用進(jìn)去談了,把你們老板的下落告訴我便可?!?/br> “憑什么要告訴你?”孟伯將臺子一拍,掌下發(fā)出一記悶響,旁邊一只吃空的碗也跟著震顫了幾下。 杜春曉夸張地打了個哈欠,煙熏味兒從嘴里噴涌而出,遂一屁股坐在柜臺上,單手叉腰,喃喃道:“因?yàn)槟悴恢v,恐怕女兒性命也難保?!?/br> 孟伯當(dāng)下面色如紙,握緊拳頭良久,方才松開,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訴你老板怎么了!” ※※※ 唐暉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曉使了什么法術(shù)讓那難纏的老頭講了實(shí)話,只是杜春曉回來時還不住拍著心口,嘴里只叫嚷著一句話:“嚇?biāo)牢伊?!?/br>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將一碗雪菜rou絲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喚,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曉得是幾個店伙計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頭有個女兒?” 杜春曉把屁股底下壓得熱烘烘的牌抽出來,丟在茶幾板上,塞滿面條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勞嘛?!?/br> “你縱問死了她,她也不會講實(shí)話?!毕谋隽艘幌卵坨R,神情里充滿憐愛,像看一只頑皮的寵物。 杜春曉當(dāng)然不會講,她一進(jìn)店便看到堂內(nèi)收拾得過分干凈,門面卻是疏于打理的模樣,顯然沒有招攬顧客的意思,里頭鐘表均是過時的款式。孟伯手腳也明顯不利索,卻還在假裝修整鐘表,要維持這樣門可羅雀卻無人起疑的狀態(tài),必定是心里有鬼。何況她來回走過好幾次柜臺,每道縫隙里都用手拈過,一塵不染,絕非一個眼神不好的老頭子能干的漂亮活兒。再者講,有客人上門要找老板,伙計百般阻撓等于擋財,還刻意拉高商品價格趕自己生意,行為明顯有蹊蹺。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條擦汗的湖藍(lán)色絲帕子有些女氣,而柜臺上那只空碗涂了“同豐面館”的字樣,只能吃館子的男人大抵無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頭那么老,只能搏一記,賭他有個已出嫁的女兒,于是脫口而出,竟也歪打正著。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個年紀(jì)輕輕的風(fēng)sao相好也未可知,不過專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將情欲轉(zhuǎn)移到那上頭去發(fā)xiele,多數(shù)也未必好那一口。她這么往細(xì)了一思量,背上瞬間浮起一層冷汗。 而這些秘密,杜春曉是打死都不肯告訴別人的,否則手里的塔羅牌便沒得飯吃了。 【3】 高文與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兩天三夜了,地下室濃重的煤炭味兒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舊開著,每日尚能照到兩個小時的陽光,背心貼身口袋里突出的懷表多少給了他一點(diǎn)安全感,只要時間在流逝,就能沖淡焦慮與危機(jī)。 真的能沖淡么?高文內(nèi)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頂點(diǎn),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雙腿,碰到裝淡水的銅壺,那壺發(fā)出“嗵”的一聲,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寧靜又擊碎了。高文想起在蘇格蘭老家的少年時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壯的蘋果樹,每到秋天,他都會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實(shí)去砸那些飛鳥。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親,他用平靜的口吻“請”他下來,要他進(jìn)廚房拿一把斧頭,然后當(dāng)著他的面把這棵樹砍掉了。當(dāng)晚,他只能拿著半塊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這樣的幽黑,恐懼無時無刻不在包圍他,鬼魂從角落里鉆出來撕咬他的皮膚,令他渾身發(fā)痛。 所以高文此后無論躲在何處,都要求給予一個形狀具體的可供透氣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個能望見天空的孔洞。夜晚總是最難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盡頭,形狀不明的野獸正張開嘴等著將他吞噬。 他裹著毯子,拼命把頭仰高,月光從老虎窗上灑下薄薄的一層,這才是最好的撫慰??墒恰鹿馔蝗槐缓谟叭〈?,他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然后頭頂響起的咯咯聲愈發(fā)刺耳。 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劃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終于聽到“殼禿”一聲,一股冷風(fēng)灌入,月光照在一顆亂發(fā)癡張的頭顱上,一記嘶啞的女聲隨即飄入。 “高文先生,我們來了……” 那“女鬼”從老虎窗上伸下一雙黑漆漆的長臂來。 一瞬間,高文直覺頭皮已炸裂,內(nèi)心已尖叫一萬次,喉嚨卻被卡住,只能撐大眼眶看著厄運(yùn)降臨。直到“女鬼”的雙腿也跟著垂下,在空氣里劃動幾次,如暢游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聲躍下,膝蓋與腳尖幾乎同時著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緊接著又躍下一個人來,精瘦,穿灰毛衣黑長褲,下來時還“唉喲”一聲,有什么東西跟著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來,放在毛衣收身下擺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個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yàn)樯聿牡年P(guān)系,略有些笨手笨腳,所以下得極慢,還需第二只“鬼”幫忙托一把。 “這里有照亮的家什沒?”那“女鬼”齜著牙,蓬頭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強(qiáng)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壓住的開關(guān),拉亮電燈。 地下室剎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見“女鬼”儼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著明顯短了半截的女式對襟西服,內(nèi)配紫羅蘭色襯衫,已被澄黃燈光渲染成不尷不尬的古怪顏色。胸前扣子繃得緊緊的,腰部又異常松垮,系能讓男人浮想聯(lián)翩的軀體,卻沒有刻意突顯出來。牙上的煙斑觸目驚心,竟還咧著嘴在笑。她身后那兩個年輕人,亦系完全不同的兩個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氣宇軒昂,另一位則斯文靦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卻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鐘內(nèi)已將地下室打量了好幾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