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鬼舞辻無慘，他最近連晚上也不再出門。

    鬼舞辻無慘的下屬很多，他不是凡事親力親為的性子，就算獵鬼人不斷在給他制造麻煩，他也能直接將攤子扔給十二鬼月。

    我似乎陷入了死局。

    庭院里的楓樹滲進(jìn)夕陽的顏色，吹起窗簾的風(fēng)染上秋天的涼意時，鬼舞辻無慘告訴我，我們明天要去一趟照相館。

    去照相館拍我們的結(jié)婚照。

    結(jié)婚照這種東西是什么流行起來的，我沒有確切的記憶。在那個日新月異的年代，什么都在變：城市在變，人在變，看得見的東西和看不見的東西，都被時代的洪流一同卷入水底。

    而我是什么呢？

    在時間的長河里駐留太久，我可能是水底那頑固的砂石，或是罅隙里生長的水草。

    我看著鏡子里的陌生人，女傭們圍繞在我身邊，在窸窸窣窣的聲音中一層層將我裹入累贅繁復(fù)的和服，黑色的振袖貼著金箔織著刺繡，漂亮得像一座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牢籠。

    她們挽起我的長發(fā)，為我描眉，涂抹唇脂，畫上新娘的妝容。

    拍結(jié)婚照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會有正式的婚禮。正式的婚禮之后呢？

    ……不，不會有正式的婚禮。

    我合攏雙手，捧著小小的竹蜻蜓，蜻蜓的翅膀折了一半，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夫人？”

    “夫人？”

    耳邊響起細(xì)小的聲音，周圍的人在提醒我：“到時間了。”

    該走了。

    我將折了翅膀的竹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回收納盒里，精巧的盒子里裝滿了終于被還給我，而我也不會再帶走的事物。

    咔噠一聲輕響，陰影落下，我合上蓋子。

    鬼舞辻無慘在樓梯口等我。

    我很早就知道他有一張好皮囊：墨黑微卷的發(fā)，紅梅般色澤艷麗的瞳眸，英俊儒雅的五官露出笑意時，有著讓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為之神魂顛倒的魅力。

    拖曳的裙擺和長袖不便于行動，他牽起我的手，像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會做的那樣。

    我告訴他我想拍兩套結(jié)婚照時，他似乎很高興。這份高興的心情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前往照相館的路上，他和顏悅色的表情都似乎多了幾分真實。

    “頭發(fā)不能亂，好不容易才梳好的?！蔽椅⑽⒈荛_他的手，但他似乎不止想碰一碰我的頭發(fā)，還想碰我的臉頰，鼻尖，嘴唇，甚至想摸一摸我柔軟的眼瞼，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將我的手握得緊了些，讓我靠在他身上。

    “朝日子。”他低聲喚我，從喉嚨深處發(fā)出聲音。

    然后又喚了一聲。

    我抬頭看向他，鬼舞辻無慘卻沒有再說什么。

    大正年間流行新郎結(jié)婚時穿西服。我移開目光，假裝自己的視線沒有在他領(lǐng)間的系帶上停留。

    照相館位于東京市中心最繁華的一條街道上。

    踏入館內(nèi)，一切早已布置妥當(dāng)。

    攝影的角落鋪著華麗的紅毯，背景豎著繪有展翅白鶴的金漆屏風(fēng)。攝影師讓我坐到正中間的紅木椅子上，身著黑色西服的新郎站在我身側(cè)，將手搭在我肩后的椅背上。

    “很好，很好?！睌z影師不停發(fā)出贊嘆。

    白色的燈光像夏夜的煙火在我眼前綻開碎裂。

    “先生，請看向鏡頭。”

    “鏡頭，先生，請看鏡頭?！?/br>
    咔嚓、咔嚓、雪片在眼前不斷飛舞紛落。

    “請看向這邊。很好，不要動。”

    拍照的時間并不長，對于一千年來說，差不多就跟眨眼的瞬間。

    “辛苦了?！睌z影師暫時收起相機(jī)，“接下來還要拍一組對嗎？”

    我終于站起身：“是的?！?/br>
    換下黑色的振袖再穿上色打褂需要花費(fèi)不少時間。我回頭看向鬼舞辻無慘：“你要不要在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

    他似乎遲疑了一瞬，但我這段時間一直表現(xiàn)得十分合他心意。

    他沒有說不。

    照相館內(nèi)有供客人換衣服的隱蔽空間，表情溫婉的女性工作人員關(guān)好門，轉(zhuǎn)過身來的那一剎那，我抬手將她打暈。

    我扯開腰帶，脫下繁重的振袖，扔掉叮呤咣啷的發(fā)簪，換上方便行動的衣服。

    三步并作兩步，我來到窗臺前，一把推開窗戶。

    秋夜的涼風(fēng)撲面而來，東京的街道在不遠(yuǎn)處迷離成燈光的海洋。

    我踏著窗沿，往那廣袤的夜色中縱身一躍。

    照相館位于的樓層并不高，短暫的失重感后，我再次回到地上，落地時腳踝傳來細(xì)小而尖銳痛楚，我全然不顧，一骨碌爬起來拔腿奔向人流熙攘的主干道。

    熱鬧而平凡的聲音像海浪一樣洶涌而來，我踉踉蹌蹌在人群中跑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不敢停下也不能回首。不小心被我撞到的行人發(fā)出驚呼，皺著眉頭朝我投來不滿的眼神。我穿過商鋪林立的街道，越過電車行駛的軌道，列車員探出身來，大聲斥責(zé)我不要命的行為，連氣勢洶洶的聲音都是如此悅耳。

    我覺得身體好輕，輕得快要飛起來。

    現(xiàn)實在風(fēng)中融化了，夜色下的燈火綿延成河，周圍的世界在快速倒退，我的心臟在胸膛里咚咚直跳，漲得我肋骨發(fā)疼，疼得好像我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鬼舞辻無慘可能會被我氣到瘋掉，他說不定已經(jīng)被我氣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