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咬舌
徐蔚遲疑,眸子里的怒色久久不散,顯然還有很多話沒罵完。但她瞧出了吳瀟的鄭重,知道自己再胡攪蠻纏下去,事情只會越變越糟,便對著吳瀟輕輕點頭,轉(zhuǎn)身往屋子里走。 有趣的是,這女孩分明妥協(xié)了,轉(zhuǎn)身那短短的一小會里,她還不忘惡狠狠地剜上顧銘一眼。興許,她也知道眼神不能殺人,但她還是想用這種方式攻擊顧銘一番,以表她心里的強烈憤懣。 顧銘至始至終保持溫和的微笑,直到徐蔚走進屋子,再把房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這才偏頭看向吳瀟,“瀟瀟,你想和我說什么?” 吳瀟表現(xiàn)得很平靜,臉上無悲無喜。他摸摸兜里,掏出一盒煙,是很廉價的硬盒“天下秀”,他給自己點上一支,又遞一支給顧銘,淡淡說道:“別介意,我買不了太好的煙?!?/br> 顧銘無所謂地點點頭,接過煙,安靜點上。不得不說,香煙的品牌的確影響口感,這僅賣四元一包的天下秀,味道的確不好,口感粗糙,還辣舌頭,稍微抽幾口就忍不住咳嗽。但顧銘不動聲色,安靜吸了好一會煙,隔著一層nongnong的煙幕直視吳瀟模糊的臉,再問:“瀟瀟,你到底想和我說什么?” 吳瀟輕咳兩聲,把手頭還剩大半截的煙丟地上,再用腳使勁踩息。做完這一些列動作,他抬眼,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眸子變得鋒銳一些了,他直視顧銘,淡淡說道:“阿銘,如你所見,我和薇薇在交往,我和喜歡她,她也很喜歡我。很早以前,你勸過我,說我該找一個女朋友了。那時候我也回答過,若能遇到一個全心全意對我好的女孩,只要她長的不是太過抽象,我也愿意付出同樣的真心去對待她?,F(xiàn)在,我遇到這個女孩了,我珍視她,如視珍饈,不愿她受到半點傷害,哪怕是她細微的生氣、鬧脾氣的樣子,我也不愿看到。” ——他說的是“喜歡”,而非“愛”。 顧銘臉上的笑容僵住,整個人變得尤為機械,像一個稻草人。他聽懂吳瀟這段話的意思了,他知道,吳瀟雖然沒發(fā)脾氣,沒說半句過分的話,但吳瀟的心里總歸是不開心,就像嘴里卡了一根魚刺,如鯁在喉,難以釋懷。 吳瀟繼續(xù)說:“阿銘,我知道之前的事情是誤會,要怪也只能怪我們自己忘了鎖門,怨不得你。但是我心里還是有些不暢快,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總之,這事就這樣吧,以后都不提了,我們還是無話不說的好兄弟。” 初春季節(jié),夾雜殘冬料峭的風聲從不止息。它總在不經(jīng)意間呼嘯而過,交織初春的溫暖與季冬的殘喘,溫熱與冰涼的交錯中,不管是天穹的云層,還是大地的霧色,都抵不住它的撕扯,云消霧散,一切都變得清晰明朗。 而此刻,就有這樣一陣風拂過,輕而易舉攪碎彌漫在兩人之間的裊裊煙霧。于是,兩人都看清了對方的臉。 顧銘臉上的笑容還未散盡,輕微扯動的臉皮變得尤為滑稽,于此刻,他的笑是悲是喜,已難以洞悉; 吳瀟不同,他一如既往的平靜,眸子更為鋒銳了,而這宛如利劍般的目光里,透出了淡淡的悲傷。似乎,他說出這些話時,心里也顫抖著,有入骨的疼痛感席卷。但饒是如此,他依舊要說。因為他在乎徐蔚,在乎程度興許還在顧銘之上。 灰石砌筑的,永遠都顯得骯臟的長廊上,單薄少年的水墨畫,永遠是那么觸目悲涼——或者說,少年原本并沒有那么悲傷。悲傷的是,兩個原本并不悲傷的少年糅合成了詭異的,難明的,超脫現(xiàn)世,沖入異次元層次的悲傷。 顧銘喉嚨抖動著,雙唇張合著,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當他看到吳瀟轉(zhuǎn)身,要再回房間時,他的顫抖達到峰值,繼而急轉(zhuǎn)直下,有了正常的思考能力與行動能力。 “等等!” 顧銘叫住了吳瀟,叫他之時,還習慣性地抬手去抓他的衣角。但顧銘很快反應(yīng)過來,手像碰到了熔巖一般,被灼燙著抽了回來。 吳瀟止步,低頭輕輕順一下被顧銘拉得有些褶皺的衣角,再抬眼,似笑非笑地說:“阿銘,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顧銘深吸一口氣,平靜說道:“兩件事情。其一,既然你買了手機,就把你的手機號說一下,我要備注;其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十數(shù)天后,縣一中開學,我要去報到。至此后,我們又成了同校同學?!?/br> ——言簡意賅,干凈利落。 吳瀟皺著眉思忖,低聲念出自己的手機號,回頭便往屋子里走了。 顧銘存好電話,抬眼看一下被關(guān)得死死的房門,心中的悲傷已難以掩飾,他臉上有了酸澀的笑,是疑惑,是懊悔—— 他懊悔自己這么蠢,早前就知道吳瀟和徐蔚在房間里辦事,自己多等一會再去敲門,便不會鬧出這些事情;他也疑惑,就因為這么一個一目了然的誤會,吳瀟就變得如此冷漠?仿佛他早已不是自己記憶中的少年玩伴。 很快的,顧銘反應(yīng)過來,若交換立場,吳瀟無意看到自己和小雪在做那些事情,自己還能一笑置之嗎? 顧銘想不出答案,或者說,這道題原本沒有答案。就如同世俗之中默認的詭異規(guī)則一樣——對人類而言,原諒朋友比原諒一個陌生人要困難得多。 想到這里,顧銘再度看向房門,那老舊的木門早已遍布腐痕,還有不少人為破壞過的痕跡,變得千瘡百孔。而這樣一道一腳就能踢碎的朽門,卻成為橫亙在顧銘與吳瀟之間的天塹,誰也不能輕易越過了。 *** 懷揣萬千思緒,顧銘回了家,再度走進蕭條的屋子,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晚間,他簡單地吃一些東西,洗完澡,換上干凈的衣服,換床上躺下了。 風雪發(fā)來信息,問顧銘今天過得怎樣,問那個千云舞到底是何方神圣,還問顧銘回家了嗎。 顧銘的心很亂,回:小雪,我今天感覺很累,想早點休息了。 似乎風雪也察覺到顧銘的煩躁,便不再多說,只象征性地走一個“晚安儀式”:晚安最愛最愛的顧銘。 顧銘盯著手機,又一次惆悵,就像自己把氣撒在了風雪身上,但又不知作何解釋,便輕嘆一聲,回:晚安最愛最愛的小雪。 當晚,顧銘睡得很晚,縱使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卻也翻來覆去,花了三個小時以上才勉強入睡。 有人說,夢是無邏輯的。夢中之人,可能上一刻還化身飛鳥在無邊天穹翱翔,下一刻卻成了水里的游魚,一念之間,可橫跨兩個完全沒有交錯的世界。 可是,無論夢境怎樣錯亂,哪怕現(xiàn)實中的一切邏輯規(guī)則都消散無蹤,入夢之人也很難察覺。就好似,無論發(fā)生怎樣不可思議之事,當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不會有半點違和感。 然而,也有人說,入夢之人有可能察覺到自己身在夢中的事實,這就是俗稱的“清醒夢”。 會做清醒夢的人可歡快了,在玄奇到無所不能的夢里,自己可以無憂無慮地做任何事情。比如,肆無忌憚,堂而皇之去抓暗戀已久的女孩的手;又比如,可以鼓起勇氣,對無休無止壓榨自己潛能的老師提出抗議,若他不答應(yīng),就打洗拖把的水桶蓋在他的頭上。 顧銘以往沒做過清醒夢,不知道那其中是否真有那么歡快。但他猜想過,清醒夢總歸是夢,里邊的一切東西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屬于虛幻的東西。就算自己真的一度擁有,也不過是井里撈月,徒勞無功。況且,當自己知道自己在夢境之中時,那這個夢還會長久嗎,自己還真的有時間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情嗎? 這一晚,顧銘遇到了清醒夢,但是這夢和別人所描述的不同,并沒有那種如夢如幻的放縱感,反而陰慘慘的恐怖。 這是一個噩夢,全世界的人都不見了,浮在空中的,爬在地面的,均是臉色幽藍的亡靈。他們艱難地挪動著身子,發(fā)出陰森而沙啞的笑聲,逐步像顧銘靠近。 顧銘想跑,可是自己的力量不知哪去了,竟抬一下腳都費力無比。用盡全力去跑,還比不上地上亡靈的蠕動速度。 顧銘怕了,全身上下都遍布恐懼,仿佛預見自己也將成為這些亡靈中的一員,永遠失去神志,變成惡心的東西在現(xiàn)世無休無止徘徊下去。 但很快的,他冷靜下來,他知道這是夢了,清楚記得自己在家里睡著了,甚至能回想起白天時自己和吳瀟起的誤會。 明白這是夢了,便放松了不少,心里不那么害怕了。 于此刻,世界寂靜,所有的亡靈都不再蠕動,也不再發(fā)出難聽的笑聲。他們靜默了,像是早已埋葬泥土的尸骸,不會再動了。 下一刻,畫面無邏輯翻轉(zhuǎn),顧銘到了一個安靜的房間。屋里很暗,沒燈,也沒聲音,但昏暗的視野里依稀能判斷出這是他的家里。他就躺在自己睡的床上。 ——莫非我已經(jīng)醒來? 顧銘如此想著,想翻身起床,開燈開窗透透氣。可是,他的身體像是被強力的膠水黏住了,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挪動分毫。 眼皮變得很重,已經(jīng)睜不開了,索性閉上雙眼再睡,反正屋子里也一片漆黑,睜不睜眼都無所謂。 緊接著,寂靜的房間里有了熟悉的聲音,是人的聲音,從聲線上判斷,還都是些熟人的聲音。有爸爸、mama、哥哥、meimei,也有風雪、韓貞、吳瀟、楊雷,連許成語、肖智、萬澗、卿歡等人的聲音也都交織其中。 他們都在急切地呼喊著:“顧銘,快、快起來啊!” ——為什么叫我?為什么這么急切?為什么要起來?莫非……我若不起來,就會發(fā)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霎時間,無孔不入的恐懼感再度襲來,那種深入骨髓,幾乎麻痹整個身子的恐懼,只品嘗一次便銘記于心。而漫長的十數(shù)年人生里,顧銘已記不清自己品嘗了多少次諸如此類的恐懼。 他知道,自己又遇到了“魘”,這次的“魘”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洶涌。這也是他唯一一次,在詭異的“魘境”中有了意識。 他慌張起來,想要睜開眼起床,可未果,眼睛像是被某種東西縫合了,睜不開。于是,他掙扎,想劇烈運動喚醒現(xiàn)實中沉睡著的自己,結(jié)果依舊,他的身子像是被釘在了十字架上,難動分毫。 慌亂中,他心里的恐懼越來越濃,仿佛自己已經(jīng)只剩在一口漆黑旋渦上口,身子正緩緩向下沉陷,等不了多久,自己就將埋葬于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不知怎么了,幾乎被恐懼完全吞沒的意識竟在這一刻有了一絲清明,他竟想到了唯一一個可行的辦法——咬舌! 夢魘里,身體都動不了了,但嘴巴還能張合,也就是說,可以牽動牙齒去咬舌頭,以疼痛促使現(xiàn)實中的自己蘇醒過來。 一念及此,顧銘不敢遲疑分毫,張嘴便咬向牙齒,用盡全力,越痛越好。 不得不說,這個辦法果然可行。當顧銘使勁要舌頭時,他的全身都傳來詭異的麻木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僅片刻,這類麻木感又如潮水般退去,整個身體便輕松了許多。 那一瞬,顧銘有種靈魂歸體的奇特感覺。 再張開眼時,視界依舊是一片漆黑,但這是現(xiàn)實中的黑暗,因為夢魘里的所有虛幻感都消失干凈了,剩下的只有源自舌尖的疼痛。 顧銘忍著心中的余悸,起身開燈,看著眼前熟悉的屋子,忽而有種“大難不死”的慶幸感。 爾后,他再也無法忽視舌頭傳來的痛覺,齜牙咧嘴,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啐在地上的不是唾沫,而是殷紅的血。 一瞬間,他身體發(fā)麻,忙沖向二樓客廳,對著伸出舌頭對著大鏡子。只見舌頭上破了一個口子,殷紅的血宛如涌泉一般,正汨汨流出。 他心里驚悚,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萬一我在夢中咬舌頭,促使現(xiàn)實中的自己把舌頭咬斷了,那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