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歡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滯，淚便漫上了眼眶。淚眼朦朧里，恍惚看見十?dāng)?shù)年前初見時(shí)的皇帝，風(fēng)姿迢迢，玉樹琳瑯，便這樣在她面前，露出初陽般明耀的笑容。

    那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

    年輕的宮女半蹲半跪侍奉在側(cè)打著羽扇。殿中極靜，只有他沉緩的呼吸與八珍獸角鏤空小銅爐里香片焚燒時(shí)嘩剝的微響。那是上好的龍誕香，只需一星，香氣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數(shù)日不散。

    這樣的氣味，是她這么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時(shí)此刻，卻覺得陌生而森然。

    皇帝對(duì)她的無禮的突如其來并不十分詫異，笑意如溫煦的六月晨曦：“怎么這么急匆匆跑來了？滿頭都是汗！”他看著跟進(jìn)來意圖阻止的李玉，揮手道：“去取一塊溫毛巾來替舒妃擦一擦，別拿涼的，一熱一涼，容易風(fēng)寒?！?/br>
    這般脈脈溫情，是意歡數(shù)十年來珍惜且安享慣了的，可是此時(shí)聽得入耳，卻似薄薄的利刃刮著耳膜，生生地疼。

    李玉安靜退了出去，連皇帝身邊的宮女亦看出她神情的異樣，手中羽扇不知不覺緩下來，生怕有絲毫驚動(dòng)。

    意歡覺得軀體都有些僵硬了，勉強(qiáng)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話對(duì)您說。”

    第二十七章 烈火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人出去，恰逢李玉端了溫毛巾上來，皇帝親自去了，欲替她拭了汗水。意歡不自覺地避開他的手，皇帝有些微的尷尬，還是伸手替她擦了，溫聲道：“大熱天的，怎么反而是一頭冷汗？”

    李玉看著情形不對(duì)，趕緊退下了。意歡的手有些發(fā)顫，欲語，先紅了眼眶：“皇上，你這樣對(duì)臣妾好，是真心的么？”

    皇帝眼中有薄薄的霧氣，讓人看不清底色：“怎么好好兒?jiǎn)柶疬@樣的話來？”

    他的語氣溫暖如常，聽不出一絲異樣，連意歡都疑惑了，難道她所知的，并不真么？于是索性問出：“皇上，這些年來，您給臣妾喝的坐胎藥到低是什么？”

    皇帝取過桌上一把折扇，緩緩搖著道：“坐胎藥當(dāng)然是讓你有孕的藥，否則你怎么會(huì)和朕有孩子呢？”

    意歡心底一軟，旋即道：“可是臣妾私下托人去問了，那些藥并不是坐胎藥，而是讓人侍寢后不能有孕的藥?！彼牬罅艘苫蟮难?，顫顫道：“皇上，否則臣妾怎么會(huì)斷斷續(xù)續(xù)停了藥之后反而有孕，之前每次服用卻一直未能有孕呢？”

    皇帝有片刻的失神，方淡淡道：“外頭江湖游醫(yī)的話不足取信，宮中都是太醫(yī)，難道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還不及他們么？”

    不過是一瞬間的無語凝滯，已經(jīng)落入意歡眼中。她拼命搖頭，淚水已經(jīng)忍不住潸潸落下：“皇上，臣妾也想知道。宮外的也是名醫(yī)，為何他們的喉舌不同與太醫(yī)院的喉舌？其實(shí)，自從懷上十阿哥之后，臣妾也一直心存疑惑，為何之前屢屢坐胎藥不見效，卻是停藥之后便有了孩子？而十阿哥為何會(huì)腎虛體弱，臣妾有孕的時(shí)候也是腎虛體弱？安知不是這坐胎藥久服傷身的緣故么？”

    仿若一卷冰浪陡然澎湃擊下，震驚與激冷之余，皇帝無言以對(duì)。半響，他的嘆息如掃過落葉的秋風(fēng)：“舒妃，有些事何必追根究底，尋思太多，只是陡然增加自己的痛苦罷了?！?/br>
    意歡腳下一個(gè)踉蹌，似是震驚到了極處，亦不可置信到了極處?！白犯康?？原來皇上也怕臣妾追根究底！”她的淚水無聲地滾落，夾雜著深深酸楚與難言的恨意，“那么再容許臣妾追根究底一次?；噬隙嗄陙韺?duì)臣妾虛情假意，屢屢不許臣妾有孕，難道是因?yàn)槌兼某錾砣~赫那拉氏的緣故么？”

    皇帝收了折扇，重重落在案幾上，神色間多了幾分凜冽：“舒妃，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在朕的身邊，你當(dāng)朕真的不知么？就算太后當(dāng)日舉薦了你侍奉朕左右，朕可以當(dāng)你是懵然無知，但為了和敬與柔淑誰下嫁蒙古之事你勸朕的那些話，你和你身后的人，心思便是昭然若揭了?！?/br>
    意歡眼中的沉痛如隨波浮漾的碎冰，未曾刺傷別人，先傷了自己。“皇上認(rèn)定了臣妾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兒，是愛新覺羅氏仇讎，所以會(huì)受旁人擺布，謀害皇上？所以防備臣妾忌諱臣妾到如此地步？”

    皇帝沉聲道：“葉赫那拉氏也罷了，朕不是不知道，你是太后挑給朕的人，一直安在朕身邊，是什么居心？”

    太陽的光影疏疏地從窗欞里漏進(jìn)來?；实墼颈銈r長(zhǎng)的背影被拉得老長(zhǎng)老長(zhǎng)，斜斜映在漫地金磚之上。她的心驟然疼痛起來，那種痛更勝于孩子死在她懷中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積累的傷口都徹底裂開了，被狠狠灑滿了新鹽。

    意歡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支撐不住似的，凄然厲聲道：“臣妾雖然是太后挑選了送與皇上的，又得太后悉心點(diǎn)撥皇上的喜好厭惡。能得以陪伴皇上身側(cè)，臣妾真心感激太后。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臣妾會(huì)受太后所指。臣妾對(duì)皇上的心是真的！這些年來，難道皇上都不知么？”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絲疑忌，唇邊的笑意如一柄刮骨利劍，讓人森冷不已。他輕誚笑道：“太后在深宮多年，怎么會(huì)調(diào)教出一個(gè)對(duì)朕有真心的女子陪侍在朕身邊，這樣如何為她做事為她說話？不只是你，慶嬪7也好玫嬪也好，即便是富察氏送來的晉嬪，也不過如此罷了?！?/br>
    意歡的淚凝在腮邊，她狠狠抹去，渾不在意花了妝容，一抹唇脂凝在頷下，仿佛一道凄艷的血痕。她恨聲道：“好厲害的皇上，好算計(jì)的太后！你們母子彼此較量，扯了我進(jìn)去做什么？我清清白白一個(gè)女兒家，原以為受了太后引薦之恩，可以陪在自己心愛的男子身邊，所以有時(shí)亦肯為太后進(jìn)言幾句。但我一心一意只在皇上你身邊，卻白白做了你們母子爭(zhēng)執(zhí)的棋子，毀我一生，連我的孩子亦不能保全！”她死死盯著皇帝，似乎要從他心底探尋出什么，“那么皇上，既然你如此疑忌太后，大可將我們這樣的人棄之如敝屣，何必虛與委蛇，非得做出一副恩愛不已的樣子，讓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