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稱呼
卿歡怔怔地盯著顧銘胸口的傷疤,那一瞬,他眼中有了一抹詭異。那眼神很奇怪,像是悲傷,又像是欣喜,喜與憂的交錯中,又有了深不見底的平靜,宛如一汪不起漣漪的鏡湖。 他說:“顧銘,原來你身上也有著如此可怕的傷疤啊?!?/br> 顧銘不解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身上也有傷疤?”他說著,又自嘲地笑了笑:“不會的,我見過你光著身子的樣子,你全身皮膚都很好,不存在任何傷疤?!?/br> 卿歡沉聲問:“你確定你看清楚了?” 顧銘愣了一下,遲疑著說:“我自認我的眼睛不錯,一般情況下不會眼花?!?/br> 卿歡嘆息道:“可你偏偏在那時候眼花了?!?/br> 他起身,竟很自然地抽動腰間皮帶,把褲子解開,并把它往下脫了一些,露出白皙的大腿。他的右腿輕輕轉(zhuǎn)動,露出大腿里側(cè)的皮膚。 那一塊皮膚和其他皮膚不一樣,它不細膩,不光華,也不帶色澤。它像被人揉爛的橡皮泥,非常粗糙,也非常難看。 毫無疑問,這是灼傷,被大火焚燒之后留下的難看的傷。 顧銘的心陡然一顫,忙起身抓住卿歡的手,左右掃視,見店里并沒有人往這邊看,便說:“卿歡,你別這樣?!?/br> 卿歡露出童真無垢的笑顏,把褲子提起來的同時,稚聲道:“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篤定我們會成為朋友了。因為我們都一樣啊。我們都遭受過可怕的傷害,都在身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br> 顧銘苦笑道:“我給你看我胸口的傷疤,只是想告訴你,一旦受了傷,哪怕傷口已經(jīng)愈合,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卿歡一臉興奮地說:“可是我們一樣啊?!?/br>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顧銘心里有些不自在,但難得見卿歡如此開心的樣子,不忍心潑他冷水,便不語,坐下繼續(xù)喝可樂。 卿歡道:“顧銘,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說,你和吳瀟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br> 顧銘嘴里包著可樂,含糊不清地說:“大概是這樣吧?!?/br> 卿歡便說:“信我一次。” 顧銘問:“信你什么?” 卿歡認真道:“相信我,只要你去找吳瀟一次,你的這個念頭會瞬間粉碎?!?/br> 顧銘沉吟著不語。 卿歡道:“就當我懇請你去找吳瀟一次,行嗎?” 顧銘盯著卿歡,瞧見他目中的期待,止不住地心軟,便點頭了。 當天晚上,一行三人還去找過一次伍琦。 伍琦就在廣場地下一樓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她身邊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她們戴著耳機,一起玩《勁舞團》,可能是聽到了非常勁爆的歌曲,她們的四肢和腦袋都劇烈地晃個不停。 卿歡面無表情地走到伍琦身后,伸手摘掉她頭上的耳機,臉上卻露出美好若驕陽的笑容,說:“伍琦學姐,真巧啊?!?/br> 伍琦回頭看到卿歡,原本姣好的面容又一次變得猙獰可怖。她尖聲吼道:“卿歡!你到底有完沒完!” 卿歡一臉無辜地說:“學姐,不是你告訴傲子,叫我親自來找你嗎?我現(xiàn)在來了,你反而不高興了?” 事實上,當時伍琦說“叫卿歡親自來”只是諷刺之語,她從未想過卿歡真的會去找她。 她愣了一小會,表情不那么兇了,反而變得有些羞怯可愛,小聲問:“你想好了?” 卿歡嘿嘿笑道:“你今晚有人嗎?” 伍琦道:“有你的話,什么人我都可以推掉。” 卿歡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燦爛。他瞧著伍琦一臉春心泛濫的樣子,忽然大吼道:“滾你妹的臭婊子!你想要我陪你睡,不如直接拿把刀把我殺了!” 卿歡吼著,也不管網(wǎng)吧其他顧客投來的詭異的目光,隨手把伍琦的耳機一拋,轉(zhuǎn)身就跑了。 顧銘當然是跟著一起跑。 至于傲子,他有些呆,還沒弄清楚兩人為什么要跑,像根木頭一樣立在原地。 顧銘和卿歡剛剛沖出網(wǎng)吧,就聽見里邊傳出聲嘶力竭的叫罵聲,顯然是伍琦抓狂了。那聲音之凄厲,似乎恨不得扒干凈卿歡的皮,把他整個人生煎油炸了。 兩人回廣場地面靜等一陣,傲子出來了,他的兩頰都印著紅撲撲的手掌印。 他一邊走,一邊怒罵著,也在氣頭上。 卿歡湊過去問:“傲子,伍琦打你了?” 傲子道:“她扇了我兩耳光。” 卿歡問:“為什么?” 傲子理直氣壯地說:“她一直罵你,我聽不下去了,就踢了她兩腳。我感覺我也沒用多大的力,她卻直接倒地上了。四周的人都看著,對我指指點點的。我忽然覺得我好像不太該打女人,就站著不動,等她站起來,讓她扇了兩下。” 卿歡和顧銘對視,均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分古怪,那眼神似乎在說:連傲子這種傻子也知道打女人是不對的??? 顧銘驚疑之后,問:“卿歡,你為什么要故意去招惹伍琦啊?” 卿歡道:“我的計劃里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早看她不順眼,不整整她,心里不舒服?!?/br> 顧銘卻說:“不知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伍琦雖然對你很兇,但她看你時,眼里藏著溫柔?!?/br> 卿歡攤攤手:“沒發(fā)現(xiàn)?!?/br> 顧銘又說:“我感覺你說的四步走計劃并不可靠,可能我們之后還得找伍琦幫忙。你一下子把她得罪死了,之后再想找她就更難了?!?/br> 卿歡不以為意地笑笑:“這叫破釜沉舟,背水布陣?!?/br> ——話是這么說沒錯,楚漢時期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都是以少勝多的經(jīng)典戰(zhàn)役。可是主導那兩場戰(zhàn)爭的項羽與韓信最后也沒能落得好下場啊。 顧銘如此想著,總覺得心里不安。那感覺就像是卿歡捅了一個大簍子,以后總得后悔。 這畢竟只是直覺,而顧銘的直覺一向不怎么準。 顧銘便不多說,把這念頭爛在心里。 十一點過,三人回學校。 這時間點,學校大門早關(guān)了,他們便只能翻墻進去。 翻了外面圍墻,還得翻爬兩層宿舍樓才能回寢室。 宿舍一二樓都有防盜窗,鐵制的,鐵棍子一根接一根密集排布著,防止外來的盜竊者,也防止里邊的學生偷跑出去。 三人不緊不慢,踩著防盜窗往上爬,一直爬到三樓,撐著護墻翻身二進,方才成功回歸。 卿歡和傲子都睡317寢室,顧銘則回了209寢室。 顧銘睡前還玩了一會手機,手機光照著枕邊,映出了黃色紙鶴的輪廓。他忽然想起,紅色紙鶴還在自己身上,忘了轉(zhuǎn)交給卿歡了。 ——我還真不是個東西,答應過人家的事,轉(zhuǎn)眼就忘了。 顧銘忍不住苦笑,心想著明早一定把紅色紙鶴交給卿歡,便合眼睡了。 當顧銘再度蘇醒,外邊陽光明朗,早已日上三竿。 顧銘洗漱完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是九點半,信箱里有一條未讀信息,是卿歡發(fā)來的。 他說:顧銘,你快點回一趟家,找吳瀟去。我要去找云舞玩,就不陪你了。 ——你走這么急,我把紅色紙鶴給誰??? 顧銘的嘴角輕輕一抽,憋了一肚子郁悶。 當天中午,顧銘回到家里。 還是那熟悉的屋子,還是那熟悉的陳設,也還是那熟悉的蕭條。 屋子長時間沒人住,已經(jīng)蒙了薄薄的一層灰,懸掛房梁的電風扇結(jié)了蛛網(wǎng),久不開合的房門也微微僵硬了。 顧銘花了半個小時收拾屋子,再上頂樓,找了自己的衣柜。找來找去,就一套看著還算端莊的休閑服能穿一下。 他把換穿的衣服取出來,忍不住看了一下衣柜下方的兩個抽屜,看到風雪的口罩與明信片,也看到韓貞的護符與念珠。 它們還是老樣子,沒有絲毫變化。 顧銘沉吟片刻,下樓洗澡,換上干凈的休閑裝,大步流星出了門。 顧銘走過三條長街,轉(zhuǎn)入一條狹長的巷子。一直前行,穿過燒磚廠,抵達一片平地,吳瀟的家就在這里。 顧銘想給吳瀟打個電話,看看他的反應。但又想到上一次,自己也是在這個位置給吳瀟打的電話,得來的卻是失望。 今天和那天不一樣。今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那天卻是煙雨蒙蒙,愁云慘淡?;蛟S今天的結(jié)果也與那天不一樣了。 顧銘如此安慰著自己,安靜上了樓。 這一次,顧銘變得尤為謹慎,在門外靜站了很久,確定沒聽到屋內(nèi)傳出的“奇怪”的聲音,這才輕輕敲門。 很好,門是鎖了的,就算急促敲動也不至于把它敲開,當然也不會再看到里邊不該看的景象了。 敲門數(shù)秒,屋內(nèi)傳出恍惚熟悉的聲音,他說:“誰???” 顧銘的心陡然一顫,他能識出這個聲音,百分之百肯定,這聲音的主人是吳瀟。 可是吳瀟的聲音和以往不太一樣了,雖然音色沒變,但聲音里夾雜的東西卻變了。 以往的吳瀟,話音中總有一種隨意之態(tài),仿佛一株蜉蝣,隨波逐流。現(xiàn)在卻變得非常堅定了,像一顆死咬地面的臭石頭,不受任何力量左右。 顧銘嘴角嗡動,用低若蚊鳴的聲音說:“是我,顧銘。” 吳瀟明顯沒聽見顧銘的話,還在問“誰啊”,似乎不聽到門外的人的聲音,他便不會開門。 ——小時候,爸爸mama爺爺奶奶都是這么教育孩子的。叫他們不要給陌生人開門。 顧銘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顧銘!” 先前屋內(nèi)還傳出紊亂的腳步聲,這會卻變得完全安靜了。 顧銘不確定吳瀟的態(tài)度,以為他是不想開門,方才假裝沒聽到自己的話。 顧銘靜站十秒,門沒開,心頭不再懷揣期望,轉(zhuǎn)身欲走。 恰在這時,緊合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顧銘應聲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熟悉少年。 吳瀟還是老樣子,平庸的面容,平庸的發(fā)型,平庸的穿著,平庸的笑。他全身上下都有著樸實與平凡,是典型的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他有著一顆善良的心,純樸的心,與熱愛生活的心。 他靜靜地盯著顧銘,在歲月沉淀下漸漸變得堅毅的雙目在此刻再度軟化,他非常溫和地笑道:“阿銘,你終于來了?!?/br> ——阿銘、阿銘……那天以后,我以為再也不會有人這樣叫我了……原來,愿意這樣叫我的人一直都在啊…… 顧銘心里觸動,在“阿銘”這兩個字從吳瀟的口里吐出來的一瞬間,他便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錯得不可理喻。 原來啊,很多事情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復雜,其實只需一句簡單的招呼,或者一個平和的微笑,看似尖銳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對很多人來說,姓名有著莫大的意義,它是父母或其他長輩賦予自己的、將伴隨自己終生的印記。人活在世上,必須有一個姓名。但很多時候,一個人要叫另一個人時,不一定叫他(她)的名字。 有的時候,姓名的確只是一個稱呼。可是一個人的稱呼千變?nèi)f化,不一定是姓加名組成的姓名。 往往是和自己沒有少關(guān)系的人,才會直呼自己的姓名。 溺愛自己的人,會省去自己的姓,直接叫自己的名; 憎恨自己的人,同樣會省去自己的姓,卻在自己的名后面加上侮辱性的字,比如“狗”,比如“豬”,比如“猴”; 深愛自己的人,或許會同時把自己的姓和名都省去,叫“親愛的”,叫“小狗兒”,叫“小懶貓”; 崇拜自己的人,大多會在自己的姓名后面加上一個“哥”或者一個“姐”; 毫無疑問的是,只有與自己特別親近的人,才會用獨特的稱呼來喚自己。 這個獨特稱呼的意義在于,只要那個人還愿意用那個稱呼來叫自己,那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一定牢不可破。 一句“阿銘”,便已說明所有問題。 顧銘露出會心的笑,點頭:“瀟瀟,我來了?!?/br> 吳瀟連忙往邊上站,做出“請”的姿勢,說:“先進來坐?!?/br> 顧銘笑著搖頭:“我可不是來坐的。走吧,出去喝一杯?!?/br> 吳瀟問:“你想喝什么?” 顧銘道:“最烈的二鍋頭也好,最淡的果啤也好,哪怕直接喝不醉人的飲料也沒問題??傊?,我想和你喝一杯。” 吳瀟大笑,抬步往外走,出來時順手把門帶上,說:“那還是喝飲料吧。我可不想再背你第二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