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安然
霓虹閃耀的鬧市,永遠充滿絢爛與生機,哪怕如水夜幕將之覆蓋,亦掩不去它的光亮。 輕輕然的,綿綿秋雨落下,霓虹輝映的夜幕變得空濛縹緲。 視覺的錯亂中,燈光迷幻,高樓隱現(xiàn),車輛依稀,行人亦忽近忽遠,仿佛目之所見的一切都變成了觸之即散的井中月。 而身邊之人呢?她卻眉目依舊,一成不變的真實。 洛英頭顱微仰,雙臂張開,保持如此姿態(tài)靜立在綿綿雨幕里。 她的兩頰映著粲然若飄香花雨的笑,她的身姿輕然若偶然著地的飛燕,她分明靜立著,卻又仿佛翩翩起舞的蛺蝶。 見此慕,滕富強陷入了沉思。 ——能在雨幕下露出如此怡然姿態(tài)的女孩,定然很喜歡雨吧。 雨呢?它是江河湖海蒸發(fā)匯聚在天空的水,有的時候,它因氣溫變化成了雪,抑或是霜,抑或是露。 但無論它的形態(tài)怎樣變化,它終究是水,是化學課本里的h2o,是家家戶戶都有的、隨便擰一下水龍頭便會嘩嘩流出的、最常見的水。 她喜歡雨,大概等價于喜歡水吧。 對的,組成人體結(jié)構(gòu)的大部分元素便是水。它是人體的組成部分,也是維持人體機能正常運轉(zhuǎn)的主要力量。 人依賴水,就如同魚離不開水一般。 所以她因此喜歡水吧。 滕富強如此想著,忽然見她回眸一笑,這一笑竟如滴答落下的透徹雨花。 滕富強忽然感覺自身的推理好生可笑,完全被書本上的知識禁錮了思想—— 雨是雨,水是水,它們的名字不一樣,它們出現(xiàn)在人類面前的姿態(tài)也不一樣,那他們所代表的意義,興許也不一樣。 滕富強不動聲色,盯著她問:“你笑什么?” 洛英笑盈盈回復:“今天運氣好。本是最難忘的一天,又下起了我最喜歡的雨,當然感覺開心啊?!?/br> ——她果然喜歡雨。 滕富強盯著她淋濕的發(fā)絲與衣角,皺眉道:“既然下雨了,就沒什么好玩的了,我們回去吧。” 洛英果斷搖頭:“下雨了才好玩啊。” 滕富強問:“一下雨,街上的人就少了,許多店子也關(guān)門了,還有什么好玩的?” 洛英卻說:“人少了,我們的活動空間就變大了。而且,許多事情恰恰是人少的時候才方便做?!?/br> 滕富強一驚,問:“你想做什么事情?” 洛英道:“你喝酒嗎?” 滕富強搖頭:“我會抽煙,但從不喝酒。” 洛英問:“那你可以為我破例一回嗎?” 滕富強不假思索回答:“當然不可以?!?/br> 洛英又問:“那你可以請我喝酒嗎?” 滕富強道:“如果不是太貴的酒,興許能請?!?/br> 洛英莞爾道:“不貴,一聽啤酒就好?!?/br> 滕富強問:“路邊副食店隨便買一聽就好?” 洛英點頭。 滕富強并非吝嗇之人。很多時候,他在街上看到斷手斷腳的乞討者,他多會給予施舍。所以,他不在意一聽啤酒的錢,甚至買上一打酒也不會心疼。當然,他并未把洛英當成乞丐打發(fā),若她這樣的人成了乞丐,那世間超過半數(shù)的人都將成為乞丐。 滕富強買了酒,將之遞給洛英,便見她擰開罐頭,仰頭便一飲而盡。 她的動作干凈利落,竟有一分古時女俠的豪爽風范。 她喝完,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就像喝了一瓶沒有味道的水。 滕富強便問:“還喝嗎?” 洛英搖頭:“喝一點就好?!?/br> 滕富強又問:“那可以回去了?” 洛英再次搖頭:“不回去?!?/br> 滕富強看手機時間,現(xiàn)在才八點過,就算回去也很難睡著,便又問:“你還想干什么?” 洛英道:“淋會雨?!?/br> 滕富強不語,他看不透這個初識不久的女孩,就如同顧銘看不透蘇沁,吳瀟看不透曾初雨一般。 仿佛世間的每個女孩都有奇怪的一面,除了她們自己,沒人能看懂真實的她們。 洛英站在雨幕下安靜淋雨,滕富強則在陌生人家的屋檐下盯著她。 時間滴答滴答流逝,這一站便是半個小時。 忽然,洛英張大嘴,打了一個噴嚏,細小的身子顫抖起來,大概是感覺到冷了。 滕富強便說:“如果淋夠了,我們就可以回去了?!?/br> 洛英問:“你不想和我聊聊天?” 滕富強只好順著問:“你想聊什么?” 洛英道:“聊你啊?!?/br> 滕富強搖頭:“我是個平平常常的學生,沒什么好聊的?!?/br> 洛英問:“你沒發(fā)現(xiàn)你是個非常奇怪的男生嗎?” 滕富強道:“奇怪的人是你?!?/br> 洛英問:“你有女朋友?” 滕富強搖頭。 洛英噗嗤一笑:“你長這么帥,卻還沒女朋友,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滕富強不想反駁,只好不置可否保持沉默。 洛英又問:“那你有朋友嗎?” 滕富強點頭:“有的?!?/br> 洛英比劃出三根白皙的手指頭,“我猜測,你就算有朋友,也不超過三個?!?/br> 滕富強不以為意,“朋友多未必是好事。真正的朋友,有一個就夠了?!?/br> 洛英驚愕道:“所以你只有一個朋友?” 滕富強點頭:“他叫張安然?!?/br> 洛英聞言,蹙著眉思索起來,片刻又開眉一笑:“安然有好多意思,安定,安靜,安全,安寧,安詳……一個‘然’字,似乎囊括了所有與‘安’字有關(guān)的詞語,而帶‘安’字的詞,都是非常好的詞語?!?/br> 滕富強便說:“可你的名字不太好。洛英,興許會變成凋零的落英?!?/br> 洛英嫣然道:“凋零的落英也沒什么不好,春泥護花,也是非常美好的意境。不過你的名字就有點俗氣了。富強、富強,雖然是褒義詞,富裕又強大,卻顯得好生世俗。” 滕富強道:“起什么名字,不是由我決定的?!?/br> 洛英笑了笑,遲疑片刻,問:“如果可以的話,能留一個電話嗎?” 滕富強搖頭:“今天以后,我們不會再見,還是不留電話了?!?/br> 洛英問:“你怎么知道我們不會再見的?” 滕富強選擇不回答,因為答案很現(xiàn)實——兩個人分明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萍水相逢一回,差不多就緣盡了。今天以后,誰也不會記住誰,誰也不會聯(lián)系誰,何必留下聯(lián)系方式? 洛英靜等片刻,見滕富強心意已決,便笑道:“不留就不留,不用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反正我有辦法弄到你的電話,而且等不了多久,我們還會再見?!?/br> 滕富強聽不懂她這段話的意思,卻也沒興趣多問,沉聲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br> 這次洛英沒再反駁,甜笑著點了頭。 次日,競賽結(jié)束,一行六人回歸。 車上,海強等三個男生還是如之前一般,絮絮叨叨的,仿佛他們都是有著深厚學識的數(shù)學家,任何高深題目都能信手拈來。 與之前不同的是,洛英不再和他們交流。哪怕他們有意找她搭話,她也只是回以拒人的一笑。 她的目光一直鎖在滕富強身上,這個謎一般的少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無端地想知道關(guān)于這個少年的所有事情。 事實上卻是,滕富強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學生罷了。 *** 回到縣一中,第一個歡笑著向滕富強撲來的是張安然。 他很激動,比之遠赴成都參加競賽的滕富強還要激動。他喋喋不休問了很多問題,比如“富強,你能拿第幾名”,比如“富強,華中那些學生是不是很弱”。 滕富強會心一笑:“安然,你把我想的太厲害了。我拿不到名次,整張試卷,我會做的題只有兩個。至于華中那些學生,我不了解,想來他們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只不過……” 說著,滕富強皺起眉頭,他想到洛英的笑,有時如飄香花雨,有時如透徹雨花的笑。 張安然追問:“只不過什么?” 滕富強道:“我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女生?!?/br> 張安然吃驚道:“能讓你覺得奇怪的女生,那得奇怪到什么程度啊?” 滕富強啞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說,我本就是特別奇怪的人嗎?” 張安然笑而不語。 滕富強把這次行程的遭遇全都說了出來,其中不添加任何虛假或夸張的成分,將此行完全真實地回溯了一遍。 張安然聽完,竟言之鑿鑿肯定道:“那個叫洛英的女生絕對喜歡你?!?/br> 滕富強搖頭:“你想多了。我和他不會再見,又何談喜不喜歡的問題?” 張安然只得苦笑:“富強啊,你的腦子永遠少根筋?!?/br> 一個星期過去,班主任喚滕富強去了一趟辦公室,要和他說一下數(shù)學競賽的事。 滕富強很意外地收獲到一張獎狀,是全省數(shù)學競賽三等獎的獎狀。 班主任很激動,不斷地拍滕富強的肩,驕傲地說:“我們?nèi)h,拿到獎狀的只有你和華中的一個女生?!?/br> 滕富強問:“洛英?” 班主任點頭:“那個女生在華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優(yōu)生。不過她也只拿到三等獎,并不比你強?!?/br> 滕富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關(guān)于洛英,他還有疑問。但他知道班主任無法回答自己的疑問,便不多說了。 *** 如滕富強所說,在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沒再見過洛英,興許他真的不會再見她了。 可事實并不是這個樣子。 草長鶯飛的三月,高三學生們都到了高考的最后沖刺階段。 新的學期里,滕富強就讀的高三3班轉(zhuǎn)來一個新生,是一個笑靨如花的女生。 “大家好,我叫洛英,是本地人,住兩河鎮(zhèn)。從今開始,我就是你們的同班同學了,往后請多指教?!?/br> 洛英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的同時還很瀟灑地揮手,還是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 班上有空位,而且空位不少,滕富強的邊上便有一個空位。 她介紹完,便笑語盈盈走到滕富強邊上坐下。 她成了滕富強的同桌。 對此,滕富強無動于衷。他不認為洛英是專門來找他的,更不認為洛英喜歡他。 當天晚上,滕富強的寢室?guī)缀醣恕?/br> 幾個室友都激動不已,他們圍著滕富強,一個勁地詢問關(guān)于洛英的信息。 似乎從洛英踏進他們的班級起,她就成了男生們心頭的女神。 對此,滕富強只是冷眼看過。 可是,他能對其他室友冷眼相待,卻不能對張安然如此。 他發(fā)現(xiàn)張安然很失落,就像忽然被人抽了魂的可憐少年,就這般怔怔地蜷縮在床鋪上。 滕富強上次見張安然如此失落的樣子,還是他爸媽吵著要離婚的時候。 張安然本是個很開朗的人,他很少有煩惱,就算遇到一些麻煩事,大多時候都是笑著處理。如他之名,安然、安然,他們永遠都安然自得。他從不因小事而苦惱,就算是大事,他也不會獨自悲傷。 而現(xiàn)在,他露出如此悵然之態(tài),豈不反證他遇到非常傷心的事情了? 滕富強翻身坐到他的床上,與他并肩坐著,小聲問:“安然,你怎么了?” 張安然一臉苦澀地說:“富強,我很羨慕你?!?/br> 滕富強不解道:“羨慕我什么?” 張安然道:“羨慕你能找到這樣好的女孩子?!彼f話時,臉上的惆悵竟全都消散了,變成了豁達的一笑。 滕富強也笑出聲來:“原來你是想找女朋友了啊?!?/br> 張安然保持豁達的笑。 滕富強又說:“安然,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走在你前面。我和那個洛英沒有絲毫關(guān)系,可能再過三五年,我還是形單影只一個人?!?/br> 張安然笑道:“你都這樣說了,我怎敢走在你前面啊。” ——兩人沒想到的是,這無意的一段對話在未來應驗了,一語成讖。七年后的今天,無論是滕富強還是張安然,他們?nèi)允切螁斡爸坏囊粋€人。他們的心都被洛英那如凄美落英的笑容囚禁了,成了魔障。 兩個人依舊在笑。滕富強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坦誠,卻未發(fā)現(xiàn),張安然那看似豁達的笑容里藏著苦澀,宛如一杯鴆酒的苦澀。 此時此刻,只有張安然本人知道,從他看到洛英的第一眼起,他已不再安然。 因為他看得出來,洛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