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因?yàn)槲抑庇X這個人不是殺人兇手?!?/br> “何以見得?” “眼睛。”埃里耶指指自己那對淡灰的眸子,“我接觸過太多殺人犯了,所以我認(rèn)得出什么樣的人會成為兇手,什么樣的卻永遠(yuǎn)不會。” “那么接下來,這個游戲又將走向何方?”杜春曉竭力壓抑悲痛與驚奇,將手插在放著塔羅牌的衣袋里,隨意抽一張出來——戀人牌。 奇怪……她突然有些在意起牌面的本來意思。比如“戀人”,正位是指即刻有事情會產(chǎn)生巨大轉(zhuǎn)變,逆位則是錯誤的選擇。到底是什么樣的轉(zhuǎn)變?如果有選擇,她又錯在哪里?大抵是錯在當(dāng)初沒有向小四問清楚他要做的事。 但是,聽那老叫花子講,小四成為江上冤魂之前曾透露過,要去找一個人,一個被他喚作“花爺”的人。 ※※※ 秦亞哲找張嘯林喝茶的時候,張嘯林的“小八股黨”正在外頭活動,所以各自身邊都只帶了極少的幾個心腹。舒春樓的艷妓素秋正坐在一旁演奏《春江花月夜》,坐姿與嗓門一樣酥甜,但心里卻有些惶惶的。因跟前的兩個男人,均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從前他們是抬頭低頭都不見的,縱曉得會出現(xiàn)在同一場合,亦會盡量互相避讓,今次不知怎么,竟主動約到一起。于是她的節(jié)奏便有些亂了,生怕是曉得她一人伺兩主,所以特意將她拎出來做個了斷。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風(fēng)月場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有幾個金主?都要計(jì)較的話,妓院豈非血流成河?于是又昂頭挺胸起來。 “我的小素秋今朝特別漂亮嘛!”張嘯林身材矮小,但氣度不凡,即便是談?wù)擄L(fēng)月,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樣子,“秦老板,儂嘗過伊味道哇?嘗過了忘記不掉咧!” “唉喲。張老板講得人家難為情,我出去幫儂再添點(diǎn)好菜色,可好?”素秋紅著臉起身,將琵琶交給一個清倌兒,那清倌兒接過便出去了。 “菜色嘛等一歇也好叫,儂先過來陪我們吃一杯。”張嘯林一把將素秋摟過,素秋笑吟吟地接過酒杯,先干為敬。 秦亞哲一直端坐,仿佛從不認(rèn)識素秋,杯中紅酒也是涓滴未碰:“張老板,我只要你讓出一夜里?!?/br> “聽到?jīng)]?”張嘯林捏了捏素秋的下巴,笑道,“秦老板叫我讓出一個夜里,我張嘯林不是個小氣人,一個女人家罷了,讓就讓,不曉得素秋自己的意思如何?” “出去。”秦亞哲眼睛望住張嘯林,話卻是對素秋講的。 素秋當(dāng)即領(lǐng)會,從張嘯林懷里掙脫出來,道:“我先去看看還有啥好菜色,等一歇回過來再計(jì)議?!?/br> 說畢,人便香飄飄地出去了。 “儂看看,這種女人家是人精哇?講到關(guān)鍵處伊就逃脫了!”張嘯林滿面通紅,鼻尖泛著油光,像是興奮到了極限。 “張老板,儂曉得我借一晚上是指借什么。” “喲喲喲!秦老板這張面孔嚴(yán)肅得來!”張嘯林渾身散發(fā)的酒氣都是囂張的,“借素秋么,閑話一句,女人家就是衣裳,沒有什么。借另外的東西么,就不是我張嘯林一個人講了算,要看弟兄們的意思?!?/br> 秦亞哲喝了一口紅酒,道:“張老板,我不是來跟你談判的,只是來通告你一聲,今晚要借我?!?/br> “秦老板這話說得就有點(diǎn)過分啦?!睆垏[林拉長聲調(diào),道,“兄弟們已經(jīng)在船上了,這會子讓他們都折回去,恐怕不大好啊?!?/br>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讓你的幾個兄弟都折回了。”秦亞哲啜了一口紅酒,兩條乖張的粗眉呈現(xiàn)舒展的形狀。 “什么意思?”張嘯林面色一緊,似乎酒也當(dāng)即醒了一半。 “意思就是,上一回你讓我的人吃‘餛飩’,這一回多少我也得回個禮?!鼻貋喺苈曇舨淮?,但每個字都在戳張嘯林的神經(jīng)。 “我已經(jīng)跟您解釋過了,上次的事與我張嘯林無關(guān)!那些金條也不是我們動的——” “那是因?yàn)閿?shù)量太少,入不了您的法眼,如果那次我真在箱子里裝滿了,恐怕現(xiàn)在您就不會跟我一起坐著喝茶了?!?/br> “我先走一步,你慢用!” “想找我大哥評這個理?那可要三思啊……”秦亞哲唇邊的冷笑寒若冰霜,那是贏家的表情。 “這個事體我們以前就講好的,怎么現(xiàn)在又反悔?”張嘯林登時面色發(fā)白,然而語氣還是狠的。 “不是我反悔,有人不義在先,我也就沒辦法了。對了,張老板可是要好菜色?馬上就送過來了,莫急?!?/br> 話畢,外頭簾子一掀,進(jìn)來的是素秋,手里拿一個銀制蓋頂湯盆,見她兩個男人劍拔弩張的模樣,噗嗤一笑,道:“做啥?等菜色等到面孔難看得來——” 她邊笑邊將湯盆往桌上一擺,剛要揭開,卻被秦亞哲拉住手:“你出去?!?/br> 素秋剛想再調(diào)侃兩句,見形勢不對,一句話不敢再講,縮著脖子走出去了。 秦亞哲這才慢條斯理道:“張老板借給我今朝一夜的事情,秦某人沒齒難忘,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揭開的湯盆里,裝了整整半盆血淋淋的人耳,都呈古怪的赤紫色。 “一人一只,麻煩數(shù)一數(shù)?!鼻貋喺艿溃翱茨哪桥值?,數(shù)目可能對得上?” ※※※ 位于上海老街東段的館驛街,唐暉已熟到不能再熟,包括開繡坊的寡婦蘇氏,賣“阿三刺毛圓子”的阿三,被柴火熏得烏糟糟的老虎灶茶館,都留下過他的足跡,那里有他童年的回憶,以及如今擺脫不掉的誘惑。初來鴉片館,是被一個朋友拖去的,只說比喝花酒刺激得多,要他也來試一試。不曉得為什么,每每穿過煙街柳巷,金玉仙或上官玨兒精致的眉眼便會在眼前輪番浮現(xiàn)。 如今,她們又在這酸濃的煙霧里顯形。上官玨兒裸體冰冷,淡褐色的rutou與心口的紅痣向他款款逼近,他伸出手去撫觸,她又瞬間逃離,眼里盛滿凄楚的淚。 “你不要忘記了……”金玉仙在他耳邊呢喃。 “忘記什么?”他心臟怦怦直跳。 “你不要忘記了……”金玉仙又道。他能聞到她身上溫暖清淡的花露水味道,脖頸上的汗毛正感受著她柔軟的吐息。 忘記……他苦笑,將煙霧深深吸入胃中,身體頓時飄浮于半空,于是踏著金紅色云彩步入一幢墻面斑駁的樓房。上官玨兒正坐在那里,手中端一碗蓮心粥,發(fā)梢卷得很仔細(xì),保持著他們在酒店房間歡好時的形狀。她看到他,面色晶瑩水潤,分明是葬禮上經(jīng)過入殮師化妝成的薔薇色。 “何老爺慢走!來,送一送!” 一記響亮的招呼打斷唐暉的冥想。他睜開眼,見一個背部完全佝僂的老人正往外頭走去,雖然一身行頭還算富貴,然而眼屎唇沫都暴露在外,一看便是毒素入蝕骨髓,沒得救了。于是唐暉便在臥榻上翻了個身,意欲重新沉溺進(jìn)去,但心里卻怎么也放不下了,直覺此人與他在煙館打過好幾次照面,但這些照面之前,似乎還在哪里見過……是哪里呢? 唐暉突然兩眼放光,放下煙槍“嚯”地立起,隨即一陣頭暈?zāi)垦?,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坐下?/br> “客官小心哪!莫急,要慢慢起身來的?!币粋€伙計(jì)忙上來扶他。 他丟下一沓鈔票,便沖出門去,大約走了半條巷子,才望見對方畏畏縮縮往一個丁娘棉布坊那里走去。 “何管家!”唐暉扯開嗓子叫道。 那背影果然怔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