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沒有進一步詢問，因為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肢體語言，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既然不懂手語，干脆不問。

    他感覺到餓了，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七點，足足七個小時不吃不喝，正常人都會感到饑餓。

    他再度往街道走，風雪安靜跟著。

    這次他再也不向風雪問路了。

    在城市里，餐館隨處可見，不管是人流熙攘的鬧市，還是人煙稀少的郊區(qū)。有的餐館門庭若市，有的卻門可羅雀。

    顧銘知道，客人多的館子，一般都是味美價廉，屬于正常人吃了一次還愿意去吃第二次那類。至于客人少的館子，不一定是味道不好，也不一定是價格太貴。有可能是館子的環(huán)境不好，比如時不時傳出一陣惡臭，就算食欲大好的客人，也不得不懷疑自己餐盤里的食物是否干凈。又或者是館子老板或服務(wù)員的態(tài)度不好，他們總對客人冷臉相向，就像每個客人都是來吃霸王餐的一樣。

    縱使懂得這道理，顧銘依舊走了數(shù)條街，找到一家門面簡陋，內(nèi)部裝飾簡陋，連服務(wù)員都沒有一個的小餐館。

    他進去了，幾乎沒做思考就進去了。

    他不在意這里的飯菜好不好吃，也不介意這里的環(huán)境好不好。他只想找一家安靜的店子，安靜地坐，安靜地吃。

    這家店符合條件，所以他進去了。

    風雪靜站一小會，也跟了上來。

    店里有異味，是潲水桶里傳出來的、溲掉的食物的味道，很難聞。

    桌凳都刷的朱漆，很紅，也很亮。伸手摸一下，會傳來油膩粘稠的觸感，就仿佛這些桌凳從未擦干凈過。

    顧銘很隨意地坐下，轉(zhuǎn)身對柜臺邊玩手機的中年男子說道：“老板，拿張菜單?！?/br>
    中年男子抬眼看了一下這邊，面無表情地說：“你能想到的家常菜都有，不用寫單子了，你直接說菜名就行。”

    顧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想自己隨便吃什么都無所謂，但風雪不一樣，她是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主，受不得委屈，至少在吃食上不能對她馬虎。

    顧銘對她投去詢問的目光，她卻沒看到一般。她一只手捏著鼻子，另一只手往衣服兜里摸，摸出了一盒煙。

    她給自己點上，又遞一支給顧銘。

    顧銘會意，同樣將煙點上，不再詢問她，轉(zhuǎn)身對店老板說：“三菜一湯，葷素隨意?！?/br>
    他說完，回過頭來看向風雪。

    兩人之間隔著淡淡的煙幕，彼此的臉頰都變得不那么清晰了。

    顧銘看到，風雪捏著鼻子的手放下來了，她輕輕吸著煙，精致的兩頰竟浮出享受的表情。

    似乎對她而言，煙草的味道是無比的芬芳，它能壓下一切惡臭。

    于是，她抽完一支，馬上又點上第二支，短短二十分鐘里，她抽了五支煙。

    她用紙巾捂著嘴咳嗽，從她抽第一支煙起，她就在咳。到后面，她越咳越厲害，咳到她的臉頰微微抽動，咳到她的身子劇烈顫動，她依舊沒丟掉手里的煙頭。

    顧銘看著心疼，卻不知該說什么。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權(quán)力對風雪說任何話了。

    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她干的是非常不雅的、有損她端莊儀態(tài)的事情，顧銘也只能看著，不動聲色地看著。

    直到廚房里的中年女人把幾個菜端到桌上。她不抽煙了，咳嗽也漸漸平息了。

    她用兩手托著下巴，就這般靜靜地盯著顧銘。

    顧銘不敢與她對視，便埋頭吃東西。

    他看到飯碗的邊沿有缺口，是很尖銳的口子，若把嘴巴湊到利口上扒飯，很可能劃破嘴唇。

    他還看到菜盤里有蒼蠅一類生物的尸體，油膩的炒rou絲里夾雜著很長很長的發(fā)絲。

    這的確是一家衛(wèi)生做的非常不好的館子。

    顧銘卻不管這些，他把菜盤里的蒼蠅和頭發(fā)都夾出來，接著往碗里夾菜，米飯和著菜，大口大口塞進嘴里。

    顧銘吃出了奇怪的味道，似乎米有問題，油有問題，rou也有問題。

    所有有問題的食物都呈上同一張飯桌，它們的問題就變得更明顯了。

    米有些發(fā)霉，油有些發(fā)酸，rou也微微生臭。

    顧銘吃著，胃里傳來強烈的不適感，驅(qū)使他、逼迫他把肚子里的東西都吐出來。

    但他忍住了，甚至臉上沒有半點痛苦表情。

    他大口吃著，仿佛吃的不是變了質(zhì)的食物，而是世間難得的佳肴。

    因為他知道風雪盯著自己，他不敢抬頭。他只有埋頭吃東西，忍著難受一直吃、一直吃，吃到風雪不再看自己為止。

    ——有的時候，暴飲暴食也是逃避或掩飾某些事情的良策。

    顧銘吃了兩碗飯，手頭動作卻沒停。

    他繼續(xù)盛第三碗飯，哪怕胃已經(jīng)麻木，哪怕雙目已經(jīng)暈眩，他都不在乎。

    當他再度伸手去夾菜時，一雙筷子忽然按住他手頭的筷子，兩雙筷子都浸入油膩的菜盤子里。

    顧銘一怔，下意識抬眼，但他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腦袋埋得更低，手頭卻發(fā)力，想掙脫開風雪的筷子。

    令他錯愕的是，一向嬌滴滴的風雪在這會卻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他發(fā)力，卻沒掙脫開。

    他感覺到手心傳來奇特的顫動，那是從筷子上傳來的，或者說，那是從風雪那里傳來的。

    因為風雪的筷子壓著顧銘的筷子。

    顧銘仿佛聽到了血液的脈動聲、心臟的跳動聲。那微弱的聲音那么那么的倉皇，那么那么的急促，那么那么的悲傷。

    他明白了，風雪不會松手。他若強行掙脫，定然把菜盤里的油和菜都帶出來。它們可能會濺落在風雪的紫衣上，也可能濺在她的俏臉或發(fā)絲上。

    顧銘不愿看到那樣的畫面。風雪在他眼中，永遠是那么的圣潔出塵，像舉世無價的明珠。他不愿看到這顆明珠蒙塵。

    他不能再逃避了，只能安靜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風雪，看到了她一身厚實的紫色行裝，看到了她的細長發(fā)絲，看到了她的潔凈臉頰，也看到了她兩頰邊無聲滑落的淚。

    風雪哭了，無聲無息地哭了。

    她的眼淚是晶瑩的，guntang的，卻又是沉默的。

    透明的淚凌亂了她的臉，她的面容變得臟亂滑稽，變得不那么好看了。

    顧銘這才知道，原來風雪的面容并非沒有變化。她的臉可能長痘子了，也可能生出些許難看線條了，所以她刻意化了妝，把臉上不好看的地方全都掩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