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我們主動認(rèn)養(yǎng)他的。”這個男人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仿佛說話大聲點(diǎn)兒就會招來魔鬼。他緊張地環(huán)顧塵土彌漫的前院，院里有一個水泥平臺，上面放了一輛沒有輪子的貨車。“我們打電話到家庭中心，詢問加勒特的情況。因?yàn)槲覀兟犝f了他的遭遇，覺得很難過。但事實(shí)是，從一開始他就是個麻煩，不像我們其他的孩子。我們對他真的已經(jīng)全心付出了?？晌腋嬖V你，我覺得他根本不這么認(rèn)為?，F(xiàn)在我們很害怕，真的怕得要死?！?/br>
    這里是田納斯康納鎮(zhèn)北邊，這個男人站在自家久經(jīng)風(fēng)雨摧殘的前陽臺上，沖著阿米莉亞·薩克斯和杰西·科恩說話。阿米莉亞來到加勒特的養(yǎng)父母家，只想搜查他的房間，但盡管情況緊急，她仍然讓哈爾·巴比奇說下去，希望能從中多知道一點(diǎn)加勒特·漢隆的事；萊姆認(rèn)為證物是追蹤嫌疑犯的唯一鑰匙，但這次阿米莉亞·薩克斯卻不完全贊同。

    然而這段談話只透露出一件事，正如哈爾自己所說，他們雖然是加勒特的養(yǎng)父母，但真的很害怕他會回來傷害他們或其他小孩。在前院陽臺上，哈爾的老婆也出來站在他身邊；她是個肥胖的婦人，留著一頭紅褐色的卷發(fā)，穿著一件污漬斑斑的t恤——這是當(dāng)?shù)剜l(xiāng)村樂電臺贈送的，上面寫著“我最愛聽wkrt電臺”。和她丈夫一樣，瑪格麗特·巴比奇的目光也不時瞄向前院和附近的樹林。阿米莉亞猜想，他們在張望加勒特是否會回來。

    “應(yīng)該不是我們的錯，”男人繼續(xù)說，“我沒打過他——這個州不允許父母這么做——我只是嚴(yán)格教育他，要他服從生活紀(jì)律。例如，我們會按固定時間吃飯，這點(diǎn)我相當(dāng)堅(jiān)持。但加勒特總是不準(zhǔn)時出現(xiàn)，而非用餐時間我又會把食物鎖起來，所以他經(jīng)常餓肚子。有時候，我會帶他參加周六的父子《圣經(jīng)》研習(xí)班，但他很不喜歡，坐在那里一聲都不吭。告訴你，這樣真讓我難堪得要命。還有，我常會批評他，要他把像豬窩一樣的房間收拾干凈?！彼脑捝宰鐾ｎD，露出憤怒和恐懼的神情，“這些都是大家會要求孩子做的事，但我知道他因此而恨我?！?/br>
    他老婆也跟著提出證詞：“我們對他好的事情他一點(diǎn)也不記得，只記住我們偶爾對他嚴(yán)厲的時候?！彼曇纛澏吨f，“現(xiàn)在他一心只想報復(fù)。”

    “我告訴你，我們會保護(hù)自己?！奔永仗氐酿B(yǎng)父對杰西說。他歪頭示意陽臺上的一堆釘子和一把生銹的鐵錘?！拔艺馑浪械拇皯?，如果他敢闖進(jìn)來……我們會保護(hù)自己。孩子們都知道該怎么做，他們知道霰彈槍放在哪兒。我已經(jīng)教過他們怎么使用了。”

    他居然鼓勵他們朝加勒特開槍？薩克斯相當(dāng)驚訝。她看見屋里有好幾個小孩，正隔著紗門向外張望。他們看上去都不超過十歲。

    “哈爾，”杰西嚴(yán)肅地說，搶在阿米莉亞前開口，“你不要自己處理，如果你看到加勒特就立刻通知我們。還有，別讓孩子們碰武器，你很清楚槍支的危險性。”

    “我們演練過了，”他充滿戒心地說，“每周四晚餐后都演習(xí)一次。他們知道該怎么用槍。”他瞇起眼睛，盯著院子里的某個東西。氣氛有點(diǎn)緊張。

    “我想看看他的房間?！彼_克斯說。

    他聳聳肩?！澳阕员惆?，但你一切都得自己來，我是不會進(jìn)去的?，敿惆逊块g指給他們看?！彼闷痂F錘，抓了一把釘子。薩克斯發(fā)現(xiàn)他的腰間有樣?xùn)|西凸出來，是一把手槍的槍柄。他開始把釘子釘入窗框。

    “杰西，”薩克斯說，“你繞到后面檢查他的窗戶，看有沒有什么機(jī)關(guān)陷阱?！?/br>
    “你們什么也看不出來的，”養(yǎng)母說，“他把窗戶都用油漆刷黑了?！?/br>
    刷黑了？

    薩克斯繼續(xù)說：“那么只要守住窗口也行，我不想被突然跑進(jìn)來的人嚇著。還有，注意查看一些有利的射擊位置，我也不想變成明顯的靶子?！?/br>
    “沒問題，有利的射擊位置。我會注意的?！彼c(diǎn)點(diǎn)頭，動作十分夸張。這個動作告訴了薩克斯，原來他根本沒有實(shí)際槍戰(zhàn)的經(jīng)驗(yàn)。他大步離開，消失在側(cè)院。

    婦人對阿米莉亞說：“他的房間在這邊?！?/br>
    薩克斯跟著加勒特的養(yǎng)母走進(jìn)一條幽暗的長廊，這里堆放了許多衣服、鞋子和雜志：《家庭圈》、《基督生活》、《槍和彈藥》、《原野和小溪》、《讀者文摘》。

    薩克斯經(jīng)過一扇扇房門，感覺頭部隱隱發(fā)麻；她的目光忽左忽右，中指不停地蹭著手槍握把的格狀花紋。那小子的房門是關(guān)著的。

    加勒特扔進(jìn)一個蜂窩，她被連螫一百三十七次……

    “你真的很怕他回來？”

    婦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說：“加勒特是個令人頭疼的孩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而我對他的感覺比哈爾更深。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但如果他真的回來，就一定會帶來麻煩。加勒特不在乎傷害別人。有次在學(xué)校，一些男生總是不時偷開他的柜子，往里丟垃圾、臟內(nèi)褲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并不可怕，只是開玩笑，但加勒特卻在自己的柜子里放進(jìn)一只毒蜘蛛，并把柜門改裝。如果沒有用正確方法開柜子，柜子的門板就會突然彈開。后來，那些男孩又來偷開他的柜子，那只蜘蛛咬了其中一名男生的臉，差點(diǎn)讓他失明……是啊，我很怕他會回來?！?/br>
    她們在一間臥室門前停下。仔細(xì)分辨才看出上面有個手寫的標(biāo)志：危險勿入。在這幾個字下面，貼有一只用鋼筆畫的黃蜂。黃蜂畫得很丑，樣子卻相當(dāng)邪惡。

    屋里沒有空調(diào)，薩克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全濕了。她雙手摩擦著牛仔褲，把汗水擦干。

    薩克斯打開從郡警察局通訊中心借來的摩托羅拉無線電對講機(jī)，戴上耳機(jī)。她花了點(diǎn)時間才調(diào)到史蒂夫·法爾告訴她的頻道。通訊信號并不太好。

    “萊姆？”

    “我在，薩克斯。我等你很久了，你上哪去了？”

    她不想告訴他說她浪費(fèi)了幾分鐘想探聽一些關(guān)于加勒特心理狀況的事，只簡單說：“到這里需要一點(diǎn)時間?！?/br>
    “好吧，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我正要進(jìn)去?！?/br>
    她以手勢要瑪格麗特回客廳，一腳踢開房門，又立即向后躍回走廊，后背平貼著墻壁。幽暗的房里沒有任何聲響。

    連螫一百三十七次……

    好了，持槍，前進(jìn)、前進(jìn)、前進(jìn)！她沖進(jìn)房間。

    “天啊?！彼_克斯采取戰(zhàn)斗姿勢，食指按在扳機(jī)上，像山一樣穩(wěn)穩(wěn)舉著槍對著房里的一個影子。

    “薩克斯？”萊姆呼叫，“怎么了？”

    “等等?！彼吐曊f，伸手打開房間的電燈。她發(fā)現(xiàn)自己瞄準(zhǔn)的是墻上一張《異形》電影海報上的驚悚怪物。

    她伸出左手猛地把靠著墻壁的房門拉開。沒有東西。

    “沒事，萊姆。不過，我得說，我不太喜歡他房間的裝飾。”

    接著，一股臭氣襲向她。未洗的衣服、身體汗臭，以及某種東西……

    “哦！”她低聲叫道。

    “薩克斯？什么東西？”萊姆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這里很臭。”

    “很好，你知道我的規(guī)矩?！?/br>
    “先聞犯罪現(xiàn)場的味道。真希望我沒有這樣做?！?/br>
    “我本來想整理的，”巴比奇太太走進(jìn)房間，站在薩克斯身后，“我應(yīng)該在你來之前先整理一下，但我實(shí)在很怕進(jìn)這個房間。而且，臭鼬很難趕出去，除非用番茄汁清洗。哈爾覺得這樣太浪費(fèi)錢了?！?/br>
    就是這個味道，比臟衣服還臭的，是臭鼬那股像燒焦橡膠般的氣味。加勒特的養(yǎng)母雙手緊握，看似一副絕望得要哭的樣子，她小聲地說：“你踢破了房門一定會把他氣瘋的?！?/br>
    薩克斯對她說：“給我點(diǎn)時間讓我單獨(dú)待在這里?！彼褘D人請出去，關(guān)上房門。

    “別浪費(fèi)時間，薩克斯?！比R姆厲聲說。

    “我知道。”她回答，開始四處查看。忍住厭惡感看著臟亂的床單、幾堆臟衣服、被食物殘?jiān)ぴ谝黄鸬谋P子、裝著薯片和玉米片碎屑的空包裝袋。這個地方讓她很不舒服，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已插進(jìn)頭發(fā)里，忍不住直搔。她原本克制住了想要搔癢的沖動，但這會兒搔得更厲害了。她覺得奇怪，為什么自己會這么生氣。也許是因?yàn)檫@房間的臟亂邋遢，說明了他的養(yǎng)父母根本沒有真正關(guān)心過他，而這長期的忽略與漠視才將他塑造成殺人犯和綁架者。

    薩克斯迅速檢查著房間，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數(shù)十個污漬和手腳印?？磥恚褂么芭_進(jìn)出的次數(shù)比房門多。她不禁懷疑，這對夫妻在晚上是否都把孩子反鎖在房間里。

    她轉(zhuǎn)身面向床鋪對面的墻壁，瞇起眼睛，一股寒意流過她全身?！叭R姆，原來他是個收藏家。”

    她看著墻邊的十幾個玻璃瓶子，瓶身是透明的，里面裝有許多昆蟲，瓶底還有一些水。每個玻璃瓶外貼有潦草的字跡標(biāo)簽，標(biāo)明昆蟲的種類：劃蝽……潛水鐘蜘蛛。瓶子旁邊的桌上有一個破了一角的放大鏡，桌前有一張辦公椅，像是加勒特從垃圾堆撿回來的。

    “我知道為什么人家叫他昆蟲男孩了?！彼_克斯說，把這些玻璃瓶的情況描述給萊姆聽。她看著一群濡濕的小蟲在其中一個瓶子里爬動，渾身既戰(zhàn)栗又惡心。

    “啊，對我們來說這是好事?！?/br>
    “為什么？”

    “因?yàn)檫@種嗜好很少見。如果他的嗜好是打網(wǎng)球或收集錢幣，我們想找出他的下落就不容易了。接著來，繼續(xù)檢查現(xiàn)場。”他溫和地說，語氣中透著開心。她知道他正想象自己在“走格子”——這是他形容搜索犯罪現(xiàn)場的用詞——利用她當(dāng)他的眼睛和腳。林肯·萊姆身為偵查資源組（紐約市警察局刑事案件現(xiàn)場鑒定單位）組長的時候，時常親自到犯罪現(xiàn)場，在那里花的時間也往往比一個新手還多。她知道，他在出意外后，最懷念的事就是走路了。

    “鑒定工具箱里面有什么東西？”萊姆問。杰西·科恩從郡警察局的裝備室找出了一套，交給阿米莉亞使用。

    薩克斯打開滿是灰塵的金屬工具箱。里面的東西雖不及她在紐約使用的工具箱的十分之一，但一些基本的東西還是有的：鑷子、手電筒、探針、橡膠手套和證物袋。“這是精簡版的鑒定工具箱?！彼f。

    “我們在這里真是如魚離水，薩克斯?！?/br>
    “我和你一起搜索，萊姆。”她一面戴上手套，一面環(huán)顧房間。加勒特的臥室可以稱為次要犯罪現(xiàn)場，這里雖不是實(shí)際犯罪發(fā)生的地方，卻可能是歹徒計劃犯罪的地點(diǎn)，或犯罪后藏匿的地方。萊姆很久以前就告訴過她，這里的價值往往勝過主要犯罪現(xiàn)場，因?yàn)榇跬皆诖藭容^大意，可能會把手套和衣服丟在這里，遺留下武器或其他證物。

    薩克斯以格子狀走法開始搜查，就像割草一樣，先平行來回一步步走，然后轉(zhuǎn)向直角，再把同樣的地方走一遍。

    “說話啊，薩克斯，快說話?！?/br>
    “這里令人毛骨悚然，萊姆?！?/br>
    “毛骨悚然？”他抱怨道，“什么叫‘毛骨悚然’？”

    林肯·萊姆不喜歡太籠統(tǒng)的說法，他要的是更詳細(xì)、精確的形容：冷、泥濘、藍(lán)、綠、尖。每當(dāng)她使用像“大”或“小”的字眼描述時，就會被萊姆糾正。（“告訴我英寸或英尺，薩克斯，不然就別說?！币虼税⒚桌騺啞に_克斯搜索犯罪現(xiàn)場時都會攜帶格洛克十型手槍、橡膠手套和一個伸縮卷英尺。）

    她心想：哼，我就是覺得毛骨悚然，難道沒有意義嗎？

    “他這里有幾張海報，是《異形》這部電影的。還有《星艦戰(zhàn)將》——巨蟲攻擊人類的海報。他自己也畫了一些，都很暴力。這里很骯臟，房里有垃圾食物、一堆書、衣服、瓶里的蟲，除此之外沒有太多別的東西?！?/br>
    “衣服臟嗎？”

    “是啊。有一條褲子特別臟，他好像經(jīng)常穿，從褲子上一定能找出一噸的線索。還有，這條西裝褲腳有折邊。我們真幸運(yùn)，大部分像他這年紀(jì)的小孩只穿藍(lán)色牛仔褲?！彼堰@條褲子丟進(jìn)塑料證物袋。

    “襯衫呢？”

    “只有t恤，”她說，“沒有衣袋?！毙淌妈b定家特別喜歡有折邊或有衣袋的衣物，因?yàn)槔锩娌赜懈鞣N有用的線索。“我找到兩本筆記本，萊姆。不過吉姆·貝爾和其他警察應(yīng)該都看過了?！?/br>
    “別對我們同僚的犯罪現(xiàn)場工作有任何期待?！比R姆挖苦說。

    “明白了?！?/br>
    她翻開筆記本的內(nèi)頁?！皼]有日記，沒有地圖，沒有關(guān)于綁架的記錄……里面只有一些昆蟲素描……都是他收集到的種類?！?/br>
    “有女人或少女圖畫嗎？性虐待？”

    “沒有。”

    “先帶回來再說。其他的書呢？”

    “大概有一百本，有課本、關(guān)于動物和昆蟲的書……等等……這里還有……一本田納斯康納高中的畢業(yè)紀(jì)念冊，是六年前的?！?/br>
    萊姆向房間里的人問了一個問題，然后又回到對講機(jī)上?！凹氛f莉迪婭二十三歲，她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八年了。你還是檢查一下女生頁，看看有沒有瑪麗·貝斯·麥康奈爾?！?/br>
    薩克斯翻到字母m那頁。

    “有了，瑪麗·貝斯的相片被人用利刃割下?？磥硭喈?dāng)符合典型跟蹤者的特質(zhì)?！?/br>
    “我對特質(zhì)不感興趣，感興趣的只有證物。其他的書呢？在他書架上的書，他最?？茨男俊?/br>
    “我怎么知——”

    “看書上的灰塵，”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從最靠近床邊的開始找，帶四五本他最?？吹臅貋??！?/br>
    她挑了四本他最常翻閱的書：《昆蟲學(xué)家手冊》、《北卡羅來納昆蟲指南》、《北美水生昆蟲》和《微小的世界》。

    “我拿到了，萊姆。這些書上有很多標(biāo)注記錄，其中一些還標(biāo)有星號。”

    “很好，都帶回來。但房間里一定還有更具體的東西?！?/br>
    “找不到了?！?/br>
    “繼續(xù)找，薩克斯。他才十六歲，你應(yīng)該記得我們以前查過的青少年案件。青少年的房間是他們整個世界的中心，你要想象自己是十六歲的孩子。如果是你，會把東西藏在哪兒？”

    她看向床墊底下，里里外外翻找書桌抽屜、衣柜，又掀起污穢的枕頭。接著，她打開手電筒照向床和墻壁之間的空隙。她說：“找到一些東西，萊姆——”

    “什么？”

    她發(fā)現(xiàn)許多紙巾，一瓶凡士林護(hù)膚乳液。她檢查其中一團(tuán)紙巾，發(fā)現(xiàn)上面有酷似干涸jingye的痕跡。

    “十幾個紙巾團(tuán)，看來他使用右手的頻率很高?！?/br>
    “他十六歲了，”萊姆說，“如果不高的話倒是稀罕了。這是重要線索，我們可能需要用到他的dna。”

    薩克斯在床下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東西：一個廉價相框，邊框上有他手繪的螞蟻、黃蜂和甲蟲等昆蟲草圖。相框中央正是那張被割下的瑪麗·貝斯的相片。床下還有一本相冊，里面有十幾張瑪麗·貝斯的其他相片，都是偷拍的，大部分是她在校園里或走在小鎮(zhèn)街上時被拍下的。還有兩張她穿著比基尼泳裝在湖邊游泳的照片，兩張都彎下身子，焦點(diǎn)對準(zhǔn)在乳溝上。她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萊姆。

    “她是他幻想的女孩，”萊姆喃喃說，“繼續(xù)找?！?/br>
    “我想這里應(yīng)該夠了，該去主要犯罪現(xiàn)場了?！?/br>
    “再待一兩分鐘，薩克斯。記住，這是你的主意，是你要當(dāng)好撒馬利亞人的，不是我的主意。”

    她被這句話氣得發(fā)抖?！澳阆朐鯓樱俊彼拥卣f，“你要我采集指紋嗎？還是拿真空吸塵器去收集毛發(fā)？”

    “當(dāng)然不，我們又不是為檢察官找足以呈上法庭的證物；你很清楚，我們需要的是能給我們提供想法的線索，能告訴我們他把那兩個女孩帶到哪兒去了的線索。他不會把她們帶回家，肯定另有一個為她們而設(shè)的地方。他先前一定去過那里，事先做好了準(zhǔn)備。他雖然年紀(jì)小，行為古怪，但計劃卻相當(dāng)縝密。即使那女孩死了，我敢打賭他也已經(jīng)為她們選了上好的、舒適的墳?zāi)?。?/br>
    雖然他們在一起工作了很久，薩克斯仍無法適應(yīng)萊姆的麻木不仁。她知道這是刑事鑒定家的一項(xiàng)特質(zhì)，在恐怖的犯罪現(xiàn)場必須具備的冷酷，但對她而言實(shí)在很難做到。她知道優(yōu)秀的犯罪現(xiàn)場鑒定人員的情感必須像電燈開關(guān)一樣收放自如，也知道自己心中同樣潛藏著冷淡的特質(zhì)，但她仍免不了抗拒。她時常因此感到恐懼，害怕這種疏離會讓她的心變得永遠(yuǎn)麻木。

    上好的、舒適的墳?zāi)埂?/br>
    林肯·萊姆在想象犯罪現(xiàn)場時，說話的聲音最有魅力。他對她說：“繼續(xù)，薩克斯，進(jìn)入他，變成加勒特·漢隆。你在想什么？你的生活情況如何？你在這個小房間的每一分鐘會做什么事？你最隱秘的心事是什么？”

    萊姆曾告訴她，最優(yōu)秀的刑事鑒定家就像天才的小說家一樣，能想象自己就是筆下的角色，并能完全融入那個人的世界。

    薩克斯再一次環(huán)顧這個房間。我十六歲，我是專惹麻煩的小子，我是孤兒，學(xué)校的同學(xué)都欺負(fù)我。我十六歲，我十六歲，我……

    一個想法成形了。她得趁想法消失前趕快行動。

    “萊姆，你知道哪里奇怪嗎？”

    “告訴我，薩克斯?！彼麥厝岬毓膭钪?。

    “他是青少年，是吧？呃，我記得湯米·布里斯科，我十六歲時的約會對象，你知道他房間墻上都是什么嗎？”

    “在我那個年代，都是弗拉·福賽特的海報。”

    “沒錯。加勒特沒有一張美女照片、《花花公子》或《閣樓》海報。沒有魔術(shù)卡，沒有口袋怪獸，沒有玩具。沒有女歌手艾拉妮絲或席琳的唱片。沒有搖滾歌手海報。我的天，他十六歲了，竟然連電腦都沒有?！彼_克斯的教女才十二歲，但她的房間簡直就是一間小型電子科技展覽室。

    “那些也許太貴了，對養(yǎng)父母來說?！?/br>
    “喂，萊姆，如果我在他這個年齡，想聽音樂，我就會自己組裝一臺收音機(jī)。沒有什么能阻擋青少年。是這些事都無法讓他感興趣。”

    “非常好，薩克斯?！?/br>
    或許吧，她心想，但這代表什么呢？記錄下觀察到的事，只是刑事鑒定科學(xué)家一半的工作；至于另外一半，更重要的那一半，是要從所觀察到的事物中提取出有用的結(jié)果。

    “薩克斯？”

    “噓……”

    她正努力拋開真正的自我：那個來自布魯克林的探員；大型通用汽車的愛好者；麥迪遜大道仙黛公司的前時裝模特兒；手槍射擊冠軍；留著一頭長紅發(fā)、指甲必須剪短，免得一緊張就把手指伸進(jìn)發(fā)間猛撓頭皮以至在美麗的皮膚上留下抓痕的女人。

    完全把這個人拋開，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專惹麻煩、引起別人恐慌的十六歲少年。那個可能需要或想要以暴力劫走女人的人，那個需要或想要?dú)⒙镜纳倌辍?/br>
    我有什么感覺？

    “我不在乎普通的娛樂、音樂和電視。我不在乎普通的性愛?！彼f道，完全是自言自語，“我不在乎正常的人際關(guān)系，人就像蟲子一樣——應(yīng)該被關(guān)起來。說清楚一點(diǎn)，我只在乎昆蟲，它們是我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娛樂。”她一面說，一面走到那排琉璃瓶前。接著，她看向腳下的地板?！耙巫拥暮圹E！”

    “什么？”

    “加勒特的椅子……有輪子。椅子面對昆蟲玻璃瓶，他經(jīng)常前后滑動椅子，觀察昆蟲并描繪它們。天啊，他可能還會和它們說話，這些昆蟲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是，木頭地板上的轉(zhuǎn)椅輪子的痕跡并沒有延伸到最后一個玻璃瓶——這個瓶子是最大的一個，和其他瓶子隔了點(diǎn)距離，里面裝的是一群黃蜂。這群小小的黃黑色的新月斑紋憤怒地爬動著，仿佛警覺到她的侵入。

    她走到這個瓶子前，仔細(xì)看向瓶底，然后對萊姆說：“這里有個裝滿黃蜂的瓶子，我猜是他藏東西的地方?！?/br>
    “為什么？”

    “它的位置和其他瓶子不同，而他從不觀察它——從椅子痕跡可以看出這點(diǎn)。而且，其他瓶子里都有水，裝的是水生昆蟲，只有這瓶是會飛的昆蟲。這個主意很棒，萊姆——誰敢碰里面的東西呢？而且，瓶底有一英尺深的碎紙。我猜他一定把什么東西藏在里面了。”

    “檢查一下?！?/br>
    她打開房門，向巴比奇太太借了一雙皮手套。當(dāng)巴比奇太太把皮手套拿來時，發(fā)現(xiàn)薩克斯正在看那個裝有黃蜂的瓶子。

    “你不是想碰這個瓶子吧？”她絕望地說，聲音很小。

    “正是?！?/br>
    “啊，加勒特一定會發(fā)火。只要有人想動他的瓶子，他就會大吼大叫?！?/br>
    “巴比奇太太，加勒特已犯下重罪在逃，現(xiàn)在不必管他介不介意了?！?/br>
    “但如果他偷偷溜回來，發(fā)現(xiàn)你動過它……我是說……這樣可能會更加激怒他，把他推上絕路?！庇謥砹?，眼淚攻勢。

    “我們會在他還沒溜回來前就找到他的，”薩克斯安慰她，“別擔(dān)心?！?/br>
    薩克斯戴上手套，拿了枕頭套纏在裸露的手臂上。慢慢地移開篩網(wǎng)蓋子，把手探進(jìn)去。兩只黃蜂停在她的手套上，旋即又飛開，其他黃蜂則完全無視于這侵入的不明物體。她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蜂巢。

    連螫一百三十七次……

    她只往紙堆探入了幾英寸，就找到一個塑料袋。

    “找到了?！彼汛幽贸鰜?。一只黃蜂在她蓋回篩網(wǎng)前從瓶口溜出來，飛進(jìn)屋子里。

    薩克斯脫下皮手套，換上橡膠手套。她打開這個塑料袋，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一卷很細(xì)的釣魚線；一些紙幣零錢——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塊，還有四枚艾森豪威爾銀幣；另一個相框，里面放的是報上使用的那張加勒特的全家福，這是在奪走他父母和meimei性命的那場車禍發(fā)生前一個星期拍的；一條短鏈子，上面串有一把老舊的、壓扁的鑰匙——很像汽車鑰匙，但鑰匙上面沒有商標(biāo)，只有一串?dāng)?shù)字。她把這些發(fā)現(xiàn)都報告給萊姆。

    “很好，薩克斯，非常好。我不知道這代表什么，但至少已有個頭緒?，F(xiàn)在可以去主要犯罪現(xiàn)場了，到黑水碼頭區(qū)去?！?/br>
    在離去前，薩克斯再次環(huán)顧整個房間。那只剛剛逃出來的黃蜂又飛回來了，正試圖回到瓶里去。她很好奇，不知道它對其他同伴發(fā)出了什么樣的信號。

    “我跟不上了，”莉迪婭對加勒特說，“我沒法走得那么快?！彼贝瓪猓顾粩鄰乃樕系温?，身上的護(hù)士服也已被汗水浸濕了。

    “安靜，”他怒斥道，“我得專心聽，沒空聽你發(fā)牢sao。”

    專心聽什么？她很好奇。

    他又拿出地圖看了一次，帶她往另一條路走。他們?nèi)栽谒闪种行羞M(jìn)。雖然曬不到太陽，但她還是頭暈?zāi)垦?。她知道這是中暑的前兆。

    他盯著她，目光又停在她的胸部。

    他的指甲啪嗒作響。

    酷熱難當(dāng)。

    “求求你，”她低聲說，快要哭起來，“我不行了，求求你?！?/br>
    “閉嘴！我不會再說第二遍?！?/br>
    一群小昆蟲迎面飛來，她不小心吸進(jìn)一兩只，連忙吐出來，惡心地清理嘴巴。天啊，她太痛恨這個地方了，痛恨置身在森林里。莉迪婭·約翰遜討厭戶外活動，盡管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森林、游泳池和庭院，但她短暫易逝的快樂時光大部分都發(fā)生在室內(nèi)：她的工作、與像她一樣單身的同性朋友在星期五餐廳和瑪格麗特嘰嘰喳喳地聊天、恐怖小說和電視、到購物中心瘋狂采購、那些偶爾與男友共處的夜晚。

    全部都是室內(nèi)的歡愉。

    戶外讓她想起她已婚友人邀約的露天餐會，讓她想起圍坐在游泳池畔看小孩拿著充氣玩具戲水的家庭，想起郊外踏青，想起那些身材苗條穿著吊帶褲襪的女人。

    戶外讓莉迪婭想起一個她所期望但從未擁有過的生活，讓她想起她的寂寞。

    他帶她走下另一條小徑，朝森林外走去。樹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個大坑洞。這里是舊礦場，坑洞底部有一洼綠色的積水。她記得幾年前，有許多小孩會來這里游泳，那時沼澤區(qū)還沒擴(kuò)大得吞沒帕奎諾克河北岸的土地，環(huán)境也并沒有變得如此詭異危險。

    “快走吧。”加勒特說，歪頭指向坑洞。

    “不，我不下去。那里太可怕了?！?/br>
    “別跟我說你想要什么鬼東西，”他怒道，“快走！”

    他抓起她被膠帶捆住的手，拉她走下陡峭的小路，來到一塊巖石上。加勒特脫下上衣，俯身撩水弄濕滿是紅斑的皮膚。他撓著癢癢，摳著身上的疙瘩，又仔細(xì)端詳自己的指甲，樣子簡直令人作嘔。他抬頭看著莉迪婭。“你要不也來一下？很舒服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衣服脫了，下去游泳。”

    她斷然地?fù)u搖頭。一想到要在他面前赤裸身體，就讓她驚懼不已。她在水邊坐下，往臉上和手臂都撩了點(diǎn)水。

    “別喝池塘的水，我這里有?！?/br>
    他從石頭后面拽出一個沾滿塵土的粗布袋子，應(yīng)該是他最近才藏在這里的。他從里面掏出一瓶水，還有幾包奶酪花生的奶油薄脆餅。他吃了一包，喝掉半瓶水，然后把剩下的遞給她。

    她搖搖頭，拒絕了。

    “媽的！我又沒有艾滋或其他傳染病，你別把我想成那樣。你需要喝點(diǎn)水?！?/br>
    莉迪婭不理他，把臉湊近水面，喝了一大口水。池水很咸，還有金屬味，惡心之至。她立刻把水吐掉，幾乎要嘔吐。

    “天啊，我早說過了?！奔永仗貐柭曊f，再次把水瓶遞給她，“里面什么動物的糞便都有，你別他媽的犯傻?！彼阉咳舆^去，她笨拙地用纏著膠帶的手接住，喝了水。

    清水一下肚，她整個人立即神清氣爽起來，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于是開口問道：“瑪麗·貝斯在哪兒？你把她怎么樣了？”

    “她就在這地區(qū)靠海的地方，在一間老銀行家的屋子里?！?/br>
    莉迪婭明白他的意思?！般y行家”對卡羅來納的人而言，是指住在大西洋海岸外天然礁石島上的人，所以瑪麗·貝斯應(yīng)該在那座島上。她也明白了為什么他們非要穿越人跡罕至、不易隱藏的沼澤區(qū)，一直往東走。他說不定在哪里藏了一條船，打算乘船由沼澤區(qū)經(jīng)由內(nèi)陸運(yùn)河水路到伊麗莎白市，再越過艾巴瑪灣到外島去。

    他繼續(xù)說下去?！拔液芟矚g那里，那兒很干凈。你喜歡海嗎？”他說話的語氣很有意思，像聊天一樣，此時的他看起來完全正常。一時間，她的恐懼感立刻減輕了。但才過一會兒，他的神經(jīng)又緊繃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什么聲音，一根手指豎在唇邊要她安靜，憤怒地皺起眉頭，似乎人性中陰暗的那一面又回來了。最后，他搖搖頭，認(rèn)為無論剛才聽到的是什么聲音，都不會構(gòu)成威脅。他用手背擦擦臉，又摳著另一塊紅斑?！白甙?，”他扭頭示意向下到礦坑邊的那條陡峭小路，“不遠(yuǎn)了。”

    “到外島要花一天時間，甚至更久?！?/br>
    “你亂想什么，我們今天不去那里?！彼湫χ?，好像她說了什么愚蠢的意見，“咱們要躲在這兒附近，讓那些來找我們的混蛋超過我們。所以，咱們要在這里過夜?！彼贿呎f，一邊看向別處。

    “過夜？”她絕望地低聲地說。

    加勒特沒再多說什么，只催促她快點(diǎn)走上通向礦坑邊和松樹林的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