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佽飛禁旅嚴千帳(九)
西歷五月一日,暖風(fēng)輕揚,以漢歷來算距離四月也還只剩最后幾天的時間,婆羅洲的天氣卻已是一日熱似一日了。 夕陽漸漸西沉,將港中建筑的影子拉得老長,原本就低矮的房舍在日影映襯下顯得更加低矮,從空中看去,猶如大海伸向陸地的爪牙一般,慢慢就要與背景合起的漸次飄過的低云,自午間便從海峽中不斷吹來的熱風(fēng)也漸漸涼爽起來。 把玩著手中一個小小的沙漏,透明的玻璃器在少年手中反復(fù)的翻轉(zhuǎn),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這是從西面回來的商人奉承的禮物,被父親送給了自己作為生日的祝賀。庫瑪已經(jīng)十五歲了,同樣的年紀,當(dāng)上國主的都有不少,聽說明國的那個皇帝,在比自己現(xiàn)在還要小上五歲的年紀,便已經(jīng)登極稱制統(tǒng)懾萬邦了。庫瑪有時也在想,如果自己的祖輩沒有漂洋過海來到南洋,以自己的聰慧,也許也能通過科舉得到一個官身,登堂入室,成為皇帝家的坐上賓。 而每每此時,少年便會在心中帶入自己那個并不常用的漢名——郭熊。 哥打支那峇魯連同西北面的紅花島、嘉雅島和北方的半島圍成了一處天然的良港,當(dāng)?shù)厝朔Q為達麗灣,港中居住的多是漢人家,是以居民頗通漢話,比起文萊這里,華商數(shù)量還要多些,只比斷手河那里淘金的福佬略少。渡過哥打支那峇魯北面的小河,便多是各家以漁獵為生的部族,自此一直往北延伸到位于斗亞蘭的潟湖分界,過了那里再往北去便能直達古打毛律,此地的人民已經(jīng)享受了很久的太平,直到宋人的到來打亂了生活的節(jié)奏。 郭熊的父親納哈布,漢名郭蘭生的便是此地港主。雖然為人市儈,行事又喜首鼠兩端,但其父祖在此地經(jīng)營幾十年以來,無論是在渤泥,還是對上東北邊的蘇祿,都圓滑得很,當(dāng)?shù)靡粋€八面玲瓏。連帶著此地市舶也頗為興旺,就連當(dāng)初西班牙人在北婆羅洲的一番掃蕩也給躲了過去,現(xiàn)在港中的華商便有那時逃來避難的后人。是以如今的哥打支那峇魯?shù)孛嫔虡I(yè)興盛,人口也繁榮,市鎮(zhèn)和港中常住的漢人、土人總在三千上下,加上北面和東面控制得住的部落和漁村,也有一兩萬人口的規(guī)模。 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規(guī)模,前些天那些從普林塞薩過來的蘇祿蠻子才不敢輕易造次,僅僅只是駐蹕補給而已,但現(xiàn)在的情勢卻又有了一番變化。此時港中最奢華的一處館舍,正是郭家的大院,如今只剩下年輕的小主人坐鎮(zhèn),盡管母親和舅舅都時時在身旁提點,但將要發(fā)生的變化,也還不是小小少年能夠輕易理解。 ………… 船隊順著潮流在海中載沉載浮,若不是因為熟悉周邊的水文,納哈布絕不敢冒險要在夜間帶著船隊出海。沿岸航行,在太陽剛剛落山,星月尚未升起的時候,只有左手邊兩三里外的岸上風(fēng)景能夠讓人不至太過寂寞。 漸漸被甩在身后的是京那律的荒灘,那里除了沙子和螃蟹,眼下什么也不會有。此地往西南八十里,被夾在克拉克山脈和嘉麗半島之間的那片沃野被稱為保佛,巴達士河環(huán)繞其間,和嘉麗河隔著不到半日路程。 那里如今都是自稱宋人的短毛占據(jù)的地盤,關(guān)于這些宋人的傳說這些日子以來實在是聽到了太多,就如那些玲瓏剔透的玻璃器和白得無一絲雜質(zhì)的骨瓷一般,讓人眼前一亮,卻又透著想不通。 這一個多月,隨著來往的商旅,關(guān)于宋人的形象,這位哥打支那峇魯?shù)闹魅艘灿辛烁又庇^的印象。個個都是髡發(fā)短衣的海匪打扮,對待百姓尤其是漢人卻分外的氣,不僅行銷各種秘法而成的精巧器物,還大肆搜羅小孩進了他們的學(xué)堂。 宋人行商的手段倒是頗類紅夷,憑借堅船利炮站住一處港口,便要在港中營造商站,囤積貿(mào)易,他們又有大船,自然能夠?qū)⒇浳镞\銷海外。 但這宋人奇就奇在對于南洋盛產(chǎn)的胡椒、丁香等物,全無多大興趣,他們印發(fā)給各家商人的包買清單早已流出到各處不少,但無論是哪種版本上都沒有提到收購香料,反倒是糧食、煤炭和生鐵成了大宗。另外,焰硝、牛角、桐油等物也是一概照單全收。只是在整個南洋,能有像樣生鐵出產(chǎn)的地方實在是少之又少,滿剌加城倒是多半會有,可惜佛郎機人未必肯賣,做成火繩槍可比生鐵值錢得多。其他南洋諸國自己打造兵器尚嫌不足,更不會輕易出口,從明國兩廣、福建走私的鐵鍋從來都是緊俏貨物,多少南洋的小國上趕著要去福建朝貢,還不是為了得到更多絲綢、瓷器和鐵器。 此外,在南洋價值高昂的珍珠、絲綢宋人也是不要。倒是如今宋人占下了渤泥國都,在那里修建了不少工坊,這才沒過幾天,原本要依靠北面過來行銷的各種日用品市場便開始有被宋貨傾銷的勢頭了。 復(fù)雜一些的雨傘、紙扇不說,文萊產(chǎn)的木屐、布疋、紙扎已經(jīng)在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不少,做工比明國貨精良不少,但價錢卻不見高,這些思禮港木器加工廠的產(chǎn)品,因為有了機床的優(yōu)勢,設(shè)計上全都貼合人體工學(xué)的精髓,即便只用尋常木料所制,也能讓人愛不釋手,只就平均質(zhì)量來說,就絕非依靠經(jīng)驗代代相傳的師匠能夠比肩,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優(yōu)勢概結(jié)于次,別的不說,木制的牙刷就已經(jīng)在港中富人里打開了銷路。 樁樁事情都讓郭港主摸不定這宋人究竟打的是何主意,但一種莫名的危機感還是漸漸的逼近了。 南面的國都被宋人占下一個多月,時間雖然不長,但卻與以往大不相同,從過往船東那里聽來的,宋人的作為都不是打算要走的樣子,最近聽說更是打出了什么經(jīng)略司的旗號,只隔著兩處海灣的瓜拉彭尤就在嘉麗半島的北端,是張氏海匪盤踞的老巢,前不久也被宋人占下了,連帶著張氏族人全都被一鍋端。 要說那張柴佬,也是僑居南洋的漢人,與自己還有些交往,前些年在爪哇、三佛齊那邊也很是奢遮過幾回,名聲算是大的,雖然這次是自己找死跟著蠻子們?nèi)フ宜稳说牟煌纯?,不過卻聽說只用了不到一個晚上,張家三代的家業(yè)便全都折到了納閩島,還被人反殺回了老家。張家有人口,有火槍,更有快船,對于這支周邊都頗為忌憚的力量的一夜覆亡,能帶給郭蘭生的信息實在太多。 張家港的事可以說聲是他自己作死,但占了瓜拉彭尤的宋人還嫌不足,聽說最近那邊似乎正在修路,不是為了更北面的哥打支那峇魯還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哥打支那峇魯北面的古打毛律,那里的巴瑤部早把短毛們奉若神明,帶著支那峇魯山周圍的各家部族,恐怕投靠宋人不過只是早晚而已。 現(xiàn)在被夾在中間的哥打支那峇魯便尤顯尷尬,以本心論將這基業(yè)拱手于人,實在沒這個道理,郭港主正值盛年,港中市鎮(zhèn)也被打理得頗為順心,縱然那宋人真是如傳聞中的只要不加反抗,便能好生說話倒還好,就怕這并吞之后便由不得自己了。 渤泥國眼下可以算是被滅了國,雖然國主還在,實際上也跟沒有了一樣。外有海外忽至的強敵,內(nèi)有黃氏族人的傾軋,郭港主對于那點以貢賦之名勉強維系起來從屬關(guān)系說不上多少留戀。整個渤泥國都是如此,或者說整個南洋諸國也都是如此,除了國都周圍的一塊,其余的所謂屬地也說不上能有多強的控制,不過是松散的從屬而已,頂多有個與國主有著親緣的副王,還要看是不是一條心。一處市面繁盛的城邦,從來都是各國眼中的肥羊,為了那點貢賦和明目,許下的好處也從來不會少,即便為此開戰(zhàn),也在所不惜,人命在財富面前相比也從來不會覺得可惜。 今天能屬于渤泥的地盤,等宋人占了王都的消息再傳上幾天,婆羅洲西面的幾處好口岸轉(zhuǎn)眼便能獨立或是投向爪哇、三佛齊上的大國,甚至是北面的阿瑜陀耶與安南,當(dāng)然,他們現(xiàn)在還多出了一個選擇,就是那群髡發(fā)短衣的宋人。若說渤泥國的存亡與否對郭蘭生真有什么觸動,也只是兔死狐悲的感傷而已。 突然來到的蘇祿大幫并沒有打亂郭蘭生的思路,只是將原本要做的事情提前了日期,不過他也想得明白,遲早要來的,要不然自己也不至于拋妻離子悄悄跟在這些蠻子的后面。 前一天一大早,當(dāng)蘇祿‘海商’們在港中補給妥當(dāng)準備南下時,事情的主導(dǎo)權(quán)便已經(jīng)不在郭港主的手上了,做慣了和事佬的角色,突然讓他選邊站自然會有些不適,但若是與數(shù)百人的大幫認真放起對來,即便他有把握將對方趕下海去,但打爛的壇壇罐罐可都是自家報銷。再說,也到了必須做點事情的時候了。 月亮終于升了起來,徐阿瓦跟著港主上了船頭,郭家在港中最好的二十艘船保持著稀松的陣列在皎潔的月光下航向西南,帆全都收了起來,這樣速度不至太快,可以防著不要撞上暗礁,再好的水手也不敢保證夜間能夠看得清楚。從天空俯覽,船隊是那樣的渺小,仿佛此刻船上眾人的心境一般。 “說實話,你覺得烏珠滿那幫人能不能打下張家港?”郭蘭生沒有回頭,此時此刻,他能察覺到背后跟上來的是誰。 “打不打得下不知道,不過此刻要是見仗也早就開打了。” “你也覺得我不該將宋人的戰(zhàn)力說得那么不堪么?” “倒不是堪與不堪,不過港主口中的宋人還真是富可敵國?!?/br> 許阿瓦心中明白,驅(qū)動蘇祿海盜南下打草谷的決心并非港主宣揚的什么宋人不堪戰(zhàn),而是那些實實在在的商貨,那是真金白銀的財富,況聽說那里還有不用風(fēng)力驅(qū)動便能在海上來去自由的鐵船,這對于一個靠海吃飯的半商半匪的大幫意味著什么,蘇祿人自然不會不明白。當(dāng)然這也要拜上一次的作戰(zhàn)給打出了個全殲,眼下的這一撥海匪對于宋人的概念還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知己知彼這件事情,似乎從來不存在于他們的兵法之中。 “難道不是?” “這倒也是?!?/br> 已經(jīng)攻下了渤泥國都,一個多月過去,宋人占下的地方只見越來越多,富還好說,這‘?dāng)硣诌€當(dāng)真是沒有說錯。 不過事不關(guān)己的對話顯然還是無法打消手下人的憂慮,徐阿瓦還是決定要問出下海以來心中的憂慮。 “港主,你真的覺得我們就能是螳螂后面的黃雀?” 郭蘭生愣了一愣,只回之以呵呵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