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百三十一章 花落傷別(2)
顧檐梅聽完穆寒冰的話,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溫柔的笑容:“后來我發(fā)現(xiàn),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香菇?!?/br> 穆寒冰也笑:“那天吃過飯,趁你不在的時候,白及立刻冷了臉色對婢女說,從此以后餐桌上都不許看到香菇。那時白及才十歲,說那句話時冷漠嚴厲的神色,連我都嚇到了?!?/br> 顧檐梅看向穆寒冰,微笑著道:“其實,在遇到白及之前,我一直是吃不下rou湯的,連聞到都不行。白及他心思細,但只有這件事情,他一直不知道。” “你們啊……”穆寒冰看著顧檐梅臉上的笑容,忍不住無奈地搖頭。 顧檐梅道:“其實,白及他也就是嘴上刻薄,何曾真的對誰刻薄過?你常年不在谷中,我又終究是個外人,他若再以從前的溫和性格示人,只會讓別人覺得他年幼無知、軟弱可欺,說不定還會有人覺得是我為了得到權(quán)力而欺騙了白及,到時候長桑谷只怕還要再亂一次?!?/br> 穆寒冰笑著道:“我知道,白及他其實是個最溫柔不過的人。不過,他對你的信任,實在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去北方接白及的時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白及對你的態(tài)度異于旁人?;氐介L桑谷后,除了我這個親表姐,白及他誰都不信,卻只信你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而且信得無根無據(jù)、從無疑心,甚至將谷主的大權(quán)都完全交給了你。 “如此難以置信的事情,怎么能不讓人產(chǎn)生懷疑呢?說實話,就連我,一開始也對你存了很大的戒心,擔心你是不是別有用心。 “后來,我終于慢慢明白了白及為何會如此。白及他其實是因為經(jīng)歷了那場叛亂,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任何從前長桑谷的人他都不信。 “或許一開始的時候,白及他只是害怕。因為,被親近的人背叛是一件傷心的事情,可是如果被一個陌生人背叛,雖然可以怨恨,卻不足以傷心。 “但是后來,他是真的將你當做了親人,他的父母兄長全都死于那場叛亂,我又常年不在谷中,所以白及他唯一能夠依靠的也只有你。白及他視你如兄、如友,他對這個世界有多么的不信任,他就將這所有的不信任都變成了信任你?!?/br> 說到這里,穆寒冰便停了下來,似乎是話題太過沉重,所以需要休息一下。顧檐梅也沒有說話,只是等著穆寒冰繼續(xù)說下去。 穆寒冰閉眼沉默良久,這才睜開眼,輕嘆一聲道:“白及小時候,不僅性格好,還特別聰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舅舅他們都說,白及將來必定是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成為名揚天下的神醫(yī)的?!?/br> 顧檐梅道:“在那個村子里醒來的時候,我也著實覺得驚訝,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有著那樣高超的醫(yī)術(shù)?!?/br> 穆寒冰卻輕輕搖了搖頭:“聰明是好的,但白及他卻太通透了一些,看起來一團孩子氣,實際上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就將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清楚,又總是將情緒藏起來。我一直擔心,白及他太聰明通透,習慣了隱而不發(fā),這樣的性子,一旦決定了什么事情,就很容易鉆牛角尖,后來果不其然?!?/br> 穆寒冰抬起頭來,透過繁密如云的梨花,看向頭頂?shù)奶炜?,像是在尋找什么,卻又像僅僅只是為了抑制住眼眶中慢慢聚集的淚水。 過了片刻,穆寒冰才重新開口,聲音里浸透了潮濕而沉重的哀涼:“這十一年,白及他為了救你,逼著自己走到最后,已經(jīng)將這條路走到了死局。 “他一早就知道可以用南柯以命換命,他那么努力地去尋找永生蓮,是想求一個十全十美、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可若是找不到,也還有南柯,無論如何,他都會救你。 “一念成執(zhí),至死不悟——大約就是白及這樣吧。 “那日在萬葉臺,他逼你做選擇,只是他不甘心罷了。他耗盡心力,犧牲至此,你卻要選擇去死,你要他如何甘心呢?” 穆寒冰并不知道當日在萬葉臺上發(fā)生的事情。她和柳雙雙一直守著顧檐梅,顧檐梅醒來后,她們卻沒能阻止顧檐梅,被顧檐梅點了xue道,等她們趕到萬葉臺,顧檐梅已經(jīng)帶著林偃月離開了。 后來,穆寒冰帶人一路悄悄跟著顧檐梅和林偃月,一直守在八角鎮(zhèn),將二人的情況反饋給桑白及。但是,其間穆寒冰并未收到桑白及的任何回信,直到顧檐梅開始準備棺材,桑白及才讓她將顧檐梅和林偃月帶回千音閣。 穆寒冰帶著二人從八角鎮(zhèn)出發(fā)時,林偃月就陷入了徹底的昏迷,而顧檐梅在路上身體突然惡化,之后也一直昏睡著。 穆寒冰其實隱約猜到了桑白及的打算,只是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阻止桑白及,那是桑白及的執(zhí)念,任何勸說他都聽不進去。 穆寒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眼淚一直未停,繼續(xù)說了下去:“白及的心愿,是用永生蓮救蕭白雪,然后讓顧檐梅一直作為蕭白雪活下去。但是最后,他沒有成全自己的心愿,而是成全了顧檐梅的心愿。 “那顆永生蓮,他給了林偃月。所以,他只能用南柯來救你。 “熬到南柯一年之期的最后,白及他早已形容枯槁,消瘦得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骨架,臉色更是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幾乎吃不下東西,只能靠參湯吊著一口氣。越到后來,他吐血就越嚴重,不光是夜里反噬的時候,就連白天也…… “我每日守在他的床前,看著白及如此痛苦,就覺得心里已經(jīng)只剩下了恨,恨命運如此無情,恨他這般折磨自己,也恨你,恨到咬牙切齒,有很多次都想到隔壁的房間殺了你。 “用南柯救你的這個法子,白及也不是沒有擔心過,因為白及擔心自己可能熬不過一開始的一年之期。但是,或許是上蒼也被白及感動了,他竟然撐了過來。然后,他吊著最后的一口氣,趕在你死之前,將他剩下的十一年給了你。 “你只能再活十一年,南柯的反噬也依舊還在,痛苦和折磨會伴隨到你生命的盡頭。 “林偃月的身體早已病入膏肓,即使有永生蓮,能不能醒來也要看上蒼愿不愿意給一個奇跡,而且就算她可以醒來,最多也活不過十年。 “這委實算不上完美的結(jié)局,但這已經(jīng)是白及他能為你做的最多?!?/br> 顧檐梅坐在穆寒冰身旁,早在穆寒冰開始說最后這段長長的話的時候,顧檐梅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這一生,他只這樣哭過兩次,一次是在打開那卷南柯的瞬間,另一次便是此時。 顧檐梅的半生,至始至終都在犧牲。 蕭白雪的半生,至始至終都在獲得。 這是命運的涼薄,也是命運的溫情。 那個總是拉住他的衣袖,叫他哥哥的少年,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二十歲的年紀,還那樣年輕,生命才剛剛開始,卻永遠停在了這里,再也不會有未來。 桑白及用生命救了他,可是等到他醒來,卻只見到了一壇骨灰,連最后的道別都來不及。 他們最后一次相見,是在那蒼涼蕭瑟的萬葉臺上,他聽見桑白及似乎喚了他一聲,卻聽不真切,或許是一聲“哥哥”,又或許是一聲“白雪”,一如從前他那般喚他。 他回過頭去,卻看不清桑白及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個寂然獨立的身影,一身艷麗又蕭瑟的紅衣。于是,他便就那樣轉(zhuǎn)身離開了,竟然吝嗇到不曾說一句道別,說一聲謝謝。 那天他們站在萬葉臺上說了那么多話,他來來回回說的都是“對不起”,卻沒能說一句“謝謝你”。 如今他想說,可是桑白及已經(jīng)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