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風(fēng)化雨去來急(三)
距離府城不過三十里,走大道尋常正好半日路程,卻是平原與山地的交界之處,從播州往貴陽去,過了札佐,便是一片坦途。而自貴陽往北,到了此地,滿眼便都是起伏的丘陵。 是以朝廷在此便設(shè)有一處驛站,以地為名,命作札佐驛。雖然是官驛,但朝廷法度自張居正以后,早已敗壞,驛卒驛丞又多是服役之人,并無朝廷官身,心頭無有顧及,又兼服役之苦,貴州這里有些偏遠(yuǎn)的驛站甚至還有充軍罪囚擔(dān)當(dāng)職司,要想這等人遵章守紀(jì),卻比登天還難。自然也就不是非要有朝廷要務(wù)才能用驛,往來商人也多有使用,只要肯花錢,自不會有人多事。 只是王星平在這札佐司卻是無甚必要去跟驛站較勁,一來此地人口稠密,長官司城中往來行商的盡是漢人,居住的土人也全是熟番,是以安全無虞,況此地也不缺腳店棧。 王小六原本是隨意找了一家大店,平日慣常做王家生意的。 那店家見了車隊(duì),一張笑臉迎上前來,見了王星平卻是面生。 “我們是貴陽府王老爺家的?!蓖跣×?,他也只上一回跟著親爹和老爺跑了一趟播州,道路雖然熟悉,但這店家卻沒見過幾回,是以相互都不認(rèn)得。 “啊……” 店家先是一驚,王家的事情連同南望山、白馬硐的幾樁,這幾日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如何不知,只是驚訝之后,還要招呼,畢竟生意不能不做,更不能語言失拒,在ren mian前失了張致。 見王星平馬上氣度,店家暗自思度,便道:“不知哪位是掌事,吩咐下來,小人這就去里面招呼酒飯?!?/br> 王星平方才正與蹇守智說起商貿(mào)上事情,被店家打斷,便順勢下了馬來,道:“你聽我的,午后我們還要趕路,你且準(zhǔn)備得簡單些,男的這兩桌,只要多rou。”交代完又看了王忠德一眼,“再要些好酒。” 紛紛收拾停當(dāng),王小六和蹇家仆役各自去了院中為騾馬喂料,王忠德一眾先是跟著去了后面安頓了馬匹,然后便與眾人來到前廳二樓與王星平匯合。 軍漢們回來時,酒rou早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卻不見王家少爺。 王小六立在一旁道:“少爺去院中了,吩咐我在此伺候,四哥你們隨便先用些。” 院中除了仆役便只剩下女眷的車駕,樓上雅間又另設(shè)了一桌,都是些清淡菜蔬,專給幾個內(nèi)眷。 掀開大車的車簾,正與少女的目光對上,此地再往北去不遠(yuǎn)便是白馬硐,本以為故地重游,這女孩能想起些什么,可依然還是沉默少言。 自從將少女從白馬硐阿寄的宅子中救出,已是快兩個月了,看女孩模樣,受的驚嚇當(dāng)是不小,當(dāng)初還是看他面上才將女孩留下調(diào)養(yǎng)。 兩月以來,將女孩留在家中好吃好供養(yǎng),倒是讓女孩恢復(fù)了不少氣色,看起來也的確是一個美人胚子,難怪當(dāng)初會被阿寄收在家中。 車中還有王若曦,他讓jiejie陪著這女子,畢竟身為男子,出門不便將個無名無份的女子帶在身邊。有了王若曦在,才好借著這個由頭將人帶出來。 王星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原本心中對這女子確系生了些覬覦之心,畢竟在這個時代,隨便哪家女兒,只要是清白人家,并不似后世那般的能夠自由交往。 以前聽來的古人強(qiáng)搶民女,現(xiàn)在看來也多是杜撰,在男女不能輕易見面的前提下,想要依靠相親找個合意的,相貌這關(guān)的變數(shù)便讓王星平退縮。而家中的那個趣兒,不過八、九歲的年紀(jì),王星平縱然有心思,還不至于如此禽獸,而且就算再過幾年,到了年紀(jì),也還是太小,真要惹出了事端,或是有了身孕,蕭氏自然心頭歡喜,可以此時的醫(yī)療條件,小姑娘多半就要一尸兩命了。 故而對于這位小娘子,雖然多半都被阿寄玷污過了,但還是存了些心思。 只是王星平的內(nèi)心畢竟帶著善意,也不是那等會在男女之事上用強(qiáng)之人,再說如今這樣早晚相見,倒也別有一番情趣,他倒是真的不急。 王若曦知情識趣,讓丫頭伺候著先自去了里面,只留下弟弟與他救下的小姑娘獨(dú)自說話。 本地的平板車都是小馬,車身還都不大,女子身形嬌小,坐進(jìn)去兩個卻也顯得局促了。 昨夜雨水洗刷過的天空,彩云初霽,行了半日的路,天光益發(fā)敞亮起來。騎在馬上,伴著流風(fēng),自不會覺得這車中的憋悶,原本為女眷遮擋的竹簾車窗,透進(jìn)稀疏的日光照在女孩嬌柔又有幾分棱線的眉眼上,別有一番韻味,卻也看不出這姑娘的面色,不知她心中所想。 “去用飯吧。”王星平如平日一般說話,卻沒有讓開,女孩自也不便下車。 “用過了這餐,今夜就要下在佰貳堡,和早上的路程一樣,卻都是山路,能不能按時趕到還得看天色。” 王星平并沒有說謊,從札佐往北,過了貴陽前衛(wèi)在此的一處屯所扯泥堡,沿途便都是山中谷地,馬鞍山再往北,便是團(tuán)山,兩條谷道繞著團(tuán)山一圈后繼續(xù)往北,團(tuán)山西面的一片有一處小河匯聚的洼地,便是底寨司,因有流水之便,朝廷便在此處也設(shè)了驛站,名為底寨驛,只是今日王星平等人卻要下在團(tuán)山東面的佰貳堡中。 無他,一來自家地盤,二來王忠德還要回去取些器用,三則不比那底寨雖是熟番,佰貳堡附堡而居的更多還是正經(jīng)八百的漢民,近日東南面的白馬硐也給平了,佰貳堡往南十五里,都不再有人敢覬覦來往車隊(duì),晚上住在那邊自然放心。 “我知你在白馬硐受了不少苦,那蠻子如何對你,身上傷痕我也都看見了,不過既然已經(jīng)救下了你,便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了?!币虢涣鞯蒙希瑥年P(guān)心入手總是沒錯,活了兩輩子的王星平自然知道。 女孩微一點(diǎn)頭,臉上透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紅暈,似乎欲言又止。 “我此番出來,并非游閑,是有大事要辦,你若能陪著我便好,多個人說話也不壞,四哥那幫軍漢你是知道的,粗魯?shù)煤??!蓖跣瞧竭@話言不由衷,只是例常搭訕而已,在他自己聽來都有些rou麻,只是平時家中,時時有蕭氏在,還有仆役,加上那個腳前腳后的趣兒,實(shí)在不似這等光境,別無外人打攪。 “不過你一個女兒家,我連你姓名也不知曉,你若尚有親人在這世上,自去便是,我不攔你,但好歹要與我說個明白,免我平白擔(dān)心,畢竟是一場緣分,阿母那里回去我也好交代。”王星平言詞懇切,原本就是后世才用得著的言語手段,用在此一世這十五、六的懵懂少女身上,如何會不奏效,果然女孩終于開了口。 “不勞少爺費(fèi)心,我既蒙少爺相救,少爺便是奴奴的恩人,只是……” 王星平見少女終于開口,心下一喜,可這‘只是’一出口,又犯起嘀咕,卻聽少女接著便道,“只是奴奴一個女兒身,受了土人之辱,實(shí)在沒有面目見人?!?/br> 王星平心頭暗道‘我又不在乎這個’,卻不能說出口。 就聽少女這回又道:“少爺以后就叫奴奴蘭兒就好?!?/br> “蘭兒?這是你的閨名么?” 少女猶豫了一瞬,王星平溫和的消融讓她放下了最后的戒心,“衛(wèi)芄蘭是我的名字?!?/br> “你是達(dá)官之后?”王星平心中恍然,難怪這妹子長相靚麗,清新之中帶著幾分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原來卻不是漢女,這隱隱混血的相貌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明初時,北方邊疆歸附的少民各部以及元朝降順的韃靼軍隊(duì),明庭將其統(tǒng)編入衛(wèi),稱為達(dá)官。是以衛(wèi)所之中,便有了漢官、土官和達(dá)官之分,與土官不同,漢官、達(dá)官都是領(lǐng)朝廷俸祿的,只是達(dá)官皆不授差遣,只隸各衛(wèi)編伍cao練,所謂食祿而不任事。 洪武時,朝廷曾將大批達(dá)官調(diào)入云、貴、閩、粵,一則分化安置,二則也有牽制協(xié)守之意,西南這里,達(dá)官之后便有以衛(wèi)所之‘衛(wèi)’字為漢姓的,貴州原本卻是沒有衛(wèi)姓漢人的。 見王星平一下便說出了自己的身世,衛(wèi)芄蘭反覺得心頭壓抑徹底放下,便將自己家人來歷和盤與王星平托出。 原來衛(wèi)芄蘭一家是普安衛(wèi)軍戶,因?yàn)榧矣?jì)艱難,朝廷餉銀拖延日久,家中又別無生計(jì),不得已,父親做了逃人,聽說四川過得,想要去投奔遠(yuǎn)親,結(jié)果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全家就活了她一個。 終于將所有事情與人傾訴出來,兩行清淚便默默的流了下來,王星平適時的遞過一條隨身的絲巾。只是這邊說得多了,卻也讓樓上的人久等,王小六尋不見少爺,正在大聲呼喚,王星平對著衛(wèi)芄蘭笑道:“這殺才倒是嗓門大,我們先去吃飯,等此番做成了事,回家我好生聽你再從頭說一回?!?/br> 衛(wèi)芄蘭撲哧一笑,隨即收斂,望著王星平就要轉(zhuǎn)身上樓的背影,再沒有絲毫的猶豫。 “少爺。” “嗯?”王星平訝異的轉(zhuǎn)過頭,看著算是剛剛認(rèn)識的蘭兒姑娘從車中探出腦袋。 “其實(shí)那土目并未污我身子?!?/br> “???” 見王星平如此反應(yīng),以為是自己沒有說得明白,臉唰的一下更是通紅,聲音也變得更小,腦袋跟著便縮了回去,但話到嘴邊再沒有退回的道理,只是軟綿綿的話語還是透過門簾傳進(jìn)了王星平的耳中。 “奴奴是說,那土目身子不行,做不得那等事,只能靠著折磨奴奴取樂,奴奴的身子還是完璧,剛才少爺那等說,卻是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