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辰生如今滿心都是怨氣，聽見李青玉說破自己來歷，再見顧綺恍然大悟的模樣，當(dāng)下嘲弄道：

    “原來林大人身邊，不都是鄉(xiāng)下土包子，還有些知此地事的人?！?/br>
    他說罷，胡亂一拱手：“林大人在海鹽縣的日子久得很，咱們有的是機會再見，薛某告辭?！?/br>
    只是，他還是沒能走出門去。

    “站住?！边@次，是顧綺叫住了他

    薛辰生并不想停下來，但勢不由人，不得不停在門邊，回頭惡狠狠地看著她：

    “大人還有什么指教？”

    顧綺抬起手，指向站在柜臺旁的啞少年：“你傷了他，道歉?！?/br>
    薛辰生覺得自己聽見了個大大的笑話。

    “道歉？小爺我長這么大，還沒同人道歉過呢?！彼托σ宦?，對著身后道，“墨痕，賞他些錢，算小爺積陰德了。”

    叫墨痕的小廝正要應(yīng)聲，卻聽顧綺幽幽道：“那是，以前?！?/br>
    她話音出口，李青玉已經(jīng)先一步攔在門口，不動手，卻將去路擋個嚴(yán)實。

    薛辰生著實氣壞了。

    “大人，”他猛地轉(zhuǎn)過頭，之前刻意營造出來的翩翩公子之感，蕩然無存，“你如今在本地為官，稅賦、秋糧、征丁，就篤定了沒有求到我薛家的時候？”

    顧綺斂起笑容。

    她還沒見過敢這么威脅官員的人。

    今兒對本地土豪，她又有了一層新的理解。

    “少爺也說了，”她面沉似水地看他，真和坐在大堂上似的，“我在海鹽縣的日子久得很，你們薛家就篤定，沒有求到我的時候嗎？”

    不知怎的，薛辰生忽然從她身上，感到了一絲森然。

    仿佛如果他今天不道歉的話，眼前這個區(qū)區(qū)七品小官，就能將他，變得和外面暈死在雪地里的那位一樣。

    明明自己超級有錢的。

    明明知府大人都和自家老娘談笑風(fēng)生的。

    明明自己在整個浙西，都是橫著走的。

    她，憑什么？

    但是同樣的話，薛少爺不敢再說第二次。

    他蠕動了一下嘴唇，負(fù)氣般地伸手，對墨痕道：“銀子?！?/br>
    墨痕急忙放在他的手上，大氣都不敢出。

    薛辰生本想要仍在那啞少年的身上，可是因為顧綺看他的眼神，只能忍著氣，丟在他的腳邊。

    上好的絲綢袋子里，裝的是五十多兩碎銀子，和地磚碰撞的時候，發(fā)出了悶悶的聲音。

    “對不起！”他粗聲粗氣地對啞少年說，又對著顧綺道，“大人，小民能走了嗎？”

    顧綺身子微微前傾，權(quán)當(dāng)施禮了：

    “雨天路滑，薛少爺慢走?！?/br>
    薛辰生抿著嘴：“山水有相逢，林大人，后會有期。”

    “自是期待與少爺，早日再會?！鳖櫨_寸言不讓。

    ……

    就在薛少爺一行人自八十里棧外，浩浩蕩蕩離開的時候，一個著尋常衣袍的男人，騎著匹蹄子上裹著綢緞的高頭大馬，同樣掉頭往林子深處去了。

    林中，有兩個一樣打扮的人等在那兒，一般的個頭，扔在人群中便找不出的平平無奇長相。

    可如果顧綺看見他們，鐵定會留心的。

    因為他們所攜帶的武器，與六涼縣追殺謝霽等人的武器，一模一樣。

    長而薄的刀，殺手不像殺手，軍士不像軍士。

    “主上，已經(jīng)確定了，林昭就在八十里棧中?！蹦侨朔硐埋R，跪地道。

    其中一人看向他：“交手了？”

    “沒有，屬下剛找到的時候，還沒等靠近店中，就發(fā)現(xiàn)李青玉來了，屬下怕打草驚蛇，便先回來了?！?/br>
    兩個人面色一變，互看了一眼。

    “哪個李青玉？”

    “北部玄鐵軍叛將，李青玉?！?/br>
    其實，說叛將并不準(zhǔn)確。

    當(dāng)年玄鐵軍先鋒營偏將李青玉，可是在北邊疆界上，屠殺了整整一村的人！

    若不是因為他自幼參軍，戰(zhàn)功彪炳，人緣不錯，上官又擔(dān)心被他牽累，便費力將此事掩下，只尋了其他錯處趕出了玄鐵軍，他現(xiàn)在墳頭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一陣安靜過后。

    “呵呵，倒是有些難辦了。”

    “……回主上，小的倒是覺得，這事情還有轉(zhuǎn)機，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林昭初來乍到便惹上了個難纏的，咱們不妨借刀殺人?！?/br>
    “哦？”

    “薛文君的幼子，薛辰生?！?/br>
    ……

    八十里棧之內(nèi)，張桐挨在門邊探頭看了半晌，回頭對顧綺道：

    “大人，他們走了?！?/br>
    端著官架子的顧綺，終于松了腰背，長出了一口氣，這才十分開心地自凳子上站起來，對店內(nèi)人道：

    “好了好了，這事情就算了了，你們也別怕了，該做什么做什么吧?！?/br>
    眾人至此，方才安了心。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口喊了聲“青天大老爺”，這些人竟然真?zhèn)€兒都要對著顧綺跪下。

    顧大小姐嚇得差點兒竄上柜臺，吼了一聲：“別！你們別跪我，別坑我！”

    如此激動的反應(yīng)，嚇得膝蓋已經(jīng)打了彎的眾人，跪也不是，站直了也不能。

    不過好歹沒真跪下。

    顧綺略安了心，旋即又拱肩縮背地嘟囔著：“冷冷冷，這門上掛個簾子就好了。”

    掌柜的聽見，急忙過來點頭哈腰地恭敬道：

    “今日的事情，多謝林大人了，小的這就讓人掛了簾子上去！”

    顧綺一笑。

    “掌柜的且忙著吧，諸事只著落在我的身上，你不必?fù)?dān)心。”說著，她又看向那個啞少年，問掌柜的，“他叫什么名字？”

    “哪里有名字，來我們這兒一年多了，我們都叫他啞巴?！?/br>
    啞少年聽見顧綺說自己，但依舊安靜地站著，腳邊的錢袋也沒有去撿。

    顧綺發(fā)覺自己不應(yīng)該對他產(chǎn)生憐憫之情。

    這人整體的感覺，悲喜都好亦只是自得其樂，無關(guān)他們，亦不稀罕別人或同情或憐憫的態(tài)度

    一瞧就是有故事的人。

    真走投無路的殘疾人，才不會是這等風(fēng)格呢。

    家里遭逢巨變了？

    顧綺心中如此想，過去彎腰撿起那個錢袋，遞給他：“我有特別好的金瘡藥，芝麻去拿來?！?/br>
    “哦?！?/br>
    芝麻豁達(dá)地和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已經(jīng)開開心心地提裙子上樓了。

    啞少年看看她，接過錢袋，一瘸一拐地往人群里走，最終走到了那個受了驚嚇的婦人身前，將錢袋子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