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并未襲來，只是眼前的光線一暗，有一道身影急竄至她身前，似一座山，遮擋住了她眼前的全部，包括那把殺氣騰騰的刀。

    耳畔似有一聲悶哼，極熟悉的，又陌生，緊接著那聲悶哼被一道慘叫覆蓋，應(yīng)聲落下的，是兩顆圓滾的人頭。

    永嘉臉色慘白，她美目微瞠，纖長的睫上掛了些淚，她像是斷了線的美麗木偶，僵站著，一動不動。

    沈邵轉(zhuǎn)身，他觸到永嘉此刻的模樣，心上霎時(shí)一痛。

    三清溫泉的水已被鮮血染紅，沈邵面上身上皆是血，分不清是旁人的還是他的，突厥的刺客還剩下五名，沈邵單手執(zhí)著劍，握劍的五指愈緊，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他望著小臉慘白的永嘉，下意識將她摟入懷中，他安慰著親吻她的額頭，感受到一片冰涼。

    “別怕，永嘉，別怕，繼續(xù)跑，下了山就安全了?！?/br>
    他的嗓音繞在她的耳畔，永嘉怔怔聽著，環(huán)抱著她的手臂松開，他將她從胸膛上推遠(yuǎn)，推著她向山門處去。

    此情此景，所剩的突厥刺客已然看明白，今日只剩下你死我亡，他們心知沈邵已經(jīng)受了傷，以五敵一尚有勝算，絕不能放跑了人去找救兵。

    五人對視一眼，四人迎著沈邵而上，剩下一人，繞過沈邵去抓永嘉。

    小腿上的疼，鉆心裂骨似的，永嘉摔在地上，雙膝觸地，膝上的舊傷，更如雪上加霜，疼得她腦海一片空白。

    奪命的刀再次砍下時(shí)，永嘉有幾分認(rèn)命的閉眼，比觸到提前而至的，是鐵刃斷裂的聲音，砍下的刀在中途折斷，一并斷掉的是沈邵手上的刀。

    后面的畫面，永嘉已看不清了，映入她眼底的皆是那道熟悉的背影，有鮮血迸濺而出，落在她面上，guntang的，刺痛她的神經(jīng)和心跳。

    ***

    溫泉似血海，尸體橫陳，沈邵更似地獄里走出來的修羅，他身上的錦衣已看不出本色，滿滿的皆是黑紅的血跡，他面上皆是血，比血還紅的是他赤色的眼底。

    沈邵蹲在永嘉身前，他垂眸注視她受傷的小腿，他握劍的手不停的顫抖，懸起的手，遲遲不能落下，不敢去碰。

    “疼嗎？”

    他眼下皆是血絲，問了她，卻不待她答，兀自低低的說：“怎能不疼?！?/br>
    “朕背你回去?！鄙蛏壅f罷，一把從地上拉起永嘉，將她背起，一步步，有些緩慢的向山門處走。

    “我自己可以走?！庇兰屋p推著沈邵的肩，想讓他放下來，可他拖著她的手，卻愈來愈緊。

    “你受傷了對不對？傷到哪里了？”永嘉伏在沈邵肩頭，聽著他略粗的喘息聲，漸漸覺得不對，他身上血跡太多，已分不清到底是他的，還是旁人的。

    沈邵聽著永嘉著急的詢問，低笑一聲，他不回答她的話，只反問她：“阿姐這是在心疼朕？”

    永嘉氣惱沈邵此刻還說這種沒用的玩笑，她想掙扎著下地自己走，卻又害怕反傷到他。

    沈邵見永嘉不回答，兀自笑著：“阿姐肯心疼朕，傷算什么，朕死了也值?！?/br>
    永嘉聽了，一時(shí)更氣他的胡話，她讓他住嘴，不許亂說。

    他聽著，笑聲愈低，卻透著愉悅，反而更與她說個不停。

    沈邵背著永嘉出了山門，走在下山的路上，日落人間，晚霞散盡，天色愈晚，兩側(cè)的楓林慢慢隱入無邊夜色里。

    “永嘉…朕后悔了……朕知錯了，朕就是個混人，你一定還怨朕對不對？朕不怕你怨，你若有怨，打朕罵朕，怎樣懲罰朕都好，只要……你別離開朕…”

    “你可知，那時(shí)六弟在瑯琊建了你的假墓，騙朕說你不在了，朕那時(shí)便想，若你不在了，那朕獨(dú)活在這世上又有何意，只是留著一副軀殼的行尸走rou?！?/br>
    “永嘉…你想要什么朕都給你，朕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能……朕不求你原諒，只求你留下來，給朕一個贖罪的機(jī)會，好不好…再給朕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沈邵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他的氣息已十分不穩(wěn)，卻不肯停，背著她，一步步走，一句句說。

    “沈邵……”永嘉開口打斷他的話：“別說了。”

    他聽了她的回答，身子忽然一晃，像是要摔倒，卻還是被他穩(wěn)住，他撐著身子站定了定，便背著她繼續(xù)向山下走，他輕輕搖頭：“不好…不好……朕要說，朕害怕，若現(xiàn)在不說，以后沒機(jī)會說了……”

    “你住嘴！”永嘉似是真的惱了，若非顧忌著他受了傷，她恨不能伸手打他：“不許再說這種胡話！”

    沈邵聽著永嘉的罵，卻反而更開心，他眼眶濕濕的，也不詢問她了，只自然自語：“你在關(guān)心我…阿姐在關(guān)心我?！?/br>
    守在山下的王然和龐崇看著從山上走下的沈邵和永嘉，險(xiǎn)些沒被眼前的此幕嚇飛了魂。

    龐崇急急沖上前，他發(fā)覺沈邵受了傷，想從他背上接下長公主，沈邵卻躲開，不許他伸手。

    “山上的刺客，清理了，再派人立即封山，仔細(xì)搜查，若有發(fā)現(xiàn)逃脫賊亂，立刻綁了，一個不放?！?/br>
    龐崇立即領(lǐng)命，他看著沈邵已失了血色的嘴唇，有些擔(dān)心，可不巧他們是隨著沈邵步行而來，沒有攆轎車馬，天子受傷如此，還偏偏要親自背著長公主，只怕要加重傷勢。

    王然一畔派人跑回去急備車馬，一畔陪著沈邵，一步步往行宮處走。

    永嘉幾番想從沈邵背上下來，他卻緊抱著她不肯放，她若掙扎用力，便聽他輕‘嘶’一聲，應(yīng)是被扯到了傷口，永嘉瞬間便不敢再亂動了。

    這段不近不遠(yuǎn)的路，沈邵每一步都滴著血，他卻像是生了執(zhí)念，也不知是不是在懲罰作踐自己，他終是一步一步將她背回了行宮。

    王然跟了一路，心揪了一路，一入行宮又急忙讓人去請?zhí)t(yī)。

    行宮正殿，沈邵將永嘉穩(wěn)穩(wěn)的放在內(nèi)殿的床榻上，他放下她的一瞬，好似如釋重負(fù)，他轉(zhuǎn)身，想要查看她腿上的傷情，卻被一陣急襲而來的天旋地轉(zhuǎn)，伴著眼前如夜漆黑，她的身影在他眼中愈發(fā)模糊，最后被黑暗湮沒不見。

    沈邵暈倒，王然來不及扶，他的身子直直的重摔在地上。

    永嘉心上一揪。

    她顧不得腿上的傷，急急起身，同王然一起去扶沈邵，兩人一起用力，卻也難將沈邵扶到床榻，王然急得滿頭大汗，他匆匆跑出殿外，要召侍衛(wèi)進(jìn)來幫忙。

    因著小腿上的傷，永嘉亦支撐不久，摔跪在地上，她努力挪向沈邵，靠近他，用力拖著他的肩，拉扯著他，讓他的頭枕在她膝上。

    深秋漆黑夜里，冷風(fēng)似霜，殿內(nèi)的燭火燎燎，照亮沈邵的眉眼，永嘉從未見過他面色如此蒼白，比面色還白的是他的唇，褪盡血色，他面頰上濺了血，凝固成深黑色，她手掌無意撫過沈邵的身體，觸到了一片流淌的濕熱。

    永嘉的身子一僵，她感受著掌心的那抹熱，僵愣許久，才緩緩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翻開掌心，她垂眸，入目的那一片鮮紅，映在她白嫩的掌心，分外刺眼。

    永嘉忽覺得很冷，滿殿火光通亮，她卻覺得置身冰窟，很冷很冷。

    第115章 猶如觸到燭火，灼熱燒……

    沈邵是三日后的晌午醒的, 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黛青色的床幔，他睜著眼怔怔看了片刻,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眸底凝了神, 他躺在床榻上, 匆匆側(cè)頭向床邊看。

    沈邵睜著眼在床榻前找了一圈, 眸中才凝起的光亮，漸漸暗去。

    王然一直守候床榻旁, 見沈邵尋找的目光, 不禁詢問：“陛下…您找誰？”

    沈邵聞聲卻不言語, 他收回目光，慢慢閉上了眼睛。

    王然眼瞧著沈邵的反應(yīng)，心下暗暗琢磨一陣，試探開口：“長公主殿下正在偏殿…殿下腿受了傷，太醫(yī)叮囑需要靜養(yǎng)?！?/br>
    沈邵聞聲, 閉上的眼睛再次睜開，他側(cè)頭看了看王然，緊接著強(qiáng)撐著手臂坐起身, 便要下榻。

    王然不禁一急, 他急忙湊上去扶沈邵：“誒呦，陛下, 您怎起身了?！?/br>
    沈邵腳踩著榻下的鞋：“朕要去看看她。”

    “陛下，您這么重的傷，更需好好躺著靜養(yǎng)…您若想見長公主，不如奴才命人傳個軟轎將殿下接來也好。”

    “不要折騰她。”沈邵立即開口。

    王然聞言一滯，他雖心里擔(dān)憂, 但奈何不了沈邵，只能跪地先幫著沈邵穿好鞋，又扶沈邵站起身，扶著他一步步向偏殿處走。

    偏殿的門開著，沈邵緩緩走到門前，隔著一道不高不低的門檻向殿中望去。

    明亮的日光從大扇的窗牖透進(jìn)來，照亮窗下的貴妃榻，榻旁擺著一張香案，上頭坐著的香爐青玉質(zhì)地，裊裊薄煙糅著香從爐頂逸出。

    貴妃榻上斜倚著一道纖細(xì)身影，女子一襲素白寢衣，三千青絲低綰，發(fā)髻慵懶的垂落在肩頭，女子的身影浸在大片日光里，柔和的光影模糊著她的輪廓。

    沈邵停在殿門外，目光似癡，靜靜看了半晌，許是他的視線強(qiáng)烈而灼熱，引得榻上正看書的人兒，抬頭望來。

    永嘉瞧見殿門外站著的沈邵一愣，不等她開口，先見他由人扶著，跨過門檻，走了進(jìn)來。

    永嘉看著步步走近的沈邵，慢慢撂下手中的書，坐直身子，他的面色透著病白，他走近她身前，在貴妃榻一側(cè)坐下，近距離看去，他眼下的血絲未消，透著淡淡的紅。

    永嘉對上沈邵的目光，欲張口，卻一時(shí)不知該說什么。

    兩人靜靜對望，王然瞧著殿中氣氛，默默垂頭退下。

    許久，是沈邵先開口打破沉默：“這幾日朕暈著，沒能照顧好你……”

    “我無礙，有姜尚宮照顧，一切都好?！?/br>
    沈邵聽著永嘉的回答，唇角扯出些淡淡笑意：“那便好。”

    他話音落下，殿中再次陷入沉默，窗外日光柔和溫暖，縈繞在兩人周圍，似一根無形的牽引著的線。

    姜尚宮從何院首處取了外敷的藥膏回來，被王然攔在了門外。

    “我還要給殿下送藥?！苯袑m舉了舉手中的藥膏。

    王然盯著藥想了想，趁著姜尚宮不備，抬手拿過：“我?guī)蜕袑m送?！蓖跞徽f罷，不等姜尚宮反應(yīng)，先推門入內(nèi)。

    王然捧著藥垂頭走入殿中，他將藥奉到沈邵面前：“陛下，這是剛送來的，配給殿下的藥膏?！?/br>
    沈邵抬手接過，不必他揮手，王然已率先退下。

    王然走出寢殿，關(guān)上殿門，滿臉堆著笑。

    姜尚宮不愿理王然的笑臉，側(cè)頭看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殿門，有些放心不下永嘉。

    殿門之內(nèi)，沈邵擰開蓋子，他看了看盒中的藥膏，又抬眸去看永嘉：“讓朕看看你的傷。”

    永嘉聞言，藏在衣擺下的小腿下意識向后縮了縮，她想開口拒絕，沈邵的手已先一步撩開她裙擺，他的指尖探入，觸到她腿上細(xì)滑肌膚。

    永嘉感受到沈邵指腹的粗糙，猶如觸到燭火，灼熱燒人，她瞬間縮回小腿，拉攏裙擺，一并將玉足也遮蓋住。

    沈邵的手僵在原處，他看著她的舉動停頓半晌，才緩緩將手收回，他的神色仍是平靜，略略垂眸，似是在看手中的藥膏。

    永嘉也是后來才察覺到自己這過于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她緩了緩，朝他伸手：“我自己可以來?！?/br>
    沈邵聞言慢慢抬眸，目光落在永嘉伸來的白嫩掌心，他面上笑笑：“朕不放心…”他在與她商量：“還是讓朕仔細(xì)看看?！?/br>
    永嘉心底還是排斥的，她聽著他的話，一時(shí)不動，兩人之間，慢慢陷入了僵持。

    沈邵對上永嘉的視線，許久，終是他先敗下陣來，放下藥膏：“也好，你自己來也好。”

    永嘉略略松了口氣，她先轉(zhuǎn)了話題：“那些刺客…可查清楚了？”

    沈邵出正殿時(shí)，遇上一直候在殿外的龐崇，龐崇一路護(hù)送沈邵至偏殿，順便稟報(bào)了這幾日來的調(diào)查結(jié)果。

    “龐崇又抓到了兩個在外圍放哨的突厥殘兵，一審問果然是左狄王的殘部，他們此番來行刺朕，是想借著自己突厥子民的身份，挑起大魏與突厥之間的戰(zhàn)爭，好為他們的舊主報(bào)仇。”

    永嘉聞言，心中唏噓，亡命之徒，果然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你怎會…認(rèn)識他們？”沈邵見永嘉出神，有幾分試探的詢問。

    永嘉聞言，略略答過：“是在茶馬鎮(zhèn)無意遇上的，那時(shí)候他們被突厥王追殺，就跑到大魏地界來，突厥王許是不方便在大魏疆土上用兵，就放了他們，不想他們竟一路逃竄到這來?！?/br>
    “沒事了，”沈邵下意識握了握永嘉的手：“別怕，再也不會有事了?！?/br>
    永嘉感受到沈邵握來的手，仍是想躲，她欲從他掌心抽回手，卻仍被他緊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