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吳莊(十四)天意難違
十四 婚事很快就定下來了。趙春懷說一結(jié)婚就準(zhǔn)備帶文景上省城當(dāng)家屬,這本來是不算作問題的。當(dāng)趙媒婆再次來到陸家,問他們準(zhǔn)備要什幺財禮時,文景的父母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木納納不知道說什幺好了。他(她)們只是認(rèn)為這件事定得太急速、太叫人沒有招架了。陸富堂這種人家,雖然不算赤貧如洗,但災(zāi)病困苦步步緊逼,所差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象那些殷實人家有長計劃短安排,差什幺就能直接指出來,折算成人民幣。常言道: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差得太多,倒仿佛什幺都不缺了。再說,文景的爹向來隨彎就曲、膽小怕事,得過且過,在吳莊不被人尊重。這一回覺得趙福貴在省城上班的兒子托了媒來,也夠個體面了。所以,這一家之主就慷慨地說:“這都有個普通行情哩,讓他們隨心布施吧!” 文景的娘聽了老頭這“行情”和“布施”,怕文景心里不悅,便狠狠瞪了老頭兒一眼。卻見閨女臉上干巴巴的,毫無表情。當(dāng)娘的已經(jīng)知道文景所受的打擊,女兒所愛的人沒有幫女兒辦成她熱衷的事,女兒所嫁的人與所愛的人又難以吻合。閨女心里苦澀,母親更不好受。這當(dāng)家的女人心里也毛毛糙糙的,不知道該怎樣鋪排女兒的終身大事了。她只是說:“只要文景跟著出去好活,春懷能善待文景,也就行了。” “啊呀呀,過了這村兒就沒有這店兒了!”倒是那趙媒婆嫌陸家抓不住機(jī)遇,缺乏算計,急猴猴地埋怨他(她)們說:“你們沒聽過現(xiàn)在的行情?‘奶奶要穿戴,爺爺要棺材,弟弟要媳婦,meimei還要依賴’呢!花骨朵兒似的閨女,哪兒有白跟的理?”原來這叨媒的人覺得媒?jīng)]有難度,顯示不出才干,便也沒趣。 “給文德買一頂有紅五星的軍帽,一雙大頭暖靴。另外,每月給家中十五元錢,直至文德讀出大學(xué)?!标懳木安患偎妓骶烷_出了自己的身價?!懳木巴瞥绲氖且恢Z千金的為人準(zhǔn)則。她本來希望有了工作以后,用自己所賺的筆錢給文德買軍帽和大頭靴,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不料,如今卻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還愿了。抬高身價,索要財禮,是她過去最小瞧的作為;靠一副臉子,作男人的依附,更是她所鄙棄的世俗;如今她卻一一地身體力行了。想想自己今天的下場。她就象遭了冰雹打擊的莊禾,蔫頭蔫腦,一蹶不振了。心里一委屈,眼里就噙滿了淚水。她急忙別轉(zhuǎn)身,努力克制著,不讓父母發(fā)現(xiàn)。 “一月十元,十個月就一百。一年一百二十。天哪,咱生產(chǎn)隊一個壯勞力一年掙三百個工分,一個工分得二毛錢,一年最多掙六十塊。還常常兌不了現(xiàn)錢……這倒是實打?qū)嵉暮眯星椋 壁w媒婆屈指一算,夸張地驚呼。抬頭一看文景神色冷峻、一副斬釘截鐵的樣子,便不敢還價。一路屁顛兒屁顛兒,跑到趙家講條件去了。 趙媒婆走后,陸家三口陷入緘默狀態(tài)。陸富堂覺得文景的要求太高,恐怕趙家不會答應(yīng)。但話已傳了過去,覆水難收。便只有不停地抽煙,望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木呆呆地等回音了。而陸文景那不痛不癢、毫無表情的樣子帶給母親的恐懼,決不亞于這件事的成敗所帶給她的不安。女兒心中的隱情和煎熬娘都了如指掌,只是她明白怎樣解勸都是白費口舌。因此,她便無事找事,找出針線活兒來,給文德補起了冬天才穿的棉褲。 “我想出去走走?!蔽木罢f。她實在是在這個沉悶的家里呆不下去了,就漫無目的地走了出來。不過,說文景漫無目的也許不夠準(zhǔn)確。因為她所駐腳的地方,都是她過去與長紅常去的地方。十字街的井欄邊、黑板報前。生產(chǎn)隊大院、戲臺前。她既恨他,又特別想見到他。她甚至穿過一片荊棘地,抄小路來到南坡,尋到長紅慣常割艾蒿的那片雜草叢生的沙土地。然而,除了牛腳印、羊蹄子踩下的小坑兒,哪里也沒有吳長紅的蹤影?!y道沒有聽說她要嫁人的消息幺?他聽說她要嫁人會無動于衷幺? 兩個月以前,他(她)倆還出奇地相愛,在這兒共同擰著一根火藥子,設(shè)計著美好的未來呢。 陸文景舊地重游,百感交集。腳碰到長紅割過的蒿茬兒,那感覺就如同手摸到長紅的胡子茬兒一樣,十分親切。在一堆黃鼠滾出的虛土旁,她雙眼一亮,看到一雙四十二號的膠鞋腳印。她便低了頭拾了些柴草將這腳印掩護(hù)起來,免得別人再踐踏。這雙碩大的腳印早印在她心上了。那便是心上人的腳印。她在長紅割過的蒿茬里撿起幾根干蒿,放在鼻際嗅嗅,由衷地滿足。她想將它們編成火藥子。但一擰就斷了。那曾經(jīng)讓她親近、讓她引以為榮的艾蒿,此刻也乍乍虎虎,有了嘲諷的意味。仿佛說陸文景好高務(wù)遠(yuǎn)、見利忘義,要拋棄心上人了。 毫無辦法。陸文景今天是與姓趙的男人談婚論嫁,但她心里無時不惦記著姓吳的那個男子。直到這時,她才感到自己對吳長紅的愛是那幺強烈、那幺純真、那幺深沉。盡管他伙同他二哥欺騙了她、作弄了她,她也曾恨得他咬牙切齒。但那恨卻象是硬土塊兒,經(jīng)不住時間的浸泡,過上一兩天就化解了。充其量只是小孩兒玩的打水漂,從此岸滑翔到彼岸,進(jìn)不到心湖的深處。這不,她還沒有見到他,就替他找到了足以使她諒解他的理由:她和春玲,一個是弟弟的戀人,一個是兄長的情婦,以長紅的憨厚和無私,怎能不屈從哥哥,把招工指標(biāo)讓給兄嫂呢?她知道她若跟了長紅,注定會一輩子吃虧。但是,她愛的難道不是他的樸實勤勞、克己奉公、憨厚無私幺?她已接受了他的行為習(xí)慣、言談舉止,以及他身上并存一體的優(yōu)點和缺點;也習(xí)慣了他對自己的關(guān)愛和呵護(hù)。她怎幺能放棄自己的所愛,答應(yīng)與一個并不熟悉的男子共結(jié)連理呢?她真后悔自己的一時沖動。 陸文景嘴說是出來散步,其實是希望遇見心上人。希望吳長紅也急急火火找她,主動向她道歉,解釋自己是身不由己。堅決阻止她與趙春懷的結(jié)合。倆人再重修舊好?!?,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總是這樣,尤其是自尊自貴的自視甚高的女孩子,寧愿內(nèi)心倍受煎熬,也不能讓臉面輸顏色。陸文景此時的情形便是如此。 唯一的希望是趙春懷不能接受她開出的價。 世俗的婚姻就是攀比和計算。他與紅旗的“京殼兒”怎幺就吹了呢?想必是女方索要太多沒有成交! 然而事情往往是這樣,想遇見的人沒有出現(xiàn),不想見的人倒偏偏撞個正著。返回的時候,還未到那丁字巷口,陸文景就聽見趙家小巷內(nèi)嘁嘁嚓嚓。她朝那巷里一瞥,發(fā)現(xiàn)趙春懷和他娘正送出趙媒婆來。聽得那媒婆的巧八哥兒嘴還在絮叨:“不是我說,你打著燈籠能挑下那樣的閨女?要說鍋臺灶口哩,要說針頭線腦哩,要說寫寫劃劃哩,要說扭扭唱唱哩……。”趙春懷的娘還插了一句“還會針灸”。“再說那人家,”趙媒婆搶著說道,“上無爺爺奶奶、哥哥jiejie,下面只有一個弟弟。省了多少拖累?若是攀了人口多的,爺爺死了不得買棺材發(fā)送,還是奶奶死了不得買棺材發(fā)送?大哥娶親不得補貼,還是二哥娶親不得抵墊?人家就一個弟弟,要求供個七、八年,也就千兒八百的破費。再說了,那弟弟真能大學(xué)畢業(yè),念成個氣候,還能忘了姐夫的恩情?——貼出去的都要還回來哩!嘖嘖嘖,多上算的主兒?” “你過了那邊兒,啥話也別提了。就說都答應(yīng)了?!夷镞@不都想通了幺?”趙春懷說。 糟糕!怪不得人常說媒婆的嘴能把死人都說活呢!連陸文景都不知道她家有這許多優(yōu)勢??墒?,對她來說,這優(yōu)勢擺得越多效果就越糟糕呢! 陸文景不想與這些人相遇,又信步退到村外。說實在的,她不能接受趙春懷。此前,她雖然與他相跟過一段路,但她根本沒有認(rèn)真打量過他。他在她腦海中的印象模模糊糊的,添加了想象的成分?,F(xiàn)實中的形象與象框中的影象相重疊,她覺得他還有些風(fēng)度,有些氣概??墒?,就是剛才那偷偷地一瞥,映入她眼簾的樣子叫她十分地排斥。他的臉又寬又圓,就象一張頭號的菜盤。中間盛滿了眼睛、鼻子和嘴巴。而且,因為五官的布局不太合理,都往一處擠。尤其是眼大鼻梁低,真讓人擔(dān)心那眼球會滾到一起。跟一個自己不喜愛的人生活在一處,同床共枕、一口鍋里攪稀稠,這怎幺可能呢? 陸文景無計可施,在村里村外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她不僅沒有碰到吳長紅,也沒有碰到小順子。只是遭遇些毫不相干的坐街的女人。場上的活兒不多了,一些老女人們便坐在街門口剝玉茭。有的則是挑揀榆葉中的蟲子,刮榆樹皮最外面的老皮(收拾‘一打三反’中的戰(zhàn)利品)。但是,消息比風(fēng)快,不少人已經(jīng)知道她和趙春懷在談婚論嫁了。她們將直勾勾的目光拋出去,然后相互聚焦,異口同聲地夸她秀色襲人?!斑@閨女穿上甚也好,自帶精干自帶美。素衣素裳是清清爽爽的美;穿了戲裝上了臺子是歡歡快快活活潑潑的美。也不知穿了大紅嫁妝可咋地美呢?”文景知道她們的談?wù)摬o惡意,東家長西家短地扯閑篇是她們的嗜好。她們不直接追問她婚事的進(jìn)展?fàn)顩r,已經(jīng)對她是十分地體恤、十分地尊重了。但是,在吳莊這個舞臺上,在留有余地的范圍內(nèi),這些女人們是要把自己旁敲側(cè)擊的才華展示得淋漓盡致的。有的人感嘆說:“吳莊三只花孔雀,已經(jīng)飛走一只,另一只也要遠(yuǎn)走高飛了?!庇械谋愀胶偷溃骸吧|女就要生錦鳳凰,總有梧桐樹可棲息。嫌這株梧桐樹枝兒低,便到那株上筑高巢去了?!薄?o:p> 她們那頗具興味的閑談,都帶有忽隱忽現(xiàn)的羨慕,閃爍不定的妒忌。這突然助長了陸文景心中的傲氣。她便帶著高人一等的神氣去迎碰她們那好奇的目光,仿佛對她們的評價供認(rèn)不諱。她想:“真是這樣呢!你吳家不涼不熱、不主動接納我,至少我又多了條出路!——咱不僅有個人資本,還有家庭優(yōu)勢呢!”這種自我調(diào)侃無端地使文景快活起來。臉上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神色消失了。腳步也輕快靈動了。青春的朝氣又在那裊娜的身姿上爛漫起來。 可是,走到自家巷口,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有明顯的自行車輪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她家街門里邊的時候,她的心咯噔一涼,冷靜的理智又復(fù)蘇了。她覺得自己剛才的驕傲簡直與無知村婦一樣地庸俗、一樣的水準(zhǔn)!天哪,趙春懷不僅答應(yīng)了她提出的一切條件,連嶄新的自行車也推過來了。這買賣就要成交了。 陸文景心里發(fā)堵,不愿回家。一閃身進(jìn)了慧慧家院里,踱進(jìn)了慧慧的東房小屋。 慧慧不在。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齊齊。墻角的蜘蛛網(wǎng)不見了,窗臺上纖塵不染。炕上的被子和衣服都疊放得有棱有角,可見這女主人的心情有了好轉(zhuǎn),又有精氣神收拾這一切了??晌木按丝痰男那閰s如朽麻般亂作一團(tuán)。聽得慧慧那聾娘在隔壁自言自語,她也不去理會。躲在這小屋內(nèi)自顧出神,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她爹娘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他(她)們一直不能大展歡顏是因為閨女愁腸百結(jié)、滿腹凄苦,做爹娘的心疼閨女。再說,她爹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jì)的人世滄桑,對人生悲喜已經(jīng)麻木。只要不被人整,不被人抓,不受驚嚇,便是安然自在的好日子了。再高興,他也笑不出個好折皺;再苦澀,他也擠不出一點兒凄清的淚。笑和哭差不多,表情都僵化了。對文景找工作的失敗,陸富堂很是不以為意?!M管當(dāng)時他也曾有點兒興奮。然而現(xiàn)在他認(rèn)為文景當(dāng)初就不該有這種企求,這本來就有點兒奢侈。在他的意識里,這與三年自然災(zāi)害天塌壓大家是同樣的道理。大家都顆粒無收,你卻想吃香喝辣,根本是異想天開嘛。再者,沒有得到你所奢望的,又不是丟了身上的錢和布票。那是兩碼子事兒嘛,用不著苦惱。她娘雖然比她爹還有點兒血性,也氣恨長紅不誠心幫忙,氣恨春玲頂替了文景,但她老人家的腦子卻更活泛、更靈便、也更豁達(dá)。文景曾聽她娘小聲兒對她爹說過這樣一番話:“河灘損失坡上補!水地不收旱地收!都是天意?!痹谀锟磥?,趙家的閨女頭削得尖,頂了陸家的閨女,是陸家的損失??赡阙w家那賺錢的兒子偏偏相中了陸家的閨女,不計較陸家的老弱病衰、沉重負(fù)擔(dān),豈不是趙家也禿了一截兒?這就是老天開眼、天道持平! 而且,種莊稼的泥腿子父母,都有極簡單的經(jīng)濟(jì)頭腦、極單純的虛榮心。他(她)們覺得既然閨女靠自己的力量走不出吳莊這個圈子,趙春懷又愿意帶她去省城,能借女婿的光,這也夠合算、夠個闊氣了……。 陸文景的臉上又泛起了濃重的愁云。僅僅幾天的煎熬,她差不多由一個單純的女娃兒變成個復(fù)雜的婦人了。每逢冥思苦想而不知何去何從時,那焦急的心情總讓她失去幾分姿色。她從慧慧那小屋的窗口向外張望,望到的卻是自己家的黑污的土墻?!俺山涣?。那邊的婚約已作成了?!标懳木霸卩哉Z。 這時,街門外傳來一陣寒暄聲,顯然是趙媒婆和趙春懷出來了。陸文景一想到那張大盤似的凹臉,就打寒噤。象木樁子一樣,釘在了慧慧屋里,拔也拔不動了。直到慧慧進(jìn)來,吃驚地大叫:“啊呀,新娘在這里!”接著又抱怨道:“這幺大的事,也不跟我說道一聲!”文景這才醒轉(zhuǎn)過來?!瓉恚刍凼堑胗浰ぷ鞯氖聝?,到她家找她去了。不料剛巧趕上趙媒婆去回話、趙春懷又推去了自行車。 顧不得做太多的解釋,文景拉住好友的手,就象拉住觀音菩薩的手一般。她望著慧慧的眼睛,一五一十地講了她怎樣被春玲頂替、去紅旗的路上又怎樣與吳長方吵翻了臉、以及尋喜鵲不遇、返回來一口應(yīng)允趙媒婆的情形。 “啊呀呀,春玲這謊可撒大了!她既懷了孩子,怎幺不見一點兒反應(yīng)呢?”慧慧說。 “她懷與不懷咱顧不了許多!我只是后悔一時冒失,這事可怎樣挽回呢?”文景急忙討教道。她拉慧慧的那只手都冒出了汗。 “咳,挽什幺回呢!你提的條件人家都滿足了。你沒提的人家也想到了。嶄新的飛鴿車子、一大包衣服、衣料,你爹娘都?xì)g天喜地地接收了。——愿意嫁人家是你自己親口說的,你紅口白牙怎幺翻案?” “可是,那一位還蒙在鼓里呢!” “這怨不得你。是他吳長紅咎由自??!他伙同他二哥耍騙了你,你遭了這幺大的打擊,他就不該主動來找你安慰安慰?” 對于文景與長紅之間的糾紛,慧慧向來是勸合不勸散,藏藏掩掩和稀泥。每逢他(她)倆鬧別扭時,她都小心翼翼,不是替這個遮瞞,就是替那個編排些好話,盡量往他(她)們情感的裂縫中添泥加水。這一回倒態(tài)度鮮明、毫不隱瞞自己的義憤。文景很為朋友的推心置腹而感動。 “每到你需要他的時候,就連個影兒也逮不住了。你圖他什幺呢?” “他那人,總是把公務(wù)放在位……?!蔽木澳剜?。 “什幺公務(wù)?”慧慧譏諷道。“每逢得罪人的事,他二哥就推給了他。聽說又到吳天才家捅蜂窩去了,只有大傻瓜才干那落千古罵名的事呢!——他吳長方革命性強,為啥躲得遠(yuǎn)遠(yuǎn)兒呢?” 陸文景緘默不語。她不得不承認(rèn)慧慧說的都是事實。吳長紅確實對他二哥忠心耿耿,不論他二哥干什幺,對與錯,他都站在他二哥一邊。旁觀者清,當(dāng)事者迷。經(jīng)局外人這幺一點撥,一分析,吳長紅倒真沒有可取之處了。這讓她更覺得痛楚和難堪。難道說從前那卿卿我我、相親相愛的戀情,竟然是盲目而又愚蠢的行為?難道說自己是不辨好歹的憨憨幺? “咱倆個如果都做了趙家的媳婦,就是妯娌了。相互照應(yīng),多幺好!”慧慧笑了,親熱地?fù)u一搖文景的手?!奥犝f春懷哥至多能住到后天,眼看要帶你走了。——你陸文景也是說一不二的人,好意思捉弄了人家?” 陸文景聽著聽著就從慧慧的勸說里聽出了變味兒的音韻。瞧她還沒嫁人家的弟弟,倒把那“春懷哥”叫得那樣地不同凡響!陸文景恍然想到個“愛屋及烏”的成語,便感覺慧慧的勸說中盡含著個人感情因素了。 “別,別!你什幺話也別說了!”陸文景斷然央求慧慧道,“快,求求你。幫我到吳長紅家跑一遭。就說我在去趙莊學(xué)校的路上等他!”她再不由慧慧分說,就將慧慧推出了街門外。兩人相跟到十字街井欄邊,文景目送慧慧進(jìn)入?yún)情L紅家的巷口后,自己便向西出了村,心事重重地朝約會地點踱去。 ※※※ 陸文景在去趙莊學(xué)校的路上等了許久,直到學(xué)校響起下學(xué)的鐘聲,吳長紅都沒有出現(xiàn)。悠長的鐘聲撞擊著文景的心,時間顯得那幺漫長。她不能掩飾自己的煩躁,就在吳莊至趙莊的這一段路上返來復(fù)去地踱步。自己頭腦中形成的固有印象與慧慧剛才對長紅的評價不停地爭斗,雙方誰也不能獲勝。 暮色中涌來一群下了晚學(xué)的孩子。孩子們嘰嘰喳喳談?wù)撝鵀椤拔濉て摺睂嶒炋锓e肥的事兒。好象是商量你拿籮筐、我拿鐵锨,兩兩結(jié)對子。屏息靜聽,沒有文德的聲音。直到一群男生從文景身旁走過,文景才發(fā)現(xiàn)文德象離群孤雁一樣,獨自落在一伙女生之后。文景迎上去截住文德,問他為什幺不高興。原來是學(xué)校布置了拾糞任務(wù),每名五年級學(xué)生必須積夠二百斤“學(xué)農(nóng)肥”。沒有人愿意與文德結(jié)伴兒。明擺著的原因是人家嫌他身小力薄、與他結(jié)伴嫌吃虧;還有個不便道破的原因是那次打架后,吳姓那幾個孩子與他的嫌隙沒有消除。 長姐若母。文景最擔(dān)心的就是屈辱和自卑在文德幼小的心田中扎了根!最不忍目睹的就是小弟這蔫頭蔫腦沒有朝氣和自尊的樣子。 “別擔(dān)心。jiejie與你拾!”文景給弟弟鼓勁兒。同時,她私下琢磨:為了文德,我也不能離開吳莊。 “不。我不要女孩子幫忙!”文德倔倔地說?!爸灰氵M(jìn)了城,給我捎回小人書、糖蛋蛋來,保準(zhǔn)有人愿意和我結(jié)伴兒!” “你咋會想出這種法子呢?”文景好奇地問。她發(fā)現(xiàn)弟弟的書包背帶太長,就蹲下身來,替文德在腋下打一個結(jié)。 “趙莊的趙小才,扳手腕兒還沒我勁兒大哩,可有人巴結(jié)他。還不是因為他有個好jiejie幺?” “嗯,好主意。這倒是個好主意?!币粋€黑魆魖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陸家姐弟面前。陸文景一抬頭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她所期望的吳長紅,卻是她一直回避的趙春懷。趙春懷當(dāng)即從口袋里掏出幾顆冰糖塊兒,塞到文德的口袋里。他一擺手,示意文德快追前面的同學(xué)去。文德便高高興興接受了這賄賂,到前邊兒收買人心去了。 “誰告訴你我在這里?”文景問。 “慧慧呀。”趙春懷說,“她說你在這里等我?!?o:p> 陸文景低垂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再不言語。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慧慧的惡作劇,又能怎樣呢?但是,她一直不肯抬頭,不愿意與他的目光相碰。她知道自己一點兒也不會藏私,一旦目光交流,她內(nèi)心的隱情、不悅、厭惡就會和盤托出。事實上,這時天色已暗下來了,四野灰蒙蒙的。只有太陽墜下去的地方還剩了一片烏藍(lán)的天。他(她)們彼此只能看清對方的大致輪廓,已經(jīng)看不清眉眼了。 “如果你不滿意,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趙春懷說?!拔冶饶愦罅似摺藲q,又有過婚史。你現(xiàn)在反悔也不遲?!彼麘B(tài)度非常平和。 “……”陸文景沒有回話。 趙春懷安安靜靜地等著。曠野里的田禾葉子本來也安安靜靜地躺在溝渠里,頃刻間那寧靜的狀態(tài)就發(fā)生了變化。昏冥中象絲綢劇烈地摩擦似的,發(fā)出了沙沙沙的響聲。夜風(fēng)沉不住氣了,讓靜止的柴禾葉子sao動、喧囂了起來。 陸文景打了個寒噤,便抄小路朝吳莊的村南走。 “我是再不能住了。后天就得去上班。你若同意,我明天就開介紹信去。咱們相跟著去了省城再領(lǐng)結(jié)婚證,到了單位舉行個儀式,?!@想法我與你父母都講了。他們沒有意見,現(xiàn)在就等你的表態(tài)了?!壁w春懷跟在文景背后,一字一頓地說。 “那,你明天就開介紹信去吧。”陸文景心不在焉地表了態(tài)。她恍然意識到吳莊男女但凡是嫁娶的,都得開蓋了革委大紅印章的介紹信,必須經(jīng)過吳長方那道關(guān)。只要“小紅太陽”有歧議,誰也別想順利過關(guān)。他曾要求文景善待長紅,必然珍視長紅的感情、看重長紅的幸福。那幺,得不到長紅的認(rèn)可,這介紹信是肯定開不出的。想到此,陸文景又感覺自己簡直象個工于心計、老謀深算的陰謀家了。實在對不住無辜的趙春懷。 “春懷哥,不管婚姻成不成,咱別傷了和氣?!标懳木靶睦镆卉?,聲調(diào)突然柔和起來?!澳銊e聽信那媒婆熱哄你。我家那家庭優(yōu)勢,都是她虛構(gòu)的。我父親膽小怕事,沒個正經(jīng)主心骨兒。過日子得過且過。我母親是常年鬧病。我弟弟也是拖累。一家子全是負(fù)擔(dān)。我自己呢,也不咋地。找您也有功利目的……”。說到自己的自私,文景有點兒難為情,嬌羞地笑了。 “那幺我花三十塊錢,就買了趙媒婆個‘熱哄’?”趙春懷也笑道。 “真的。你后悔也來得及!”文景誠懇地說。 “誰也別提后悔的話了。”趙春懷歡快地阻止道,“那幺,我明天就開介紹信去了?!?o:p>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丁字街,分手時趙春懷一直目送著文景的背影兒,直到那裊裊玉人兒消失在夜幕里。就象讀一本深奧的哲學(xué)著作似的,趙春懷琢磨不透文景的心。但是,她坦誠的表白,悅耳的聲音,以及瞬息萬變的神態(tài)又無一不打動他。實在讓他欲罷不能了。 ※※※ 一個星期之后,陸文景就走出吳莊的阡陌,踏上了進(jìn)城的官道。她的道路正從腳下展開,一直延伸到北面天涯山底滹沱河邊,經(jīng)過尚未竣工的紅旗大橋深入縣城的地界,向左拐個直角后進(jìn)入喧囂的火車站。再轉(zhuǎn)乘火車才能抵達(dá)省城。那是一方遙遠(yuǎn)的陌生天地,凡眼望不到的地方。 文景家實在沒有能派出手的人。送親的只有慧慧。慧慧推著趙春懷送文景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走在文景身邊。車后馱著個大紅包袱,里面包著文景的紅嫁衣。文景卻依然是過去的打扮。黑白格兒相間的上衣,學(xué)生藍(lán)褲子,白線襪子,方口兒黑條絨鞋?;仡^望一望田間小徑上佇立的爹娘和弟弟,遙遠(yuǎn)的距離已使他們濃縮成三個小小黑點兒。但可以想象他們手搭長篷久久了望的情景。家中的頂梁柱走了,怯懦、失落和凄苦,以及思念和盼望正交織著三張大致相似的心網(wǎng)。文景剛剛擦罷腮上的淚珠,眼里的淚又嘩然涌出。當(dāng)母親把那碎布片兒拼成的花書包挎到她肩上時,囑咐她說:“針包和醫(yī)書也塞進(jìn)去了。出門在外,兩眼陌生?;蛟S能靠手藝維持維持人?!蔽木榜Z順地點了點頭。這天,她表現(xiàn)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依從。她原本想奮斗到縣城,在新的崗位上自強自立、獨立打拼,改變家庭的困境,不料卻屢遭失敗,帶給爹娘的總是失望和晦氣。想不到這次出遠(yuǎn)門竟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了單純的女兒生涯,開始了身為人婦的漫長行程,將與一個自己并不喜愛的人共捱時光。同所有遠(yuǎn)嫁的女孩兒一樣,才德雙全的文景亦別無選擇。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對父母盡一點兒孝心,對家庭盡一點兒責(zé)任。可是,心高氣傲的陸文景是何等地不甘啊。 如果在縣城,離家還不遠(yuǎn),她可以兩頭照應(yīng)。如今這一走,娘犯了病誰給她按摩和扎針呢?弟弟再挨了打,誰來包扎他的傷口,誰來擦干他的眼淚?爹受了驚嚇,誰又來替他排解呢? “你這一走,往后再遇到挫折和打擊,我可向誰傾訴呢?”慧慧本來就隨著文景垂淚,想到自身的孤單無助,更是淚雨滂沱。 “只有通信聯(lián)系了。”文景已擦紅了兩頰。 離愁別緒漲滿胸懷,兩個姑娘一時寂然無語。她們的腳步伴隨著自行車輻條的淺吟低唱,匯成了初冬的曠野的絕響。車上行李本來不多,她倆中如果有一個是騎車高手,完全可以連人帶行李馱著走的。可是,這輛新車作為她們的教練車,她們僅在打谷場上練了幾天,都還不敢騎著上路呢。不過好朋友分別在即,寧可時間倒流,路途再長些遠(yuǎn)些,淚眼繾綣,已不知疲累是何感覺。千言萬語,兩人盡管不知該先說什幺好,但不停地倒替著推推車,挎挎包。nongnong的友情在年輕的肢體里、在寂然無聲中傳遞和蕩漾。 在童年那對萬物都感到新奇的日子里,她們曾站在吳莊的南坡上眺望,坡下這一大片綠油油的谷地、冒著炊煙的村莊、疏林掩映下的滹沱河,家鄉(xiāng)的一切都讓她們感覺神奇與向往。上了中學(xué),進(jìn)入妙齡花季,她們所接受的教育正是熱愛家鄉(xiāng),上山下鄉(xiāng)光榮,這與她們那單純的眷戀是何等吻合啊。懷著摯熱的情感,她們又義無返顧地回到家鄉(xiāng)。那時,在她們的人生經(jīng)歷里還沒有口是心非、沒有欺詐和權(quán)謀。她們所涉足和熟知的地方,也只有滹沱河?xùn)|、天涯山南、南山坡前以及縣城附近的少數(shù)地區(qū)。對縣城之外的了解就是靠地理課本上的介紹了。從書本上知道的地方,畢竟沒有感情。而自己所熟悉的滹沱河?xùn)|的這一灣土地、每一個村莊、每一道山梁,都仿佛是親友的面龐。故鄉(xiāng)吳莊更是血脈相連,這里不僅有養(yǎng)育她們成長的親人,還有她們的戀情、少年的志向?!皹巧蠘窍隆㈦姛綦娫挕?。為了實現(xiàn)這個理想,她們起早貪黑翻過河泥、墾過荒、打過壩、修過梯田……。她們曾為之高歌為之狂舞……。然而,現(xiàn)實與鋪天蓋地的宣傳大相徑庭?,F(xiàn)實與她們所追求的又面貌全非。 “政治上不可靠!”陸文景至今都對這句話耿耿于懷。吳長方的一句話就抵銷了陸文景回鄉(xiāng)五、六年的全部努力,將她一生的前景推上了絕境! “唉,你不該與他吵架。小胳膊擰不過大腿?!被刍蹏@口氣道。 令文景更為氣惱的是趙春懷去開結(jié)婚介紹信時,吳長方不陰不陽地表示支持,一路綠燈。不假思索就寫了介紹信、蓋了章。用具體行動再一次告訴文景:你以為你是誰!不僅把陸文景看作與吳家毫不相干的人,簡直當(dāng)成了爛抹布、臭酸菜! “春玲的哥哥求他辦事,他還不順?biāo)浦郏俊被刍厶嵝盐木暗?,“這事還怪長紅一個人!” 文景幾次托慧慧去找吳長紅,他家街門上都掛著冷冰冰的大鐵鎖子。陸文景與趙春懷的事被趙媒婆傳了滿街滿巷,吳長紅卻無動于衷。真叫人寒心! “人嘛,看慣了就不丑。我就覺不出春懷哥比長紅差多少。常言道:寧找個愛你的,不找個你愛的。你猜為娶你給趙媒婆花了多少?名義上是三十元,他背過他娘又偷偷塞了十塊。趙媒婆都給自己定了副好棺材呢!”說到“棺材”,慧慧自覺不吉利,說漏了嘴。臉一紅急忙打住了話頭兒。 穿過一片疏林,路過她們墾荒的河灘地時,倆人的腳步慢了下來。這一片黑色的魚鱗似的土壤中就浸透著她們的汗水和血淚。想起慧慧那遭人嫉妒的“表現(xiàn)”勞而無功,一對好友神色黯然。過了天涯山底的崖底村,就望見有十幾個橋孔的紅旗大橋了。爬上未鋪路面的沙石橋基,自行車便上下顛簸起來。兩個姑娘便一人穩(wěn)車把、一人扶后座地走。站在橋上向西鳥瞰,貼近縣城的一片平川正呈現(xiàn)出豐潤而洋氣的色調(diào)。明晃晃的如同油畫一般。雄踞高地的車站候車大廳的綠色墻壁、火車噴出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如云的白汽、高屋頂上鋪著的洋灰瓦和城市風(fēng)味的宅第……,縣城的建筑以威嚴(yán)的群體模式展示在兩個姑娘面前。尤其那一扇扇窗戶,在近午的陽光下象一盞盞明燈閃閃發(fā)亮。她們猜測,那房屋里住的都是上班一族,如同春玲似的拿國家工資的幸運男女。反觀自身,便覺得既土氣又泄氣。 “還記得那年夏季放暑假的時候,我們相跟著趟水過河的情景幺?”慧慧將收回的視線纏繞在滹沱河上,臉色陰陰地說,“河里漲水,我們不識水性,陷入沙匯,幾乎把我卷走?!菚r你若不硬拉我,隨河水消逝而去,也就不會有如今這煩惱了?!?o:p> “別,別這樣想?!蔽木暗溃安粸樽约合?,還得為家人想想?!蹃砗擞嫼擞嬑易吆竽阍蹒坜k?!蔽木半[隱地感覺慧慧總說喪氣的話,這其中會不會是一種命運的昭示、不祥的征兆呢? “明年,春樹還有一次提拔的機(jī)會。為了他,我還得脫胎換骨一回。”慧慧說,“希望你在春懷哥那里替我多添好話?!?o:p> “那還用吩咐?”文景道。想起吳長紅說的慧慧若要入黨,除非她闖入火海搶險、跳入大河撈人的話來,文景真替慧慧擔(dān)憂。在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慧慧比文景細(xì)心得多,周全得多。比如吳長方順利給趙春懷開介紹信的事,慧慧馬上就聯(lián)想到春玲這層關(guān)系。文景卻一相情愿,只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可是,一遇到與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相關(guān)的事,慧慧也鉆牛角尖。 “我都琢磨了好長時間了。”慧慧說,“還得橫了心與我娘劃清界限。我準(zhǔn)備搬了鋪蓋、帶了口糧,住到五保戶家。認(rèn)聾奶奶為親奶奶?!硗猓愫痛毫徇@一走,村里團(tuán)委會的工作,宣傳隊的工作,后繼無人。我再顯顯身手。我就不信沒有感天動地的一天!”說到這里,慧慧與剛才判若兩人。看來趙春樹又來信給她鼓勁兒了。使她又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了。萬幸,萬幸!經(jīng)歷過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后,慧慧終于挺過來了。青春的火焰終于又在她身上燃燒了起來。 走到個叉路口,她們拿不準(zhǔn)該選那個方向。都懶得問路。河?xùn)|河西口音不同,她們不愿學(xué)外鄉(xiāng)話獻(xiàn)丑。于是,一動不動地站在路口上瞻望。噗——哧——?;疖嚨耐录{和轟鳴喚醒了兩個外鄉(xiāng)姑娘。穿過一個枯枝圍繞的荒涼菜園子,朝西南方向望去,車站上的喧鬧和人來人往已近在咫尺了。 “文景,一定要好好兒與春懷哥相處。你瞧瞧他對你那百依百順。你說要什幺,他就能把不疼的rou也割下來;你說不和人家相跟,要分開走,人家也依你。人要知好識歹!” “心愛趙春樹,連趙春懷也捎帶了?!蔽木靶Φ??;刍墼谖木氨成虾莺莸?fù)v了一拳,幾乎把自行車歪倒。兩人便各握一個車把走。眼看將天各一方,心里都有些發(fā)堵。 “慧慧,替我關(guān)照一下文德。家中有什幺事,也及時來信?!?o:p> “路上照看好東西,壞人不一定長著壞面孔!” “這輛車就當(dāng)作咱倆公用的,幾時用,你就推去?!?o:p> “一完婚就給我來信……?!?o:p> 進(jìn)入車站廣場,一雙好友不得不灑淚而別。由于她們沒有使用貴重物品的經(jīng)歷,不能接受把嶄新的飛鴿車換成個小木牌(存車的證明)裝在口袋里,送入陌生人的存車處,文景和慧慧只好過早地分了手?;刍壅驹诤蜍嚧髲d的臺階下,一直目送背著大花書包、提著大紅包袱的文景走進(jìn)候車大廳的彈簧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