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阿禾?！睒s靖忽然湊近嘉禾對她說道：“你我姊妹二人必須要斗下去，他們不會容忍我們和睦……”

    說到這里她又猛地閉嘴，不再講下去。

    嘉禾看著她的眼睛，微微頷首。

    他們不會容忍她們姊妹和睦。

    他們……

    究竟有誰呢？

    可即便榮靖說了她們姊妹之間無法和睦，在兩個月后榮靖大婚的時候，嘉禾也還是給足了這個長姊排場。

    夏朝開國至今，這是第一樁皇家的婚事，因為沒有舊典可循，禮部的官員只能參考前朝規(guī)章，但在制定婚禮流程的時候，嘉禾插手進來，下令將榮靖大婚的規(guī)格拔高——拔高到了仿照前朝親王的水準(zhǔn)。

    “既然我一個女人都可以做天子，那么阿姊身為我唯一的手足，憑什么她的婚禮不可以按照親王的規(guī)格來？”在被問起緣故的時候，嘉禾這樣解釋。

    何況榮靖不僅是她的手足，還是立下了戰(zhàn)功的將領(lǐng)。

    嘉禾沒有給榮靖封實權(quán)官職，甚至在賞賜將士的圣旨中都不曾提到榮靖，好像這三年來榮靖沒有在北疆廝殺。她僅僅只是賜予了財帛作為褒獎，卻又在榮靖成婚之時，以軍禮相送。

    她的一切行為看起來都矛盾不已，卻又在臣子們的容忍范圍之內(nèi)幾番試探。

    謹(jǐn)守規(guī)矩不留把柄的同時竭力尋找規(guī)矩的缺口，這是嘉禾自小就擅長的事情。

    民間都說，皇帝給予自己的姊妹如此盛大的婚禮，必然是與長姊感情深厚，紛紛贊皇帝友愛手足，可是在榮靖出嫁的那天，嘉禾卻又稱病不曾出席，叫在場的臣子們內(nèi)心揣度不已。

    當(dāng)榮靖和杜榛拜堂行禮的時候，嘉禾正在翻看一份由蘇徽整理上來的名單，名單上是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大臣的年輕子侄。

    “等到婚禮結(jié)束之后，你把內(nèi)閣的人找來，”嘉禾頭也不抬的對蘇徽吩咐，“朕要和他們商量，該怎樣封賞駙馬?！?/br>
    杜榛已經(jīng)因為娶了榮靖而獲封定安伯，但這還不夠，嘉禾要給予杜榛更大的榮耀與權(quán)勢——雖然這會變相的助長榮靖的實力，但現(xiàn)在的嘉禾管不了許多。她要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夫憑妻貴”，要讓那些野心勃勃的少年郎們眼熱心動。

    她抬手，用蘸了朱砂的筆在紙上圈出了幾個名字，對蘇徽說：“這幾家，盯緊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榮靖：我只是想和杜家聯(lián)姻，我的meimei更狠榮靖：她想把有權(quán)有勢又好看的都套牢了

    嘉禾：做皇帝的不搞選擇題，我全都要

    小蘇：……等著我去哭會

    第62章 、

    榮靖長公主周嘉音自幼不喜奢華繁復(fù)的事物,大婚時的禮服是她這一生穿過最累贅的衣裳，大衫霞帔綴著繁復(fù)的金玉革帶、堆金砌玉的九翟冠比戰(zhàn)場上的盔甲還要沉重，從雞鳴至夜半,一整天的繁瑣禮節(jié)給讓她身心俱疲。

    她從未期待過自己的婚禮，自打幼年的她聽懂了身后人們對她的非議之后,她就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正常女人”。十七歲的時候,她被自己的父親送去道觀清修，她日日聽著道士講經(jīng)，心想她日后不嫁了，做個女冠也是好的。

    可惜這終究只是她一廂情愿的美夢而已，榮靖的性情注定了她無法選擇清靜避世的道路,大婚時的紅綢便是這俗世的功名利祿,將她捆得死死的。但她并不想掙扎，心甘情愿身陷其中。

    洞房之夜紅燭如火,燭焰明亮熾烈,可屋內(nèi)的新人之間的氛圍卻是冷的。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鬧喜的人站在這兩個人中都不由尷尬，丫鬟婆子在床帳內(nèi)草草撒完象征著早生貴子的瓜果之后，訕訕離開,不敢多待。

    這些人走后,杜榛猶豫了很久才來到榮靖的面前，他本想要去掀新娘的蓋頭，但又在抬手之后再度遲疑。

    榮靖徑自將頭上礙事的布帛扯了下來,她今日上了濃妝，可厚厚的脂粉也沒能遮住她半張臉上的傷疤。

    距她兒時從馬上跌落破相已經(jīng)過去十余年，童年時留下的疤其實已經(jīng)不再那么猙獰，只是固執(zhí)的趴在她的臉上,也纏在她的心頭。

    “公主?！倍砰坏皖^，朝她揖身行禮。

    “你比起從前有了不小的變化?！睒s靖看著這個才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自歷經(jīng)三年前那場牢獄之禍后，榛不敢不謹(jǐn)慎?！?/br>
    “三年前……”榮靖微微頷首，“你還記得，很好?！?/br>
    “榛始終不敢忘記，是公主救了榛的性命?！?/br>
    長業(yè)二十年太.祖皇帝下旨為長女賜婚之后，公主府的修建便在籌備之中，川蜀之地的良木走水路被運送到了京師，然而還未來得及動工便是國喪，直到今年才匆匆修建，兩個月的時間也只夠完成好公主府的一部分，賓客散去之后這個府邸便冷清了，側(cè)耳可聽見窗外夜風(fēng)呼嘯，雀鳥撲棱著翅膀落在新移過來的樹上。榮靖走到桌前，斗彩瓷壺中的是給新人預(yù)備的交杯酒，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后飲下，對杜榛道：“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娶我，先帝遺命，誰也違背不了，你有什么委屈或是心愿，現(xiàn)在一并說了吧?！?/br>
    杜榛搖頭。

    榮靖瞥了他一眼，道：“我或許會與你同房，但不會為你生育子女。你可以去納幾房妾室，她們的孩子養(yǎng)在我的名下?！?/br>
    杜榛還是搖頭。

    榮靖這才正眼看向了杜榛，“你知道成為國朝唯一的駙馬，意味著什么嗎？”

    “榛在與公主成婚之前，有好些人曾與榛叮囑過一些話。有人說讓榛小心侍奉公主，有人哀嘆榛招惹禍患，更多的人，是想要拉攏榛?！?/br>
    “拉攏你，來對付我？”榮靖不驚不怒，臉上沒有一點的表情。

    “榛拒絕了他們。”一身絳紅喜服的新郎從袖中摸出了一張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皆是對榮靖不懷好意之輩。

    榮靖愕然了片刻，將紙張接過，“有心了?！?/br>
    杜榛朝著榮靖一拜，不再言語，但未說出口的話語是什么涵義，榮靖不會猜不到。

    她在成婚之前沒有為自己準(zhǔn)備嫁衣也沒有cao心首飾，而是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去思考，該用怎樣的利益打動杜氏父子站在她這一邊?？墒茄巯虏挥盟_口，杜榛就已經(jīng)主動的跪倒在了她的腳下。

    “你真的清楚你做的究竟是怎樣的選擇么？”榮靖忍不住問了杜榛這樣一句話。

    “榛清醒至極?！彼f。

    他戀慕著她。

    這份戀慕萌芽于懵懂之時，不因年歲而變遷。起初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心動，找來了種種借口與她疏遠，可是當(dāng)她真的遠去之時，那份痛苦卻又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來有一天，他真的到了生死的邊界線，當(dāng)榮靖破開陰冷黑暗的囚籠大門將他救出之時，他明白了自己的心。

    只是榮靖這輩子，或許都不會理解這份戀慕。

    端和三年夏，榮靖長公主與定安伯杜榛完婚后不久，女帝的婚事忽然就成了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的新話題。

    無論是天潢貴胄又或者販夫走卒，嫁娶自古以來都是頭等的大事，長幼有序，如今榮靖公主既然已經(jīng)完婚，理應(yīng)輪到meimei了。

    紫禁城中根本就沒有任何消息說皇帝要籌備大婚，傳聞純屬空xue來風(fēng)，卻不知為何甚囂塵上。然而到了六月下旬，女皇忽然在朝會之上說自己近來醉心書畫，想要挑選年輕而有才華的士人侍奉筆墨，陪著吟詩作畫。

    北邊功勛執(zhí)掌了全部的兵權(quán)，朝中內(nèi)閣將皇帝牢牢掌控在手，這個年輕的女孩會用書畫詩詞來打發(fā)時間再正常不過，可既然是侍奉筆墨之人，又何必一定要年輕？

    不少人幾乎立刻就想到了之前聽到的流言，猜測這次恐怕不是要選詞臣，而是在挑未來的“皇后”。少部分人則聯(lián)想到了更深的東西——歷朝歷代得以陪伴在君王身邊的人，如果不死，便能執(zhí)掌大權(quán)。

    漢武帝之前，侍中之類的近臣并無太大職權(quán)，是漢武帝將侍中地位拔高，使之能與丞相抗衡，在歷經(jīng)了數(shù)百年的演化后，最終成了新的丞相。

    翰林學(xué)士在唐時最開始也不過是伺候皇帝的文人，但恰恰因為靠近天子，盛唐之后逐步凌駕三省六部，政由翰林院出。

    如今這個所謂的“御前翰林”誰知道今后會是怎樣。

    緊接著嘉禾頒布了一道旨意，圣旨上列出了大批的姓氏，其中既有高官的家族，也有名門世家，她說，將挑選這些家族的子嗣，在七月下旬舉行一朝考試，不考圣賢書，只看詩賦丹青，選中的人，即封從七品的“御前翰林”，伴她左右。

    此令一出，天下嘩然。

    首先自然是有大批的儒生跳出來說這不合禮制，他們不提嘉禾的皇帝身份，只說她身為女人朝會之上拋頭露面已是不堪，眼下竟還打算與數(shù)十名年輕男子廝混一處，傷風(fēng)敗俗。

    再然后是群臣內(nèi)部之間的爭端，原本這些文臣們是齊心協(xié)力架空皇帝，如果要架空皇帝，便不能允許皇帝栽培自己的心腹，可官位就擺在那里，你不去爭搶，你的政敵趁機上位了該如何是好？

    紫禁城外的喧囂都以各種途徑傳回了嘉禾的耳中，她按捺著自己的性子什么也沒沒說，并罷朝數(shù)日不給臣子反駁她的機會，只耐心等著七月下旬的到來。

    朝臣們果然如她預(yù)料的那樣并非鐵板一塊，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人主動為家中子侄報名，到后來首輔昆子熙將自己重孫昆山玉的名字填上候選名單之后，更是有一大群的人效仿。到最后參加這一場考試的人，比起嘉禾預(yù)料中的還要多上不少。

    這是一場格外特殊的考試，比三年一次的科考更加令人矚目，春闈的狀元郎也不過是得到為官資格，做起官來也得先進翰林院當(dāng)編修磨資歷，這一場考試若是成功了，便是直接陪王伴駕——說不定，還能迎娶世上最為尊貴的女人，一步登天。

    民間有人私下里將這考試稱為“選秀”，管參選的人叫“娘娘”。這當(dāng)然是玩笑的說話，因為嘉禾始終不出面解釋，也就無人知道她挑選這些年輕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倒是禮部被這樁事情給提醒，開了個小規(guī)模的會議，商議萬一有朝一日，他們的女皇陛下真的嫁人了，丈夫該不該叫“皇后娘娘”，要不要有貴妃德妃一群妃，該不該三從四德。

    考試那日是個尋常的晴天，但蘇徽的心情莫名其妙的不是很好，昨天夜間他做了個噩夢，夢見一堆涂脂抹粉的男人圍著嘉禾在跳女團的舞蹈，明明夏朝的衣袍嚴(yán)嚴(yán)實實恨不得把人的脖子都給包住，可夢里那群眼影濃重的男人卻露出了大塊的胸襟，sao氣的很。

    他被嚇醒了，之后失眠了半夜，醒來的時候還處于起床氣嚴(yán)重的階段。

    偏偏嘉禾在幾天前還點了他去監(jiān)考。

    各種以端和朝為原型的男版宮斗劇瞬間在他的記憶深處張牙舞爪的跳了出來，整整一個早上，蘇徽腦子里浮現(xiàn)的都是陰陽怪氣的“哥哥”、“弟弟”。

    但其實考場上非常平靜。

    考試的地點設(shè)在武英殿，錦衣衛(wèi)在殿外一守，沒有誰敢再吱聲。來參選的大多都是教養(yǎng)良好的世家子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列隊走入殿內(nèi)，乖乖巧巧的伏案作答。

    蘇徽穿著八品女史的青色圓領(lǐng)袍，雙目無神的巡考，看誰都像是夢里的禍害，恨不得在殿內(nèi)抓出一堆舞弊的人好讓他名正言順的丟出去。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丟任何一個人，考試就結(jié)束了。

    第63章 、

    發(fā)生在端和三年武英殿的這場考試未來會被載入史冊,稱之為“翰林試”，是若干年后蘇徽這種史學(xué)學(xué)者的重點研究課題之一。從各種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場意義不凡的選拔,挑出來的士人要么成為了未來天子身邊的謀臣智囊，左右端和一朝風(fēng)云,要么成為傾覆山河的禍害,在后來最關(guān)鍵的時候給了周嘉禾致命一擊——呃，而且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在未來的文娛界都衍生出了與女帝復(fù)雜曲折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作為一個敬業(yè)的史學(xué)研究者，蘇徽也曾就端和三年的翰林試寫過幾篇論文，對這場考試進行了全面而充分的研究。但由于這部分史料匱乏的緣故,他在這方面大部分的研究都是在亂開腦洞——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點。

    就比如說，他以為翰林試挑選的是未來的宮廷重臣兼女皇緋聞對象,怎么都應(yīng)該得到周嘉禾本人充分的重視才對,可實際上這場考試執(zhí)行的相當(dāng)敷衍，嘉禾親自出題，可她出的那些題目……蘇徽看了一眼，腦子里頓時浮現(xiàn)出了一排的小問號。

    題目相當(dāng)簡單,她說是要挑選陪她吟詩作畫的人,還真就是在考校士子詩詞歌賦，半點沒提該如何治國，不要這些學(xué)子寫策論也不要他們作八股,試卷上她寫的是諸如：“以秋月為題賦詩”、“以春雪為題作畫”、“請賦海棠”、“以蟬作詩”之類的題目，每張試卷上的題目都有所不同，甚至還有幾張全是空白。

    她這不像是一個城府深沉的帝王在選自己的謀臣，反倒更像是一個天真爛漫的閨閣小姐在憑喜好挑玩伴。

    因此考試的時間連一個上午都不到,約莫一個多時辰后，士子們便紛紛交卷，輕松愉快的出了考場。

    這比科舉還劃算，十年寒窗苦讀未必能換來金榜題名，這場翰林試只需要信馬由韁的胡亂作答，說不定就能一步登天。

    看著這些年輕人腳步輕快的背影，蘇徽都忍不住感嘆他們實在是運氣太好。

    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樂觀，題目簡單意味著難以在眾多候選人之中一鳴驚人，大家都是一樣的成績，如何才能入女帝的青眼？因此反倒有部分人交卷之后垂頭喪氣，茫然四顧不知前途何在。

    有那么幾個人或許是內(nèi)心太過忐忑，竟在蘇徽回宮的路上，悄悄攔住了他。

    蘇徽只是個八品女史，沒有資格乘轎也沒有帶侍從的習(xí)慣，當(dāng)他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多了幾個身形高大的青年的時候，他雖然并沒有害怕，卻也狠狠的愣了一下。

    這幾人圍了過來，為首之人諂媚笑著，向蘇徽遞上來一只小小的荷包——荷包是女人會喜歡的精巧款式，但他們不至于以為一個荷包就能收買宮中女官，蘇徽疑惑的將荷包接過，當(dāng)著這幾人的面打開，發(fā)現(xiàn)了一顆碩大的明珠，在這個時代，一顆如此之大且天生圓潤的珍珠可遇不可求。

    真是闊綽啊。蘇徽這才正眼看了看這幾人。

    都是些陌生的面孔，衣著倒是光鮮，想來應(yīng)是貴胄之后。

    “幾位是想要借我之手，將此物獻與陛下么？”蘇徽轉(zhuǎn)著成色極佳的珍珠，故意這樣問道。

    “圣意難測，我等惶恐至極?！蹦侨顺K徽拱手，“小小心意，孝敬女史大人，還請大人指點?！?/br>
    指點什么？蘇徽自己都想不通嘉禾在搞什么幺蛾子。曾經(jīng)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長大了，心思沒那么好猜了——想到這里蘇徽倍感滄桑，他只是回到二十三世紀(jì)待了幾天，就錯過了一個青少年成長中最重要的幾年，那篇分析夏文宗少年心理狀況的論文他寫不下去了，好氣哦。

    見蘇徽沉默不語，另一個較為急躁的士子直接開口道：“請大人為我等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我等必有重謝！”

    哦，這是打算作弊啊。蘇徽面無表情的挑眉，掃視了一圈圍住他的這幾個人，“報上姓名、家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