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孝文遷洛

    魏初風(fēng)俗至陋?！洱R書·魏虜傳》述其情形云：什翼珪始都平城，猶逐水草，無城郭。木末（明元帝。）始土著居處。佛貍破涼州、黃龍，徙其居民，大筑城邑。（《魏書·天象志》：天賜三年，六月，發(fā)八部人自五百里內(nèi)繕修都城。魏于是始有邑居之制度。天賜三年，晉安帝之義熙二年也。）截平城西為宮城。四角起樓女墻。門不施屋。城又無壍。南門外立二土門。內(nèi)立廟。開四門，各隨方色。凡五廟，一世一間瓦屋。其西立大社。佛貍所居云母等三殿，又立重屋，居其上。飲食廚名阿真。廚在西，皇后可孫，恒出此廚求食。殿西鎧仗庫，屋四十余間。殿北絲、綿、布、絹庫，土屋一十余間。偽大zigong在城東，亦開四門，瓦屋，四角起樓。妃妾住皆土屋。婢使千余人，織綾錦，販賣，酤酒，養(yǎng)豬、羊，牧牛、馬，種菜逐利。大官八十余窖，窖四千斛，半谷半米。又有懸食瓦屋數(shù)十間。置尚方作鐵及木。其袍衣，使宮內(nèi)婢為之。偽大子別有倉庫。其郭城繞宮城南，悉筑為坊。坊開巷。坊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城西南去白登山七里。山邊別立祖父廟。城西有祠天壇，立四十九木人，長丈許，白幘、練裙、馬尾被立壇上。常以四月四日，殺牛馬祭祀，盛陳鹵簿，邊壇奔馳，奏伎為樂。城西三里，刻石寫《五經(jīng)》及其國記，于鄴取石虎文石屋基六十枚，皆長丈余以充用。國中呼內(nèi)左右為直真。外左右為烏矮真。曹局文書吏為比德真。檐衣人為樸大真。帶仗人為胡洛真。通事人為乞萬真。守門人為可薄真。偽臺乘驛賤人為拂竹真。諸州乘驛人為咸真。殺人者為契害真。為主出受辭人為折潰真。貴人作食人為附真。三公貴人，通謂之羊真。佛貍置三公、大宰、尚書令、仆射、侍中，與大子共決國事。殿中尚書知殿內(nèi)兵馬、倉庫。樂部尚書知伎樂及角史、伍伯。駕部尚書知年、馬、驢、騾。南部尚書知南邊州郡。北部尚書知北邊州郡。又有俟懃地何，比尚書。莫堤，比刺史。郁若，比二千石。受別官，比諸侯。諸曹府有倉庫，悉置比官。皆使通虜、漢語，以為傳譯。蘭臺置中丞、御史，知城內(nèi)事。又置九豆和官，宮城三里內(nèi)民戶籍不屬諸軍戍者悉屬之。其車服：有大小輦，皆五層，下施四輪，三二百人牽之，四施索備傾倒。軺車建龍旗，尚黑。妃后則施雜采幰，無幢絡(luò)。大后出，則婦女著鎧騎馬，近輦左右。虜主及后妃常行乘銀鏤羊車，不施帷幔。皆偏坐，垂腳轅中。在殿上亦跂據(jù)。正殿施流蘇帳、金博山、龍鳳朱漆畫屏風(fēng)、織成幌。坐施氍毹。褥前施金香爐、琉璃缽、金碗、盛雜食器。設(shè)客長盤一尺。御饌圓盤廣一丈。為四輪車，元會日六七十人牽上殿。蠟日逐除；歲盡，城門磔雄雞；葦索、桃梗如漢儀。自佛貍至萬民，（獻文帝。）世增雕飾。正殿西筑土臺，謂之白樓。萬民禪位后，常游觀其上。臺南又有伺星樓。正殿西又有祠屋，琉璃為瓦。宮門稍覆以屋，猶不知為重樓。并設(shè)削泥采，畫金剛力士。又規(guī)畫黑龍相盤繞，以為厭勝。其文化，蓋兼受諸中國及西域，然究不脫北狄本色，（《魏虜傳》云：“佛貍已來，稍僭華典，胡風(fēng)、國俗，雜相揉亂?！贝撕L(fēng)指西域言，國俗則鮮卑之本俗也。）欲革之于旦夕之間，固非遷徙不為功矣。

    孝文知北人之不樂徙也，乃借南伐為名以脅眾。齊武帝永明十一年，虜大和十七年也。八月，孝文發(fā)代都，聲言南伐。九月，至洛陽。自發(fā)代都，霖雨不霽，孝文仍詔發(fā)軫。群臣稽顙馬前。孝文乃言：“今者興動不小，動而無成，何以示后？若不南行，即當移都于此?！北姂勀险?，無敢言者。遂定遷都洛陽之計。其事詳見《魏書·李沖傳》。孝文此舉，必有參與密謀者，今不可考，以意度之，必為漢臣，李沖當即其一也。當南伐時，即起宮殿于鄴西，十一月，移居焉。而委李沖以新都營構(gòu)之任。明年，（齊明帝建武元年。）二月，北還。詔諭其下以遷都意。閏月，至平城。三月，臨大極殿，諭在代群臣以遷移之略。其事詳見《魏書·東陽公丕傳》。《傳》謂孝文詔群下各言其意，然無敢強諫者，蓋逆知其不可回矣。（當時贊孝文南遷，并為開諭眾人，鎮(zhèn)撫舊京者，有任城王澄、南安王楨、廣陵王羽及李韶等，亦不過從順其意而已，非真樂遷也。《于烈傳》云：人情戀本，多有異議。高祖問烈，“卿意云何？”烈曰：“陛下圣略淵深，非愚管所測。若隱心而言，樂遷之與戀舊，惟中半耳。”似直言，實亦巽辭也。）明帝建武二年，大和十九年。六月，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文成五王傳》：廣川王略子諧，大和十九年薨，有司奏王妃薨于代京，未審以新尊從于卑舊，為宜卑舊來就新尊？詔曰：遷洛之人，自茲厥后，悉可歸骸邙嶺，皆不得就塋恒、代。其有夫先葬在北，婦今喪在南，婦人從夫，宜還代葬。若欲移父就母，亦得任之。其有妻墳于恒、代，夫死于洛，不得以尊就卑。欲移母就父，宜亦從之。若異葬，亦從之。若不在葬限，身在代喪，葬之彼此，皆得任之。其戶屬恒、燕，身官京洛，去留之宜，亦從所擇。其屬諸州者，各得任意。）其年九月，遂盡遷于洛陽。

    太和十七年（493年）孝文帝由平城（今山西大同）遷都洛陽，仍然以漢魏洛陽為都。

    孝文之南遷，舊人多非所欲也，遂致激成反叛?！段簳じ咦婕o》：大和二十年，（齊建武三年。）十有二月，廢皇大子恂為庶人。恒州刺史穆泰等在州謀反，（道武都平城，于其地置司州，遷洛后改為恒州。）遣任城王澄案治之。（澄景穆子任城王云之子。）樂陵王思譽坐知泰陰謀不告，削爵為庶人。（景穆子樂陵王胡兒無子，顯祖詔胡兒兄汝陰王天賜之第二子永全后之，襲封。后改名思譽。）《恂傳》云：恂不好書學(xué)。體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中庶子高道悅數(shù)苦言致諫，恂甚銜之。高祖幸崧岳，（大和二十年八月。）恂留守金墉，（見第三章第二節(jié)。）于西掖門內(nèi)與左右謀，欲召牧馬，輕騎奔代。手刃道悅于禁中。領(lǐng)軍元儼，勒門防遏，夜得寧靜。厥明，尚書陸琇馳啟高祖于南。高祖聞之駭惋。外寢其事，仍至汴口而還。引見群臣于清徽堂。高祖曰：“古人有言，大義滅親。今恂欲違父背尊，跨據(jù)恒、朔，今日不滅，乃是國家之大禍?！蹦藦U為庶人。置之河陽。（漢縣，晉省，魏復(fù)置，在今河南孟縣西。）以兵守之。服食所供，粗免饑寒而已。恂在困躓，頗知咎悔。恒讀佛經(jīng)，禮拜，歸心于善。高祖幸代，遂如長安。（大和二十一年四月，齊建武四年。）中尉李彪，承間密表，告恂復(fù)與左右謀逆。高祖在長安，使中書侍郎邢巒與咸陽王禧獻文子。奉詔赍椒酒詣河陽賜恂死。二十二年，（齊明帝永泰元年。）冬，御史臺令史龍文觀坐法當死，告廷尉：稱恂前被攝之日，有手書自理不知狀，而中尉李彪，侍御史賈尚，寢不為間。尚坐系廷尉。時彪免歸，高祖在鄴，尚書表收彪赴洛，會赦，遂不窮其本末。賈尚出系，暴病數(shù)日死。案恂死時年十五，廢時年僅十四，安知跨據(jù)恒、朔？則其事必別有主謀可知。穆泰之叛也，史云：泰時為定州刺史，（魏于中山置定州。）自陳病久，乞為恒州，遂轉(zhuǎn)陸叡為定州，以泰代焉。泰不愿遷都，叡未發(fā)而泰已至，遂潛相扇誘，與叡及安陸侯元隆、撫冥鎮(zhèn)將魯郡侯元業(yè)、驍騎將軍元超，（隆、業(yè)、超皆丕子。）陽平侯賀頭，射聲校尉元樂平，前彭城鎮(zhèn)將元拔，代郡大守元珍，鎮(zhèn)北將軍樂陵王思譽等謀，推朔州刺史陽平王頤為主。（朔州，魏置，今山西朔縣。頤，景穆子陽平幽王新成之子。）頤偽許以安之，而密表其事。高祖乃遣任城王澄發(fā)并、肆兵以討之。（并州治晉陽，今山西陽曲縣。肆州治九原，在今山西忻縣西。）澄先遣治書侍御史李煥單車入代，出其不意。泰等驚駭，計無所出。煥曉諭逆徒，示以禍福。于是兇黨離心，莫為之用。泰自度必敗，乃率麾下數(shù)百人攻煥郭門，冀以一捷。不克，單馬走出城西，為人禽送。（《澄傳》：高祖遣澄，謂曰：“如其弱也，直往禽翦。若其勢強，可承制發(fā)并、肆兵殄之。”澄行達雁門，大守夜告：“泰已握眾，西就陽平城下聚結(jié)。”澄聞便速進。右丞孟斌曰：“事不可量。須依敕召并、肆兵，然后徐動?！背尾宦?，而倍道兼行。又遣李煥先赴，至即禽泰。）澄亦尋到，窮治黨與。（《澄傳》云：獄禁者凡百余人。）高祖幸代，（《紀》：大和二十一年正月北巡，二月至平城。）親見罪人，問其反狀。泰等伏誅。（陸叡賜死于獄。）《新興公丕傳》：自高祖南伐以來，迄當留守之任。后又遷大傳，錄尚書。馮熙薨于代都，（熙，文明后兄。）丕表求鑾駕親臨。詔曰：“今洛邑肇構(gòu)，跂望成勞。開辟迄今，豈有以天子之重，親赴舅國之喪？朕縱欲為孝，其如大孝何？縱欲為義，其如大義何？天下至重，君臣道縣，豈宜茍相誘引，陷君不德？令、仆已下，可付法官貶之?！保ā蛾憛眰鳌罚簠北碚堒囻{還代，親臨馮熙之喪，坐削奪都督恒、肆、朔三州諸軍事。）又詔以丕為都督，領(lǐng)并州刺史。丕前妻子隆，同產(chǎn)數(shù)人，皆與別居，后得宮人，所生同宅共產(chǎn)，父子情因此偏。丕父子大意不樂遷洛。高祖之發(fā)平城，大子恂留于舊京。及將還洛，丕前妻子隆，與弟超等，密謀留恂，因舉兵斷關(guān)，規(guī)據(jù)陘北。（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時丕以老居并州，雖不與其始計，而隆、超咸以告丕。丕外慮不成，口雖致難，心頗然之。及高祖幸平城，推穆泰等首謀，隆兄弟并是黨。隆、超與元業(yè)等兄弟，并以謀逆伏誅。有司奏處孥戮。詔以丕應(yīng)連坐，但以先許不死之身，躬非染逆之黨，聽免死，仍為大原百姓。其后妻二子聽隨。隆、超母弟及余庶兄弟，皆徙敦煌。（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案馮熙死于大和十九年三月。是歲，六月，詔恂赴平城宮。九月，六宮及文武，盡遷洛陽?！垛鳌吩疲憾?，改字宣道。遷洛，詔恂詣代都。及恂入辭，高祖曰：“今汝不應(yīng)向代，但大師薨于恒壤，朕既居皇極之重，不容輕赴舅氏之喪，欲使汝展哀舅氏”云云。此與十九年六月之詔，當即一事，敘于二十年改字之后，蓋《傳》之誤?！敦鳌匪^高祖發(fā)平城，大子留于舊京者，當即此時。高祖若至代都，稱兵要脅之事，其勢必不可免，代都為舊人聚集之地，勢必難于收拾，故高祖拒而不往；又慮群情之滋忿也，乃使恂北行以慰撫之；自謂措置得宜矣，然魏以大子監(jiān)國，由來舊矣；禪代，獻文又特創(chuàng)其例矣。泰等是時，蓋猶未欲顯叛高祖，特欲挾大子據(jù)舊都，脅高祖授以監(jiān)國之任？（禪代蓋尚非其意計所及。）高祖本使恂往，意在消弭釁端，不意恂亦為叛黨所惑，還洛之后，猶欲輕騎奔代也。然此必非恂所能為，洛京中人，必又有與叛黨通聲氣者矣，亦可見其牽連之廣也。恂既廢，叛黨與高祖調(diào)停之望遂絕，乃又謀推陽平，亦所謂相激使然者邪？穆泰者，崇之玄孫。以功臣子孫尚章武長公主。文明大后欲廢高祖，泰切諫，乃止。高祖德之，錫以山河，寵待隆至。陸叡，俟之孫。沈雅好學(xué)，折節(jié)下士。年未二十，時人便以宰輔許之。又數(shù)征柔然有功。實肺胕之親，心膂之任，喬木世臣，民之望也，而皆躬為叛首。《于烈傳》言：代鄉(xiāng)舊族，同惡者多，惟烈一宗，無所染預(yù)而已。當時情勢，亦危矣哉？

    公元490年，24歲的孝文帝拓跋宏開始親政，其當政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遷都洛陽（493年）。龍門石窟始即開鑿于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前后。

    南遷之計，于虜為損乎？為益乎？《齊書·王融傳》：永明中，虜遣使求書，朝議欲不與，融上疏曰：“今經(jīng)典遠被，詩史北流，馮、李之徒，必欲遵尚，直勒等類，居致乖阻。何則？匈奴以氈騎為帷床，馳射為糇糧。冠方帽則犯沙陵雪，服左衽則風(fēng)驤鳥逝。若衣以朱裳，戴之玄冕，節(jié)其揖讓，教以翔趨，必同艱桎梏，等懼冰淵，婆娑躃，困而不能前已。及夫春水草生，阻散馬之適；秋風(fēng)木落，絕驅(qū)禽之歡；息沸唇于桑墟，別踶乳于冀俗；聽韶雅如聾聵，臨方丈若爰居；馮、李之徒，固得志矣，虜之兇族，其如病何？于是風(fēng)土之思深，愎戾之情動；拂衣者連裾，抽鋒者比鏃；部落爭于下，酋渠危于上；我一舉而兼吞，卞莊之勢必也。”其于魏末喪亂，若燭照之矣?！段簳O紹傳》：紹于正光后表言：“往者代都，武質(zhì)而治安，中京以來，文華而政亂。故臣昔于大和，極陳得失；延昌、正光，奏疏頻上。”今其所陳不可悉考，然謂武質(zhì)而安，文華而亂，固已曲盡事情。離乎夷狄而未即乎中國，固不免有此禍。然遂終自安于夷狄可乎？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一人如是，一族亦然。鳥飛準繩，豈計一時之曲直？是則以一時言，南遷于虜若為害，以永久言，于虜實為利也。孝文亦人杰矣哉！

    《昭成子孫傳》云：高祖遷洛，在位舊貴，皆難于移徙，時欲和合眾情，遂許冬則居南，夏便居北。世宗頗惑左右之言，外人遂有還北之問。至乃榜賣田宅，不安其居。昭成玄孫暉，乃請間言：“先皇移都，為百姓戀土，故發(fā)冬夏二居之詔，權(quán)寧物意耳。乃是當時之言，實非先皇深意。且北來遷人，安居歲久，公私計立，無復(fù)還情。陛下當終高祖定鼎之業(yè)，勿信邪臣不然之說。”世宗從之。《肅宗紀》：熙平二年，（梁武帝天監(jiān)十六年。）十月，詔曰：“北京根舊，帝業(yè)所基。南遷二紀，猶有留住。懷本樂業(yè)，未能自遣。若未遷者，悉可聽其仍停?！贝丝梢娦⑽碾m雷厲風(fēng)行，實未能使代都舊貴，一時俱徙，且于既徙者亦仍聽其往還也。然以大體言之，南遷之計，固可謂為有成矣。

    遷都之后，于革易舊俗，亦可謂雷厲風(fēng)行。大和十八年，（齊建武元年。）十二月，革衣服之制。明年，六月，詔不得以北俗之語，言于朝廷。若有違者，免所居官。又明年，正月，詔改姓元氏。又為其六弟各聘漢人之女，前所納者，可為妾媵，事見《咸陽王禧傳》?！秱鳌酚州d：孝文引見群臣，詔之曰：“今欲斷諸北語，一從正音。年三十以上，習(xí)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降爵、黜官。所宜深戒。”又曰：“朕嘗與李沖論此，沖言四方之語，竟知誰是？帝者言之，即為正矣，何必改舊從新？沖之此言，應(yīng)合死罪?！蹦酥^沖曰：“卿實負社稷，合令御史牽下?！庇忠娡豕涫浚?zé)留京之官曰：“昨望見婦女之服，仍為夾領(lǐng)小袖。我徂東山，雖不三年，既離寒暑，卿等何為，而違前詔？”案民族根柢，莫如語言，語言消滅，未有不同化于他族者，不則一切取之于人，仍必巋然獨立為一民族。就國史觀之，往昔入居中原諸族，及久隸我為郡縣之朝鮮、安南，即其明證。人無不有戀舊之心，有戀舊之心，即無不自愛其語言者。孝文以仰慕中國文化之故，至欲自舉其語言而消滅之，其改革之心，可謂勇矣。其于制度，亦多所釐定，如立三長之制，及正官制，修刑法是也，別于他章述之。史稱孝文“雅好讀書，手不釋卷?！段褰?jīng)》之義，覽之便講。學(xué)不師授，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大和十年已后，詔冊皆帝之文也。”此自不免過譽，然其于文學(xué)，非一無所知審矣。亦虜中豪桀之士也。

    拓跋氏之任用漢人，始于桓、穆二帝。其時之衛(wèi)cao、姬澹、衛(wèi)雄、莫含等，雖皆乃心華夏，非欲依虜以立功名，然于虜俗開通，所裨必大，則可想見。六修之難，晉人多隨劉琨任子南奔，虜之所失，必甚巨也。（事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衛(wèi)cao傳》云：始cao所與宗室、鄉(xiāng)親入國者：衛(wèi)懃、衛(wèi)崇、衛(wèi)清、衛(wèi)沈、段業(yè)、王發(fā)、范班、賈慶、賈循、李臺、郭乳。六修之難，存者多隨劉琨任子遵南奔。）昭成愚憨，（觀其見獲后對苻堅之語可知，見第六章第三節(jié)。）其能用漢人，蓋尚不逮桓、穆。其時漢人見用，著于魏史者，惟許謙、燕鳳而已。（據(jù)《魏書·傳》：鳳為昭成代王左長史，謙為郎中令，兼掌書記。）道武性質(zhì)，更為野蠻。破燕以后，不得不任用漢人，然仍或見誅夷，或遭廢黜，實不能謂為能用漢人也。（《道武本紀》謂參合陂之捷，始于俘虜之中，擢其才識，與參謀議。及并州平，初建臺省，置百官，尚書郎已下，悉用文人。又云：帝初拓中原，留心慰納。諸士大夫詣軍門者，無少長，皆引入賜見，存問周悉，人得自盡。茍有微能，咸蒙敘用。此不過用為掾史之屬而已，無與大計也。道武所用漢人，較有關(guān)系者，為許謙、燕鳳、張袞、崔宏、鄧淵、崔逞。謙、鳳皆昭成舊人，其才蓋非后起諸臣之敵。宏事略見第八章第六節(jié)。淵以從父弟暉與和跋厚善見殺。逞使妻與四子歸慕容德，獨與小子留平城，道武嫌之，遂借答晉襄陽戍將書不合殺之。張袞以先稱美逞及盧溥，亦見黜廢?！冻褌鳌费裕核抉R休之等數(shù)十人，為桓玄所逐，皆將來奔，至陳留南，分為二輩一奔長安，一歸廣固。大祖初聞休之等降，大悅。后怪其不至，詔兗州尋訪。獲其從者，皆曰：“聞崔逞被殺，故奔二處?！贝笞嫔罨谥?。自是士人有過者，多見優(yōu)容。此亦不過一時之悔而已，以道武之猜忍好殺，又安知懲前毖后邪？）然既薦居中國之地，政務(wù)稍殷，終非鮮卑所能了，故漢人之見任者，亦稍多焉。崔浩見信于明元、大武二世，浩以謀覆虜誅，而大武仍任李孝伯；（孝伯為順從弟?！秱鳌吩疲鹤源藓普D后，軍國之謀，咸出孝伯，世祖寵眷亞于浩。）高允與立文成，初不見賞，（《允傳》云：高宗即位，允頗有謀焉，司徒陸麗等皆受重賞，允既不蒙褒異，又終身不言。）文明后誅乙渾，乃引允與高閭?cè)虢校矃⒊?；即可見此中消息。然允等之見任，實不過職司文筆而已，（《允傳》云：自高宗迄于顯祖，軍國書檄，多允文也。末年乃薦高閭以自代。《閭傳》云：文明大后甚重閭，詔令書檄，碑銘贊頌皆其文也?！洱R書·王融傳》融上疏曰：“虜前后奉使不專漢人，必介以匈奴，備諸覘獲。且設(shè)官分職，彌見其情。抑退舊苗，扶任種戚。師保則后族馮晉國，總錄則邽姓直勒渴侯，臺鼎則丘頹、茍仁端，執(zhí)政則目凌鉗耳。至于東都羽儀，四京簪帶，崔孝伯、程虞虬久在著作，李元和、郭季祐止于中書，李思沖飾虜清官，游明根泛居顯職。”虜之遇漢人如何，當時固人知其情也?！对蕚鳌费裕涸手G諍，高宗常從容聽之?；蛴杏|迕，帝所不忍聞?wù)?，命左右扶出。事有不便，允輒求見。高宗知允意，逆屏左右以待之。禮敬甚重。晨入暮出，或積日居中，朝臣莫知所論?；蛴猩鲜玛惖檬д?，高宗省而謂群臣曰：“君父一也。父有是非，子何為不作書于人中諫之，使人知惡，而于家內(nèi)隱處也？豈不以父親，恐惡彰于外也？今國家善惡，不能面陳，而上表顯諫，此豈不彰君之短，明己之美？至如高允者，真忠臣矣。朕有是非，常正言面論。至朕所不樂聞?wù)?，皆侃侃言說，無所避就。朕聞其過，而天下不知其諫，豈不忠乎？汝等在左右，曾不聞一正言，但伺朕喜時，求官乞職。汝等把弓刀侍朕左右，徒立勞耳，皆至公王，此人把筆匡我國家，不過著作郎，汝等不自愧乎？”于是拜允中書令，著作如故。夫以言不忍聞，遂令左右扶出，所謂禮遇甚重者安在？高宗之愛允，不過以不彰其過而已，此實好諛惡直，豈曰能容諫臣？允之諫諍，史所舉者，營建宮室，及婚娶喪葬，不依古式，此并非聽者所不樂聞；又以不顯諫自媚；而其見寵，尚不逮把持弓刀之人，虜之視漢人何等哉？然史又言：“魏初法嚴，朝士多見杖罰，允歷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初無譴咎”，蓋允雖貌若蹇直，實不肯觸虜之忌，其不欲盡忠于虜，猶崔宏之志也?！秱鳌酚盅裕焊咦诩劝菰手袝?，司徒陸麗曰：“高允雖蒙寵待，而家貧，布衣，妻子不立?！备咦谂唬骸昂尾幌妊裕拷褚婋抻弥?，方言其貧?！笔侨?，幸允第。惟草屋數(shù)間，布被缊袍，廚中鹽菜而已。初與允同征游雅等，多至通官，封侯，及允部下吏百數(shù)十人，亦至刺史、二千石，而允為郎二十七年不徙官。時百官無祿允常使諸子樵采自給。又云：是時貴臣之門，皆羅列顯官，而允子弟皆無官爵。蓋允之仕虜，特不得已求免死而已。雖不逮崔浩之能密圖義舉，視屈節(jié)以求富貴者，其猶賢乎？允之見征，在大武神四年，宋文帝元嘉八年也。史云至者數(shù)百人，皆差次敘用，蓋大武之世征用漢人最盛者也。事見《魏書·本紀》。）即李沖見寵衽席之上，實亦佞幸之流，高祖特以大后私昵，虛加尊禮，非真與謀軍國大計也。此外李彪、宋弁、郭祚、崔亮之徒，或佐銓衡，或助會計，碌碌者更不足道。虜之楨幹，仍在其種戚之手。此輩一驕奢疲耎，而其本實先撥矣。此則非遷都所能求益，抑且助長其驕yin，所謂離乎夷狄，而未即乎中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