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珞又問早年的弘皙逆案。

    傅恒道：

    皇家的公務(wù)私事很難分，皇家家事就是國事。當(dāng)家不易，當(dāng)天下的家就更難。先帝打擊八爺，九爺，十四爺，其實是為了結(jié)束圣祖時期遺留的黨爭，但作法過于苛酷?；噬咸幹煤腽霑w弘昇等，其原因也是覺得他們在結(jié)黨，妨礙朝局。弘晈雖保住了王號，但是被罰‘永遠住俸’?？蓛赡旰螅噬暇蛯捗饬饲f親王允祿和弘晈的責(zé)罰，恢復(fù)了弘晈的俸祿，莊親王還和我一起編纂西域志，弘昇也擔(dān)任了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傊始业氖聽窟B復(fù)雜，一言難盡，做王爺也好，做臣子也好，都必須小心謹(jǐn)慎。

    老十三王爺就是一個典型的聰明人，內(nèi)斂謙遜，不落人口實。那時候，他乃先帝跟前首屈一指的權(quán)臣，卻說自己的長子弘昌‘秉性愚蠢，向來不知率教’，奏請先帝將他圈禁在家，其實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十三王爺死后，弘昌才被先帝釋放，果不其然，就卷入了弘皙的事，好在皇上只是革去了他的貝勒，沒要他的命。

    十三王爺去世時，又奏請先帝讓當(dāng)年才八歲的弘曉襲怡親王之位，而不是他已十七歲的哥哥弘晈，以此避過先帝對怡親王派系勢力的忌憚。當(dāng)年弘曉被罰同樣是因為跋扈驕縱，目中無人，你設(shè)計的胙rou放鹽只是給了皇上借口，順?biāo)浦劾^續(xù)削弱怡親王一派的勢力。而皇上沒有要了桑王的命，有一個原因是他乃十三王爺?shù)耐鈱O，十三王爺本是朝廷的大功臣，十三王妃還在，所以皇上其實對允祥這一支并無偏見，只是他的子孫皆不能懂先人之苦心。

    弘皙事后，皇上便開始整肅鄂張黨爭。老怡親王英年早逝后，先帝開始倚重軍機領(lǐng)班鄂爾泰和張廷玉，最終導(dǎo)致他們各立門戶，明爭暗斗，高家還參合其中，嚴(yán)重影響了皇上初政的時期。所以黨爭和潛在的黨爭始終是皇上最大的忌諱。弘晝心里明白，裕太妃也是聰明人，只是弘晝對皇上的心結(jié)始終不能解開，皇上對他也一樣。

    瓔珞笑起來：傅恒大人權(quán)頃朝野，卻從不結(jié)黨，若論聰明謙遜謹(jǐn)慎，誰能越過傅恒大人？！自你入了軍機，奏請軍機大臣同進見之例，連皇上都佩服，結(jié)果皇上才安排和你單獨‘晚面’，這晚面就是默認(rèn)你是軍機之首。這手段太厲害了！以退為進，高效低調(diào)，又免人嫉妒?！聼o巨細，無不用心’，‘克盡臣子之道’，不結(jié)黨才能權(quán)傾朝野，‘天下不能與之爭’的恐怕是傅恒大人吧？這世上最了解皇上的人，還是少爺。傅恒也笑而不語。

    瓔珞看著他，轉(zhuǎn)而感慨道：回疆事后的這些年，你都平平安安，富察家也平平安安。其實，你自幼進宮，皇上自己培養(yǎng)教導(dǎo)了你，你是他的‘自己人’，你們君臣二人才是雙劍合璧，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真是絕配。是他讓你位高權(quán)重，又必須忌憚于你，弘晝正好為他所用?；噬蠈⑩H王的交輝園改作春和園給你，便是要你效仿他？我明白了，怪不得原來桑蘊端對忠勇公府其實是不屑，原來他們都芥蒂你。

    傅恒搖搖頭，莞爾道：桑王一家是看在夫人你的面子。但‘小心謹(jǐn)慎’，乃是所有人的四字箴言，特別是在朝為官之人，尤其我和皇上，帝王與內(nèi)閣首輔，還不同于皇上和其他人，我又是外戚，得時刻小心。大哥的喪事，我們并未邀請外人，都那等聲勢，我和富察家就更加需要慎之又慎，先帝和年羹堯便是最近的前車之鑒。當(dāng)時我就對明亮，明仁和明義這么說的。

    瓔珞笑起來道：可那是人家自發(fā)的，怎么擋得?。炕噬舷轮疾蛔屓藖砗昧?。那你還為高桓求情，怪不得上皇上說你‘心肥’，就是御門聽證那回，后來他還自己和我說起。傅恒道：那你說什么？瓔珞道：我說他瞎說，你是‘心瘦’，而且瘦得沒一兩rou，迂腐而謹(jǐn)小慎微，我一直看著憋氣，他若對你不滿，你回家便會神氣不寧，說遲早要辭官致仕。御門聽政是因你的懷表出了故障，慢了，所以晚了，他笑說你‘心肥’，你回家嚇的可不輕呢！其實‘膽大心肥’的一向是我，他最了解了，他先辦我！他大笑。傅恒也拊掌直笑，拉過她來，道：多謝夫人！還是夫人最厲害。

    這日午后，傅恒和瓔珞一起鋪紙臨寫了董其昌行書《岳陽樓記》，其流暢勁健，功力深厚，舉重若輕，頗有米芾風(fēng)韻，為傅恒所鐘愛，瓔珞常年所臨的《岳陽樓記》便是此篇。為此沒有將其掛在墻上。

    瓔珞凝目看著傅恒寫下最后一句，傅恒見她看自己，也揚起眉毛來看著她?；秀遍g，她又回到那年，在宮中甬道上，他攔住她，說：魏瓔珞，無論你有怎樣的偏見，都別瞧不起男人……那時候，真真是“為妙年、俊格聰明”，紫禁城里多少少女的春閨夢中人！可恨灰暖香融銷永晝，燈花墮，琉璃火，來去苦匆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光采迫人啊！眉宇深沉穩(wěn)健，說話溫緩平靜，行事拿放無跡可尋，鋒芒全部隱在這雙漂亮的眼睛里了！什么傅中堂，軍機之首，無需權(quán)勢地位，他就是傅恒，君子如玉，高傲嚴(yán)格，律己律人，就從來沒變過……她于是微笑道：少爺，其實是你救了那些人，如果沒有你，那些人真的得訊舉事，早已被誅九族了。

    傅恒搖搖頭，坐去榻上，拿起茶來，溫言道：法不責(zé)眾，皇上震懾鄂黨的胡中藻案何等悲涼，多少牽累。本應(yīng)‘君執(zhí)君道，臣守臣節(jié)’，可上面的人犯錯，受滅頂之災(zāi)的卻是下面的人，這不公平。很多人是身不由己被卷入的洪流，胡中藻不過是鄂爾泰的門生，他們的家人和奴仆更何其無辜。因為弘晝的身份特殊，不好擅動，皇上多年故意縱容他，釀成的惡果，皇上自己心里明白。好多人是因為不懂皇上的心思，才靠攏的和親王和皇后，覺得能有個依傍。我就更應(yīng)該比所有人都謹(jǐn)慎，否則牽連者更眾，阿桂的阿瑪那事你還記得吧。

    瓔珞微微一愣，紫禁城里幻影盡去，再沒有的侍衛(wèi)和宮女的風(fēng)花雪月，他是傅恒大人，她是魏瓔珞，從一而終。傅恒，從來就不是風(fēng)花雪月的男人，他是那柄“含光”寶劍，洞察秋毫，‘泯然無際，經(jīng)物而物不覺’，這是皇帝的評語；他仁慈悲憫，如先皇后jiejie?；实郏鋵嵙私庹嬲母岛?。他像容妃所贈的正德瓷，“超絕萬物”……

    紫禁城，從來就沒有風(fēng)花雪月，她應(yīng)該比誰都明白……二十多年前，她才入宮做宮女的時候，一腔熱血為報仇，覺得自己很聰明，其實是很天真，自以為聰明。那時張嬤嬤說過她，那年去圓明園時，太后也說過她……傅恒也沒少說她，從年少的時候開始。那時候他說，他誰也不怕，他是為了她……

    她看著傅恒修長的手指將茶碗攏回幾上，點點頭，走過去，和他坐在一起，含笑握住這只手，再將頭靠在他肩頭，曼聲吟道：‘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注：這是《岳陽樓記》的最后一句）

    就在皇帝南巡回鑾后不久，關(guān)在宗人府的永珹收到一個好消息：茜茜懷孕了。永珹已成婚接近十年，終于有了孩子！他只覺感慨，他失去自由后，竟然得了夢寐以求的孩子。履親王府諸人包括葉天士在內(nèi)全部驚喜萬分。宗人府也將此消息上報了皇帝。容妃和永琪，還有傅恒夫婦都為其說情，皇帝終于將永珹放回了家，但要他在府里思過，無旨不得出門，和弘晝那時一樣，等同于圈禁。但眾人都覺得這已向好處邁進了一步，他自己也有了信心。

    他終是開始常讀《古g蘭l經(jīng)》，那里面的很多話都打動了他，除了「真主引導(dǎo)他所意欲者走向他的光明」，他還在紙上寫下了這句：「真主將準(zhǔn)許他所意欲者悔過自新」。他再想起容妃的時候，明白了她和他想象中的其實不同。那年在南苑，是她保護了他，心中無限感喟，悄悄復(fù)將內(nèi)務(wù)府賜的那匹回回金錦拿出來看。

    這東西自收到之日起，便被他鎖入了庫房的柜子里，當(dāng)時他的妻妾都不明白，只道是他因為不喜五阿哥，是以也不喜容妃的賞賜。只是他不知道，保護他的人還有很多，銘繡，皇后，還有傅恒夫婦，葉天士，而他十分懷念的發(fā)妻銘繡更是因此事香消玉殞于豆蔻年華。

    永珹是回家后才知道和親王已病卒，皇后被幽禁，覺得蹊蹺又悲傷萬端。他覺得皇帝不讓他出門，就是不讓他去看皇后包括十二阿哥，不知皇額娘在南巡中到底是因何得罪了皇帝，派人去宮里打聽，但承乾宮的太監(jiān)宮女已全被悉數(shù)遣散，空無一人。宮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去和親王府，福晉說身體不好，閉門不見，只說請四阿哥原囿。便寫信去問皇祖母。

    太后回復(fù)只說“皇后平日深恨皇帝，在太后面前又不能恪盡孝道，自蹈非理，跡類瘋迷，皇帝念在她乃青宮時皇考所賜之側(cè)福晉，已經(jīng)格外開恩，并未廢其皇后位號”，而永珹自己方才脫罪回家，一定要小心謹(jǐn)慎，千萬不要和她牽連，以免再次激怒皇帝，斷送前程。

    永珹看了皇祖母的信，為皇額娘極之擔(dān)憂，并對太后所說的“皇后平日深恨皇帝”的話感到非常不解，對“跡類瘋迷”等字眼更觸目驚心。他去年九月被關(guān)進宗人府后，就再沒見過皇后，但只不到一年時間，她好端端的怎會瘋？直到那拉氏去世時，他還未被允許離府，再未見過那拉氏，想見永璂也沒有回信。而那拉氏倒是從永璂處聽說他已生了兒子綿惠，心里安慰。

    金簡是知情人，自然十分高興，金家兩姐妹的大仇終于報了！而兩姐妹的兩位阿哥都挺好，永珹無礙了，不再候選皇位繼承人，就是最大的安全保障，金家更從此太平，安享富貴。又收到永珹給他懇請原諒的信，更覺欣慰之極。

    此時，十二阿哥只有十三歲，他因當(dāng)時拉弓受傷未跟去南巡。見母親被遣返幽禁且病重，去問皇阿瑪，皇阿瑪也不說什么，心里十分悲傷，在乳母面前哀哀哭泣，對著宮里的其他人卻變得寡言少語，在皇帝和太后面前更是惶恐小心，這兩個人對他倒還是和從前一樣。他本和年紀(jì)相仿的永瑆包括姜姜親近，也因此漸漸疏遠了。但能常和母親一處說說話，母親又對他比素日親切得多，竟比原來和母親還親近了。見母親衣著樸素，還為自己作針線，就像一個普通的民婦，自己長了這么大，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母親還囑咐他好好念書，好好騎射，聽皇阿瑪?shù)脑?，不要讓皇阿瑪失望。只覺心酸之極，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親情溫暖。

    顧沁生了一個男孩兒，抱著新生的兒子熱淚盈眶?；实廴∶绣X憙，因太后本是先帝的熹妃。太后是孩子生了后，才從容妃處知道的關(guān)于顧沁母子的前因后果，道：我說那孩子看著有點兒眼熟。不慕虛榮，是個好孩子。又拍容妃的手道：你也好，會辦事兒，合我的心意。

    容妃便對她笑：謝皇額娘，皇上果然又是生男！聽納蘭夫人說，錢家那叫一個高興！錢家已是嘉興首富，但一向節(jié)儉而低調(diào)，孩子滿月時卻包下煙雨樓，連擺了十天流水席，花了三千兩銀子，嘉興全城都轟動了呢，流水席后又給養(yǎng)生堂捐了三千兩銀子。太后聽聞歡喜地直笑，口中道：阿彌陀佛。對顧沁再無芥蒂，去菩薩面前專門上香告慰皇帝生母錢夫人，說了孩子的名字，說這是皇帝真的原諒了自己。又叫瓔珞來見，說感謝她為自己和皇帝做的這些，償了母子倆的心愿。瓔珞只跪下，鄭重叩頭道：太后，要說感謝的人是瓔珞。

    顧沁自己在產(chǎn)褥過后便告別兒子回到玉京園照舊唱戲，由瓔珞安排，在暢春園秘密拜見過太后。她每年都回嘉興一段時間，說是去探親，其實是去看望兒子。錢復(fù)禮按和秦老爺計議的，說她是自己的遠房族妹，住在山東。三年后，她遵照皇帝旨意，離開玉京園，搬去嘉興長居。瓔珞對眾人說顧家親戚不忍她流落在外，終是接她回去了。

    是年，錢家長房又生一個兒子，由皇帝取名錢怺（注：因皇帝的兒子都是“永”起頭）。生了次子后，顧沁便入住了錢家大院，對外說始終沒有嫁人，便來依兄長而居。每年回忠勇公府兩次，其實是見皇帝并告知兩個兒子和錢家的近況。

    兩個孩子都出生在錢家別院，錢夫人每次都縛半年的假肚子掩人耳目。除了錢夫人，兩個孩子最喜歡的人，是姑姑錢飛瑤。及長，錢憙成了錢家商號的當(dāng)家人，與錢復(fù)禹的獨子一起經(jīng)營錢家米行，錢怺分管錢家新增的水利供給業(yè)務(wù)，這是朝廷要務(wù)之一，所以錢家也躋身皇商之列。他們也曾見過南下的秦老爺，知道他是錢家的貴人和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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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戀花】蝴蝶與花朵即所謂“蝶戀花”，又稱為“花蝶紋“蝴蝶戲花”或“蝶趕花”，寓意才子佳人，夫妻恩愛和睦。五代、兩宋以來繪畫中的花卉草蟲寫生小品非常流行，蝴蝶紋也隨之開始盛行。明清時期瓷器、織繡和金銀器上，蝴蝶多與花卉組成主題紋飾，呈現(xiàn)出“蝶戀花”的優(yōu)美意境。在延禧原劇中，《相忘》這首尾曲開始時便是蝶戀花的動畫。最后瓔珞在御舟上穿的那件淺青色的衣服也是蝶戀花圖案，她的襟扣上別的就是玉蝴蝶，這在我的傅瓔長評和雙標(biāo)文里都做過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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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肥”和“御門聽政”事故】“心肥”是歷史上乾隆和傅恒笑言敲打他的話。御門聽政即乾清宮大朝會，皇帝見六部九卿百官，某次傅恒的表慢了以致延誤，從容進去時，皇帝已端坐高堂之上，回家以后還惶恐不已是歷史記載。傅恒特別鐘情于西洋鐘表，忠勇公府連仆役都每人攜帶，和他是軍機領(lǐng)班有關(guān)系，軍機處必須高效運作，而他是需要監(jiān)管的最高長官。西洋鐘表是當(dāng)時昂貴的稀罕之物，大由宮廷造辦處制造。所謂的御門聽政，就是原劇中所說的“大朝會”，在乾清宮舉行的正式“上朝”，見六部九卿，文武百官，禮儀十分講究，所以軍機之首遲到是大事。自雍正建立了軍機處之后，清朝的皇帝開大朝會的日子已很少，大都是在養(yǎng)心殿只見軍機，就是所謂的小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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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其昌】（1555—1636年），字玄宰，號思白，又號香光居士，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叭A亭派”的主要代表。明萬歷十六年（1588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卒謚文敏。董其昌精于書畫鑒賞，收藏很多名家作品，在書畫理論方面論著頗多，其“南北宗”的畫論對晚明以后的畫壇影響深遠。工書法，自謂于率易中得之，對后世書法影響很大。其書畫創(chuàng)作講求追摹古人，但并不泥古不化，在筆墨的運用上追求先熟后生的效果，拙中帶秀，體現(xiàn)出文人創(chuàng)作中平淡天真的個性。加之他當(dāng)時顯赫的政治地位，其書畫風(fēng)格名重當(dāng)世，并成為明代藝壇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