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睡過幾回了?”杜春曉冷不丁冒出這一句來。 “什么?”扎rou莫名其妙。 “少裝蒜!”她用力掐了他的胳臂一把,雖隔著厚棉衣,卻還是掐住rou了。 扎rou慘叫一聲,可憐兮兮道:“兩回!才兩回!” 杜春曉笑道:“按理說,睡幾回也不是大事,睡出金山來才好。既是已知道有財路可挖,你小子不可能一點底都探不到,要不然那日就巧成這樣,你怎么就跟那進到里頭去的客人一桌耍呢?” “jiejie呀!”扎rou拼命揉搓被掐過的胳膊,嬉皮笑臉道,“就知道瞞不過你這女神算!不過你也在這里住著的,知道這賭場隔出的幾間除住人之外,便是擺放食物的地窖與停尸間。這兩層中間,其實還有一層,便是那秘密賭房!” “你進去過?”夏冰顯然被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唱戲般的對話蠱惑住了,急忙追問。 “怎么可能?”扎rou拿臟兮兮的“紗布手”拍了一下大腿,齜牙咧嘴道,“據(jù)我所知,那賭房并非每晚都開,我踩點的兩個月里,大概也只開啟過兩次,其余時間都是大門緊閉,神秘得很?!?/br> “憑你的伎倆,要潛入探個究竟,不是小事一樁?” “沒錯,對小爺來說自然不在話下。但是,你可曾見過哪個賭坊會賭完之后還把錢都堆在賭過的臺子上的?還不都收進小金庫里去。我就算知道,也沒興趣進去撲空呀!”扎rou講得唾沫橫飛,顯然又有了無限勇氣。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若沒打那房間的主意,何必又去接近五爺?話說五爺是什么來頭?”杜春曉抬眼給扎rou吃了個“白果”,復又抬手欲掐。 扎rou忙閃出老遠,道:“聽說專做人口買賣……” 話未說完,頭頂已挨了她一巴掌,只聽杜春曉惡狠狠道:“怎么不早說?!” “你也沒問啊!”扎rou滿臉的委屈。 杜春曉卻已掛起不懷好意的賊笑,在扎rou耳邊輕聲道:“扎rou呀,看在姐對你這么好的份兒上,說說這條街上還有誰在做人口買賣?怎么做的?我可是從那嚇死人的白頭發(fā)渾小子那里聽過販孩子的事兒了?!?/br> 在這樣的軟磨硬施之下,扎rou卻嘿嘿一笑,道:“我講得再好,不如jiejie自己親身走一遭知道得痛快?!?/br> “也是?!倍糯簳宰骰腥淮笪驙?,拍拍對方肩頭道,“這位爺自做了人家相公之后,任務艱巨,還得趕在夜里賭坊開張之前服侍潘老板一回。哦,不不,一回不夠就兩回,兩回不夠就三回,三回不夠就……” “jiejie這是要把你的好弟弟往死里整呀?” “這是哪里話?只要整到你能打聽到那間秘密賭房幾時再開,便大功告成了!” ※※※ 小刺兒沒有手,只兩個腕子上裹著一層皮,兩條腿都是彎折的,越過背脊架在肩膀上,整個人于是被疊成一個瘦骨嶙峋的“人團”,只拿胸腹處抵在裝滑輪的木板上,不得站起坐下,這一世都要看著路人的腳背討生活。雖然是這樣的“低姿態(tài)”,卻無法遏制小刺兒身上長出的“刺”。他日日在街心處乞討,認準目標便強行抱住人家的褲腿,兇巴巴吼道:“行行好!行行好!三天沒吃飯了!” 路人給了還好,若是不給,他必要往對方鞋面子上啐一口,再迅速連人帶木板滑開。被人劈頭蓋臉追打一通的幾率也是高的,但也不乏怕了他的,乖乖投下幾個銀角子。雖然在幽冥街這樣膽小的人極少,卻還是有的,小刺兒就憑那身脆弱的“刺”生存至今。 那一日,小刺兒如往常一般在一個rou鋪旁哭喪個臉,高聲大氣叫:“行行好!”那屠夫也頗惱他,趕了好幾次,將他的木板推出老遠,但隔一會兒這“人團”還是會滾回來,百折不屈地行乞,似乎是打定了這里的主意。只今天一早便下過雪子,氣溫異常之低,再經(jīng)風刮過,街面上的石板都結(jié)起一層厚霜。雖然隔著木板,小刺兒還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地底透上來的寒意。他不由縮了一下身子,裹緊了身上的破棉布,原本為了更有效果,他應該將棉布脫下,只穿個光膀子的汗衫博同情,可他上個月已經(jīng)咳嗽三次了,實在不想再冒險。何況……現(xiàn)在還吃得起rou的人,大抵也不在乎施舍他幾個小錢吧! 然而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今天連買rou的人都那么少。那些穿高筒皮靴的人他不敢撲上前去抱,因為被踹的時候相當疼,于是還是盯牢那些溫和低矮的棉鞋。穿這類鞋的人多半個性也是棉的,菩薩心腸。所以看到穿了棉鞋的,還是紅彤彤的顏色,鞋頭圓鼓鼓的,像在對他微笑,小刺兒瞅準時機撲了上去,兩只斷腕緊緊勒住那雙鞋,叫道:“行行好!” 那棉鞋沒有動彈,頭頂傳來的聲線也很親切:“餓不餓?” 小刺兒遂發(fā)覺整個胃都像在燃燒,然而還是吞了一下口水,吼道:“行行好!給錢買點兒吃的!” 話音剛落,那棉鞋動了兩下,從他兩只斷腕的包圍中解脫出來,代之以一個海碗,碗里放著兩塊蜜汁叉燒,他再也顧不得了,將臉埋進碗里啃咬起來。棉鞋還在旁邊候著,沒有一點及時抽身的意思。 等小刺兒從碗中抬起頭來,高高仰著,方才看清棉鞋的主人——一個將自己裹成粽子一般笨重的高個子女人,長大衣毛扎扎的,戴一頂土黃的絨線帽子,渾身煙味,鼻頭凍得通紅。 “行行好!” 一想到錢還未討到半分,小刺兒只得再次撲住這位好心人。 “要錢是吧?可以。不過咱得有來有往,我得從小哥兒你那里買件東西?!蹦桥艘恍Ρ懵冻霭唿S的牙。 “這位大姐要買什么?”小刺兒也沖著她憨笑。 “你?!?/br> 女人指一指小刺兒,表情極認真。 【3】 要買小刺兒,就得和哈爺交涉。哈爺原名任常武,之所以得此諢號,皆因他講話動不動便要自胸腔內(nèi)逼出一聲“哈”,這成了他的口頭禪。哈爺原本系遜克縣一個普通商人,因經(jīng)營失敗,無奈之下,便與五爺搭檔做起了人口買賣,于是從縣城到各個屯子,都有了他們的行跡。兩位“生意人”撈錢之外也是有福享的,據(jù)聞五爺好賭,哈爺好色,所以五爺死之前逛的多半是潘小月的地盤,哈爺卻是風月場上混得極熟,從風月樓到流鶯拉客的暗巷,哪里都有他插一腳。 杜春曉由小刺兒領著,繞進菜市場深處。那里一幢廢屋搖搖欲墜,里頭更是臭氣熏天,因窗子都釘了木條,大白天也是烏沉沉的。里頭一個大空間,只胡亂鋪了些被壓實的稻草作床,幾只滿滿的尿壺散放在草席邊。小刺兒解釋說,幾個朋友都出去干活兒,所以沒多少人在。而那些在的孩子,卻自一片薄薄的墻壁那邊傳來“嚶嚶”的哭聲。 “那都是才被領回來的,關幾日便好了?!?/br> 小刺兒邊講邊帶她踏過那些混有nongnong屎味的草鋪,在一個磚砌的樓梯口停下,說是自己上不去,讓她自己走。她想也不想便往上去了,而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干凈雪白的墻壁,馬桶是隔在漆金屏風后頭的,炕頭燒得極暖,盤腿坐上去教人直想打瞌睡;紅木洗臉架旁的方桌上擺著一臺極氣派的留聲機,大張的銅喇叭上雕有馥郁的海棠花紋。哈爺歪在炕上,半瞇著眼,抽一管石楠根煙斗,整個屋子都被上等煙絲渲染出類似麝香的氣味。 “我們小刺兒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能去這么好的人家。哈!” 哈爺五十來歲,壽眉小眼,頭發(fā)剃得精光,露出青白的頭皮,右耳戴一只赤金耳環(huán),身上一件夾里子的綢褂子懶洋洋解開了扣,露出一條金項鏈。那垂在眼角下方的眉尾為他勾勒出一臉的jian相,像足戲臺上的丑角兒。 “哈爺,要多少錢您報個數(shù)兒,別忒狠啰。”杜春曉也拉開架子,大模大樣講起價來。 “哈!”哈爺慢條斯理俯下身,煙斗往鞋幫子上敲了敲,地上遂積起一小撮黑煙絲,“您這是行善積德的事兒,我又怎么敢報高價,做黑心買賣呢?只填上我撫養(yǎng)小刺兒這幾年的吃穿用度便可,兩千大洋,不多要您的!” “說到吃穿用度,也該是哈爺您給小刺兒吧?不是他打小被您折騰成殘疾,在街上要飯,您哪來的舒坦日子過?”杜春曉當下便給哈爺臉色瞧了。 哈爺也不動氣,還是笑呵呵道:“這位姑奶奶脾氣倒是不小,不過都是生意嘛,不分貴賤,更是錢貨兩清的事兒?!?/br> 話畢,便伸手做了個點錢的動作。 杜春曉遂拿出一卷票子,在哈爺跟前晃一晃,皺眉道:“還要多買幾個,領我去看一看那些正哭著的吧!” 哈爺墨眉下那對瞇縫眼即刻發(fā)出光來,提高聲氣道:“阿龍,胖子,帶客人下去挑貨。哈!” 不知從哪里鉆出兩個面相猥瑣、穿黑夾衣、戴皮帽子的壯漢,表情還算和善,客客氣氣地將杜春曉迎了下去。剛下樓便見小刺兒在樓梯口等她,脖子仰得極高,表情急切,似是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好運”深覺恐懼。 杜春曉不由得心里有些刺痛,便對小刺兒笑道:“沒事,你且在這里等,我再去挑幾個便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