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唐大記者,跟我一道去看看施二少哇?”杜春曉將水果籃放在門口地上,隨手從里頭掏出一只蘋果便咬。 “可惜啊,施二少你是看不著了?!毕谋坪跤行┬覟?zāi)樂禍。 “他越獄逃跑了,如今警察都在施家大宅日夜蹲守,還將他嫂嫂朱芳華捉去審了,三天都沒放出來?!?/br> “這么大事兒怎么報紙上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你們這些所謂憑良知說話的記者可是都被封了口了?”杜春曉又驚又笑,唐暉似乎也有難言之隱,只得將大拇指放在嘴巴里啃,竟紅了臉不回應(yīng)。 “話說,你這次去見施二少,是要做什么?” “因畢小青又不知去向,我總覺得她和金玉仙——也就是小胡蝶的死也脫不了干系,所以想從他那兒再探探口氣。這位少爺雖然狡猾,可經(jīng)不起哄,我每次說點(diǎn)兒好話,他就會把事情都告訴你?!?/br> “哼!”夏冰突然打鼻子眼里冷笑一聲,“恐怕與畢小青失蹤有關(guān)的人該是斯蒂芬,你是要去尋他?”杜春曉登時沉下臉來,正欲發(fā)作,唐暉卻突然站起,一副要急著出門的樣子。 “吃過夜飯再走呀。”杜春曉明曉得家里沒菜式招待,嘴上卻還是客氣了一聲。 “不必了,今朝夜里要去吃人家的豆腐飯?!?/br> 夏冰沒敢問唐暉哪位親友去世,到底是杜春曉面皮厚,假意從口袋里掉出一張女祭司牌,正落在唐暉腳面上。他遂撿起來交還,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笑道:“你也曉得我面皮厚,本想問你身邊哪個親戚朋友過世了。偏巧牌倒告訴我了,可是去吃燕姐的豆腐飯?” 唐暉張了張口,卻什么都沒有講,只轉(zhuǎn)身走了。 “奇怪,他跟燕姐又沒甚交情,去吃豆腐飯作甚?” “吃飯是假,恐怕打探消息是真。小胡蝶被殺的事體,他到底沒辦法釋懷。”她裝模作樣地長嘆一聲,將牌收回袋中,眉間的一道細(xì)豎紋正暴露著她的焦慮。 “春曉,這個……”夏冰面色窘迫道,“今朝夜飯你想吃點(diǎn)什么?要不咱們?nèi)ダ畈每p家吃一點(diǎn)?他那里燉了只一斤重的笨雞,香氣飄到這里幾個鐘頭了,饞得人恨不得去搶?!?/br> “那先去自家廚房找點(diǎn)兒吃的,老做沒出息的事!”杜春曉橫了他一眼。 他這才結(jié)巴道:“沒……沒吃的了。小胡蝶死了,燕姐也死了,再無人給錢……” 她方想起已整整一個月沒收入了,秦亞哲給的那五百大洋,除了維持生活用度之外,大半都給了小四。于是原本受施常云逃獄一事激起的興奮感蕩然無存,只得拿右手食指抹了抹眉尖,道:“明兒我出趟門,很晚才回來?!?/br> “去哪里?” “去弄錢?!?/br> 【14】 盡管是白宴,唐暉依舊為這樣死氣沉沉的場面感到驚訝,那種氣氛與其講哀傷,勿如說是緊張。每個人都帶著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吃得緩慢而小心,仿佛略有些不得體的表現(xiàn)便會招來殺身大禍。因當(dāng)日百樂門歇業(yè),將偌大一個舞池空出來擺宴,所以人再多都顯得空曠,還有些冷颼颼。 同時唐暉也發(fā)現(xiàn)上座的邢志剛幾乎沒有動筷,只啜了兩口白酒,挨桌敬了一圈,哀悼詞干巴單薄,雖然憂傷的神情異常鮮明,但右手指間卻在不斷玩弄自己的白金尾戒。大抵是老板不夠用心,底下人便也跟著發(fā)悶,席間只發(fā)出碗筷相碰的叮當(dāng)聲及輕微的咀嚼聲。唐暉坐于米露露身邊,將她的反應(yīng)看得清清楚楚。從邢志剛念悼詞到敬酒,她始終都是將腦袋別在與之相反的方向,極度明確地表達(dá)了她對自己老板的厭惡情緒,待對方起身自罰一大杯后說要“先走一步”,她方松了一口氣,拿出帕子用力摁了摁嘴角洇開的口紅印。 邢志剛一離開,氣氛瞬間熱鬧起來。有人開始講話,起先只是抱怨菜的口味,后來便互相敬起酒來,膽大些的舞女甚至拉住一個叫旭仔的廣東保鏢下來與她劃拳。米露露這才將桌子一拍,叫道:“姐妹們,今朝大家都為燕姐好好喝一杯,不要客氣!不要客氣!” 不知道的,還當(dāng)這白宴是她出錢辦的。 于是酒桌上江湖氣漸濃,拍板凳罵娘有之,哭泣撒歡有之,面紅耳赤有之。酒氣撲鼻的正是平素那些用脂粉精心掩飾缺陷的“彈性女孩”們,如今她們均仰著一張殘妝的臉,笑中帶淚,用大口喝酒、大碗吃rou的方式為大班送行。 她們之中,當(dāng)屬米露露喝得最高,到后頭每個毛孔都透出酒氣來了。在唐暉的印象里,她酒量尤其蹩腳,時常被小胡蝶私下嘲笑,所以如今見她表現(xiàn)如此“勇猛”,便有些不自在,生怕對方撐不住吐他一身,于是便想著法兒要先走。剛挪了下屁股,卻被米露露一把拖住,還大著舌頭往他肩膀上湊:“你……你要逃去哪里???” “我不去哪里?!彼坏梅鲎∷瑢⑺浥颗康念^顱放在桌面上,然而她還是掙扎著向他挨近,還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帶。他瞬間窒息,只得隨著她用力的方向傾倒,耳朵貼在她guntang的面頰上。 “我告訴儂,叫……叫儂來吃豆腐飯,是……是有原因的?!泵茁堵兑衙院帽牪婚_眼,“我叫儂來,就……就是要叫儂曉得,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 這一句,令唐暉即刻振奮起來,他忙將米露露架起,只說要去外面給她醒酒,便跌跌撞撞將她帶到女性的衛(wèi)生間。在洗手池上打開水龍頭,給她淋了五六次冷水,這才將酒意驅(qū)散一些。 “儂剛剛講,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那她是被別人殺的?” 米露露遂露出一臉癡笑,重重點(diǎn)了幾下頭。 “儂曉得伊是被誰殺的?”唐暉緊緊鉗住她的肩膀,提防她滑倒。 “露露,邢先生有請?!?/br> 那面目殘破不堪,五官卻依舊精致挺括的旭仔不知何時已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一雙眼犀利如鷹,像要把唐暉的心臟就地挖出。有些人天生便能震懾他人,哪怕不說一句話,不動一絲肌rou。 “她醉了,還是等一歇再講。”唐暉只得將她摟在懷里,剛要走出去,卻被旭仔擋住,并用極其自然的姿勢將米露露抱了過來,好似接過一只暖水袋。 “是邢先生——”米露露在旭仔懷里喃喃道。 “什么?”唐暉有些疑惑。 “殺燕姐的兇手,是邢先生——” 話未說完,旭仔已將米露露架走,留下瞠目結(jié)舌的唐暉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與其講是驚訝,勿如說他是早有預(yù)料。燕姐死在這節(jié)骨眼上,承擔(dān)買兇劫殺小胡蝶的罪名,實(shí)在太不自然,倘若不是被陷害了,那便是這女人不聰明,原本誰都不會疑到她頭上來,卻偏偏要以死謝罪,全無活著的辰光在人前表現(xiàn)出的過人城府。 “果然是他!” 唐暉想象杜春曉知曉此事后必然會放這樣的“馬后炮”,便不由笑了。 ※※※ 杜春曉此次去見秦亞哲,可算是歷盡千辛萬苦。因是她主動來找這樣的大人物,對方便未必會買這個賬,她情急之下,只得對通傳的小赤佬道:“告訴秦爺,有人要暗殺他,我曉得時間地點(diǎn)人物,得趕緊告訴他!”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那小赤佬全無通秉的意思,反而又叫了其他一幫赤佬來,將她綁成一只rou棕模樣,在地上踢來踢去,每滾一圈,身上的麻繩便勒出她的眼淚。她自恃機(jī)靈敏捷,卻不知要如何應(yīng)對暴力,只得奮力大叫。那地方是秦亞哲家后門口,扯破嗓子也無人聽真,所幸衣服穿得極厚,否則非皮開rou綻不可。 “你們這些作死的小赤佬!”她又急又氣,只得還口,腮幫子上也挨了兩腳,臉皮已鮮血淋漓,雙耳也嗡嗡作響。她瞬間又陷入陰暗的倫敦街道,陰溝水發(fā)出的腐臭堵塞了她的鼻腔。 “太早嘗到死亡的滋味,人就不會再有痛苦了。”模糊間,她隱約聽見斯蒂芬的聲音自巷子暗處傳來,如惡魔吹奏的笛音。 杜春曉被帶到秦亞哲跟前的辰光,才頓悟?qū)Ψ较惹安贿^是要給她一點(diǎn)教訓(xùn),于是勉強(qiáng)抬頭,嗔道:“秦爺,我可是來救你命的,你就這么對我?” 因說話含糊不清,她意識到有一顆盤牙斷了,每吐一個字都在啼血。 秦亞哲看到大理石地磚上的點(diǎn)點(diǎn)“紅梅”,皺眉退開幾步,道:“是杜小姐自己不聽話,才會有這樣的下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