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回來了?！焙芎傲艘宦?。

    情緒實在低落，聲調(diào)不高。

    屋里沒有動靜。

    他往里走了一步。

    五十來平米的二居室，走兩步就一覽無余了。

    他看到母親正盤腿坐在床上看電視。

    電視里正在播放娛樂節(jié)目，在主持人的挑逗之下，元晨夕很配合地開懷大笑，作天真可人狀。

    電視機(jī)前的母親神情呆滯，瞇著眼睛，半張著嘴，一縷亂發(fā)披在額前。

    胡周心里生出一絲不滿的情緒。

    平生頭一回，他感到元晨夕的嘴臉不再美貌。

    他已經(jīng)見過了王樂穎，那種自然和率真是娛樂明星滿是脂粉的臉?biāo)荒鼙葦M的。

    他還見過了顧心眉，那種干練和成熟是娛樂明星的虛偽造作所無法相提并論的。

    至于姬清影，那種可雅可俗、超脫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更是足以把賣唱賣笑之輩碾壓到渣土深處。

    “媽！”胡周敲了敲房門。

    對元晨夕的不滿影響了情緒，胡周語氣不善，敲打房門的力量也不禁加大了幾分，透出nongnong的怨念。

    母親從呆滯中驚醒，看到胡周站在臥室門外，兩眼立刻放出光來，眉毛地瞬時向上挑起。

    胡周以為她會焦急地追問父親的下落，但她卻責(zé)問胡周的生活習(xí)慣：“快換鞋！這么臟的鞋怎么踩進(jìn)來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怎么就是教不會！”

    胡周楞了一會兒。眼下這狀況，難道不應(yīng)該先過問一下父親的去向嗎？難道換鞋這件事比家人更重要嗎？

    胡周心里的怒意又多了幾分。

    不過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孝敬長輩，還不至于朝母親撒氣。所以，他非暴力不合作。

    要我換鞋可以?。∧惆央娨曣P(guān)了，好好跟我說話，我就換鞋！

    然而母親嘴上責(zé)備個不停，但身子就是巋然不動，好像屁股底下不是床，而是蓮花座。

    胡周忍不住道：“這種節(jié)目有什么可看的？至于這么認(rèn)真嗎？”

    母親道：“哦喲，我才剛剛開始看了一會兒。你們當(dāng)我在家里沒事做嗎？我從早忙到晚！看一會兒電視都不行?。　?/br>
    你們？什么你們？哪里有你們？

    胡周道：“我沒找到爸？”

    “啊？”母親總算把視線從電視屏幕上挪開了，“怎么會沒找到？你不是去了淺川了嗎？”

    胡周心想，何止是去淺川，連艾弗瑞嘉極端組織的老巢都翻了個底朝天了。

    見兒子不說話，母親追問道：“怎么可能找不到？你打手機(jī)給他呀！”

    胡周道：“打了。他已經(jīng)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短時間內(nèi)沒法返程?！?/br>
    “什么很遠(yuǎn)的地方？再遠(yuǎn)能有淺川遠(yuǎn)？”母親質(zhì)疑道。

    她的地理知識很有限，淺川已經(jīng)是她能想象到的最遠(yuǎn)的地方。在她的觀念中，新陽到淺川、到亞美利加和到南極洲，都是等距的。

    胡周道：“可能是去太空了?！?/br>
    母親怒道：“他這什么意思?。砍鲩T的時候沒說要去什么太空?。∧憧靻査?，是不是不肯回來，不要這個家了！”

    胡周心道：如果能隨時聯(lián)系上，那也不叫太空了。

    不過這樣也好，要不然父親會怎么回應(yīng)母親的質(zhì)問呢？

    他未必不肯回來，但他心里是否甘心呢？

    是在一個尋常人一生都難以到達(dá)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才華，獲得可觀的收入，還是在這個五十來平米的狹小空間中畏手畏腳，成天為了換沒換鞋的問題提心吊膽？

    看到母親的視線又開始向電視屏幕瞟去，胡周沒有了繼續(xù)談下去的興致。

    他說：“沒說不肯回來。主要是那邊收入比較高，工作環(huán)境比較好，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機(jī)會。”

    母親看著電視，嘴上念叨：“哼！我看就是嫌棄我。真沒良心?！?/br>
    沒良心？胡周心里的某個地方被點燃了。

    你瞎?。克拐u道。

    但立刻為自己心生這種想法而感到吃驚。

    他從來沒有想過對自己的母親惡言相加。

    可是面對眼前母親的言行，除了眼瞎、缺心眼、沒心沒肺，他實在想不出還能有其他什么詞語來形容。

    他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保持冷靜，說道：“媽，可不可以少看些這種節(jié)目，多做些有意義的事？”

    母親激動了起來，叫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每天燒給你們吃，擦地板，洗衣服，你們還要我做什么？”

    胡周道：“生活總得有點奔頭，有點改變吧？”

    “你要我改變？你要我變成什么樣？你又想變成什么樣？”母親的質(zhì)問正氣凜然、義憤填膺，就差沒有對自己的兒子大罵“陳世美”了。

    可是，這跟陳世美完全是兩碼事?。?/br>
    長安居，大不易，如果不思進(jìn)取，那不就是混吃等死嗎？這種生活還有什么希望可言？

    胡周感到深深的窒息。

    他只有十八歲，還有很多年要活。他不能在這種缺乏情感交流和關(guān)懷的環(huán)境里度過漫長的余生。

    他可以轉(zhuǎn)身摔門就走，但是他想起了父親的話：

    當(dāng)初說好白頭偕老，就要白頭偕老，這是美德，是承諾。美德和承諾必須遵守。

    有些美德看起來很美，因而得到公認(rèn)，但公認(rèn)的美德往往違背人性。

    遵守這種美德的后果，往往是扭曲的自豪感和實實在在的煎熬。

    而社會的上層權(quán)貴，又往往可以輕易地違背這種美德。

    不能不說，某些美德似乎是權(quán)貴階層用來維護(hù)統(tǒng)治而施加在勞苦大眾脖子上的枷鎖，以此確保底層生產(chǎn)體系的穩(wěn)固。

    而缺乏洞察力的勞苦大眾又常常借助道德武器互相傾軋，自相殘殺，這不能不說是人間悲劇。

    現(xiàn)在，孝字當(dāng)頭之下，胡周雖然察覺到了“從一而終”和“勤奮進(jìn)取”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并嗅出了其中nongnong的陰謀氣息，但他不能因此就與母親決裂，更不能在父親外出的情況下拋棄母親獨自離開。

    當(dāng)媽的沒有媽的樣子，做兒子還是要有兒子的樣子的。

    這就是親情，無奈的親情?。?/br>
    “我不想變成什么樣。你繼續(xù)看電視吧！”

    胡周走進(jìn)自己久違的臥室，關(guān)上了門。

    母親還在隔壁罵罵咧咧，但終究沒有下床過來追罵的意思。

    胡周揉了揉發(fā)漲的太陽xue，安慰自己說：也好，不當(dāng)回事總比逼我把人找回來要好些。

    隨著四周漸漸安靜下來，胡周的思路也漸漸清晰起來——沒能把父親找回來，這件事，說到底，不是那該死的命運編輯者在搞鬼嗎？

    如果他在后續(xù)情節(jié)里把父親寫回來，那問題不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