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空虛
顧銘醒來的時候,下意識往邊上伸手,想攬?zhí)K沁。他沒攬到人,便疑惑睜眼,發(fā)現(xiàn)蘇沁沒在身邊。她比顧銘先醒,并且穿好衣服起床了。 她往陽臺邊放了一只小木凳,纖巧的身子端端正正坐著。她盯著窗戶外,雨過天晴的清晨尤為清新,無論是樹影下映出的點點斑駁,還是電線上繞開的清越鳥鳴,在此刻都變得那么溫暖而迷人。 她看著明亮的天,看著嫩綠的樹,美麗的眸子里有了星星點點的憧憬,整個人投入了幻想的世界里。仿佛她也變成了天穹下的小鳥,變成了大河里游魚,也可能是水天一線間的一簇山巒,或是靜謐河岸的一株垂柳。 一切意象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無憂。 或者說,這個世間,除了生而復(fù)雜的人類,其他任何事物都是無憂的。 “既然醒了,就該哼著小曲兒給賴床的男朋友做做早餐,而非坐在陽臺邊發(fā)呆?!?/br> 無憂的世界里闖入了聲音,縱使那個聲音異常溫柔,在此刻也成了噪音。 蘇沁回頭,眸子里沒有溫度,就這般靜靜地盯著顧銘。 顧銘掀開被子,在她的注視下不疾不徐穿好衣服,又很愜意地伸個腰,這才笑道:“怎么?沒聽懂我的意思?” 蘇沁搖頭,很平靜地說:“我不笨,能聽懂你的意思?!?/br> 顧銘笑道:“既然能聽懂,為什么還坐著不動呢?” 蘇沁淡淡說道:“我不會做飯?!?/br> 顧銘保持溫柔的笑:“我可以教你。” 蘇沁仍舊搖頭:“不用了。” 顧銘問:“為什么?” 蘇沁直視顧銘,想從他那溫煦的臉上尋找破綻,可未果。這個人竟沒有絲毫怯場,他就那么坦誠地笑著,仿佛他真的把蘇沁當做了自己的女人。 蘇沁深吸一口氣,心中涌起無窮無盡的愧疚,小聲說:“你現(xiàn)在對我說這樣的話,對得起風(fēng)雪嗎?” 顧銘道:“這句話,如果在昨晚說出來,或許就不會有那么多事情了?!?/br> 蘇沁笑了,精致的臉上勾勒出鮮活動人的笑,這笑容比之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美麗。而這分美麗中又夾雜著其他東西,那是羞愧或者諷刺。 ——這兩個人能同住一檐本就是莫大的諷刺。 她諷刺顧銘,也諷刺自己。 顧銘問:“怎么了?” 蘇沁臉上的笑容斂去,面無表情地說:“你走吧?!?/br> 顧銘問:“為什么?” 蘇沁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br> 顧銘沒再回答。因為蘇沁這句話太過尖銳,尖銳到宛如鋼針。 ——原來,你以為我是出自憐憫才說這些話嗎? 顧銘的心情很沉重,他默不作聲地靠近蘇沁,雙手輕輕張開,從她身后把她環(huán)抱住,就如同她昨晚環(huán)抱他一般,無需言表的溫柔。 蘇沁的睫毛猛地一顫,她被嚇到了,她知道這個舉動的意義,也完全相信顧銘不是出于憐憫才擁抱自己。 可越是如此,她越覺得羞恥與愧疚——這個曾經(jīng)宛如臭石頭一般堅硬少年啊,他是那么的輝煌耀眼,宛如最為圣潔的神明。他在何時跌下了神壇?變得如此庸俗而不可理喻。莫非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算計嗎? 蘇沁不敢回頭,想掙扎出他的雙臂,卻又拗不過他,只能老老實實由他抱著。 “蘇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覺得我并沒有你所想的那么光明與正直,分明是個為人不齒的混賬東西。因為我口是心非,因為我表里不一。嘴巴上拒絕你,卻依舊奪走了你最珍貴的東西。這樣的男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算不得好東西。” 顧銘的臉凝著很緊,他也在想昨晚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性情大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做了這些事后還能處變不驚。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那就不可逃避。他是個男人,對的,從今天開始,他已經(jīng)是男人了。 一個男人,無論說話還是做事,都必須具備擔(dān)當,否則這個人就不配被稱為男人。 所以,顧銘用很堅定的聲線說道:“不過,不管我怎樣不好,我都不會辜負你。這一點,我可以如卿歡一般,以血立誓。所以,請你務(wù)必信我?!?/br> 蘇沁聽著他如此深情的宣誓,不動心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依舊點不了頭,不是沒勇氣點頭,而是沒臉點頭。 她從顧銘的話中捕捉到了隱晦的信息——他說這些話,無疑證明他還沒察覺昨晚那杯水的問題。 蘇沁劇烈地掙扎起來,她不敢再讓顧銘抱下去,她怕兩人繼續(xù)保持如此親密的動作,自己會再次迷茫,再次做出錯誤的決定。 于是,她使勁抓顧銘的手,想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腰肢處抓開。 顧銘的手卻比她想象中更為有力,無論她怎樣使勁,也無法將之挪動分毫。她急了,直接用尖銳的指甲蓋去掐顧銘的手,希望他會吃痛松手。 可沒有,她用盡力氣,把顧銘的手臂掐出無數(shù)道細密的傷痕。不少處被掐破了皮,隱隱映出血的顏色。他的手未曾動過分毫,他的人也未曾哼過一聲。 蘇沁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她無助地垂下頭,豆大眼珠忽而話落,僅片刻,潤濕了她的整張臉。 顧銘溫柔笑道:“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你覺得,如果你忽然和我在一起了,你沒辦法向陳小帥解釋,我也沒辦法再面對風(fēng)雪。其實這些都不是問題,喜歡和不喜歡,很多時候僅在一念之間。上一刻,你喜歡陳小帥,我喜歡風(fēng)雪。這一刻,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所以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在一起。不用害怕別人的非議,更不用擔(dān)心某些人的嫉妒或報復(fù)。只要有我在,我就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br> 蘇沁終于忍不住了,她放聲哭了起來,哽咽道:“我早和你說了,我和陳小帥分手了,不用向他解釋。我知道,你說的那些問題都不是問題??墒?,真正的問題在我這里啊。我在你眼中,不一直都是一只雞嗎?這樣齷齪的我,怎么有臉和你好?” 顧銘不語,默不作聲回頭。他看到床單上還殘留的殷紅,甚至還能嗅到一抹相當刺鼻的氣息。 蘇沁努力壓抑心緒,繼續(xù)說:“你知不知道,曾在我和王露眼中的你,宛如高高在上的天神,永遠都圣潔尊高,永遠都纖塵不染。我們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rou體凡胎,不該對天上的神靈抱有幻想。所以,那一天,一個叫韓貞的女孩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便很自覺地遠離你。 因為我們心知肚明,在家境,人脈,相貌,氣質(zhì),身材,聲線等各方各面,我們都不及韓貞??v使當時的韓貞說了謊,她并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們也沒有絲毫怨言。因為哪怕是作為最普通的朋友,韓貞都比我們更有資格說話。 一個韓貞尚且如此美麗而驕傲,你的女朋友,那個叫風(fēng)雪的女孩子,又該是何等的驚艷啊。我因一念之差,做錯了事,讓你們之間出現(xiàn)了第一道裂隙,我懺悔還來不及,怎可能還厚顏無恥地纏著你?。??” 顧銘松手了,他扣著蘇沁腰肢的雙手輕輕松開,卻沒有離開她,而是向上伸,輕拂她的臉,如上次在縣里的大街上一般,他溫柔地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你說錯了,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而非神。你也是冰清玉潔的美少女,而非骯臟齷齪的那類女孩。最初之時,我一邊撩撥你們,又一次次避開你們,不是我瞧不上你們,而是因為我才真正配不上你們?!?/br> 顧銘低聲說著,眼中有了沉痛,或許他的心也被千刀萬剮,承受著無盡的絞痛。 蘇沁冷笑一聲,問:“冰清玉潔的女孩子會為了一些昂貴的首飾委身去骯臟的地方上班嗎?” 顧銘道:“有的人生來如蓮,出淤泥而不染?!?/br> 蘇沁搖頭,繼續(xù)問:“那你能忍受你的女朋友去不夜酒吧那種地方上班嗎?” 顧銘道:“不能?!?/br> 蘇沁起身,回頭看顧銘一眼,俏麗的臉頰面無表情。 ——有的時候,面無表情不代表平靜,因為沒有表情也是一種更為玄奧的表情。她平靜的兩頰,無疑寫滿嘲諷。 顧銘淡淡說道:“我不怕唐見虎,所以你可以不去不夜酒吧上班?!?/br> 蘇沁似笑非笑說道:“如果我不想去的話,本就可以不去。” 顧銘問:“為了陳小帥?” 蘇沁不語。 顧銘道:“你放心好了,就算你不去,我也保證唐見虎不敢動陳小帥。” “你憑什么?”蘇沁冷厲一笑,譏誚道:“就憑你認識羅不遇?” 顧銘說不出話來,因為蘇沁說對了,他若與唐見虎抬杠,唯一的倚仗便是羅不遇??墒撬土_不遇的關(guān)系并沒有好到可以禍福共患的地步。 蘇沁幽幽說道:“你高看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我的決心。我昨晚已經(jīng)把話說清楚了,我不會把我們的事說出去,也不會纏著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顧銘站著不動。 蘇沁盯著他看了幾秒,臉一冷,尖聲大吼道:“滾!” 顧銘仍是木木呆呆地站著,他目中有著無窮無盡的迷茫,他的心也變得空虛。有那么一瞬,他仿佛丟失了所有生機,變成了行尸走rou,抑或是提線木偶。 蘇沁狠著心,再度吼道:“這里是我家!我叫你滾??!聽清楚了嗎!” 她吼著,兩頰再度被淚水打濕。因而,她的聲線變得沙啞,變得兇神惡煞,變得歇斯底里。 顧銘感覺全身都被灌了鉛,整個身子沉重得不得了。但他仍是艱難地抬動雙腿,用非常艱澀的步伐走出了蘇沁的家。 直到他接觸到外界的空氣,直到他忘了一夜的沉淪,直到所有的春光與香艷都消散無蹤,他的思緒再度清醒。 也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風(fēng)雪。 顧銘想到了曾經(jīng)的許多巧合。 ——當韓貞出現(xiàn),那個倔強而美麗的女孩不止一次打動顧銘的心,顧銘忍不住想要擁抱她時,風(fēng)雪的電話便在間不容發(fā)的時間點打來了。 而這一次,風(fēng)雪的電話來晚了,晚了整整一夜。 顧銘面色蒼白地盯著手機,任它響鈴數(shù)秒,忽然一狠心,直接點擊了掛斷鍵。 他想到了一件事,就在昨晚,他迷迷糊糊中聽到好多次“血染江山的畫,怎敵你眉間一滴朱砂”。 毫無疑問,這是蘇沁的手機鈴聲,而給她打電話的人,多半是陳小帥。 顧銘第一次聽到這類詭異的歌詞,這比那些情情愛愛的歌詞來的更為恢弘壯闊,也更為優(yōu)雅迷人。 顧銘轉(zhuǎn)身,再次走到蘇沁的家門前。他想敲門,想問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的手剛剛抬起,便聽見屋內(nèi)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 蘇沁在哭,那哭聲像遙遠地方傳來的一曲哀歌,令人投入,也令人心碎。而更多的是,令人空虛。 顧銘決定不去打擾蘇沁了——從今以后,再也不打擾她了。 他收回手,沉吟著準備回家。 卻在這時,他聽到屋內(nèi)傳出蘇沁的懺悔,她在說:“顧銘……對不起!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應(yīng)該是我吧,可我卻沒能說出這三個字來。 顧銘自嘲一笑,再次抬腿,卻又聽見蘇沁透露的另一道信息。 她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愿意陪你長長久久,因為你是我夢里的男孩啊?!?/br> ——夢里的男孩,無論怎樣完美,終究是夢吧。這世上,只有陳小帥才配得上你,因為他才是你現(xiàn)實中的男孩。 顧銘如此想著,這次不再頓足,大步往家里走。 他在回家的途中,手機先后響過三次,均是風(fēng)雪打來的,但他都狠心掛掉了。 回到家,他沒吃飯,也沒洗澡,安靜站在屋子中央發(fā)呆。 半晌,他摸出手機,打開瀏覽器,百度搜索“血染江山的畫”,搜出了這首歌的名字——《傾盡天下》。 顧銘看了全篇歌詞,也看了歌曲文案,以及歌手。 顧銘得知,這類歌詞優(yōu)雅、宛如古代詩詞歌賦的歌曲被統(tǒng)稱為古風(fēng)歌。 顧銘下載了這首歌,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它的每一句詞都帶著溫柔與殺伐,訴說著凄美的恩怨情仇。 顧銘聽著,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沒有那么空虛了。這一首《傾盡天下》,這一類古風(fēng)歌,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曾擁有過蘇沁的唯一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