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吳莊(十七)十指連心
十七 盡管天回婆家就遭遇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文景倒也一件一件地應(yīng)付過去,沒出什幺差錯。文景刻意要好,在次日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她早早兒起來,望見院里積了一洼一洼的水,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房間、梳洗過后換了身家常穿的衣服,跑到院里找了張鐵锨就捅街門旁邊的出水口。一夏天沒怎幺下雨,出水口處積了不少柴渣棍草,流水不暢了。昨天的經(jīng)歷,檢驗了她處理意外事件的本領(lǐng)。她感到做上等人家的媳婦這一新任職務(wù)并沒有母親所擔(dān)憂的那幺復(fù)雜。反而很新奇很刺激。公婆們所喜愛的無非是勤快、節(jié)儉、和自家人貼心。這有什幺不可勝任的呢? “這活兒不用你!”趙福貴從窗玻璃口望見文景在冒著蒙蒙細(xì)雨捅水口,急忙戴了草帽趕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埋怨老天爺,“該下雨的時候是赤日炎炎,開了鐮反而陰雨綿綿?!?o:p> 趙福貴的女人也急忙撐了雨傘,擰了小腳顫危危地來接文景。她說:“咱家可是男女分工明確。今后千萬別干這種男人們的活計,讓肚里的娃兒受了屈娘可不依哩!” 文景笑著把锨交給公公后,攙扶著婆婆回了屋。見婆婆正張羅早飯,便說:“我去抱柴禾?!鞭D(zhuǎn)身又踅到柴草房。趙福貴和他女人,一個在街門口、一個在家門口,只把那眼兒朝柴草房覷。欣賞文景的一舉一動。只見她半濕的濃發(fā)上閃著明亮的小水珠,一張年輕的臉兒滋滋潤潤、白里透紅。舉止從容不迫,楚楚動人。干什幺都有條不紊,訓(xùn)練有素。瞧那折玉茭桿兒的動作:兩手抓了玉茭桿兩端,把中間往抬起的膝蓋上一頂,咯吧咯吧都折成了二尺多長的短棒棒。攏到一塊兒后還在柴草房門口墩了墩,恐怕有葉屑兒撒落在院中。老夫妻倆相望而竊喜,心中美孜孜的。見文景的肩頭和后背已濕透、緊緊貼了身軀。街門口的公公就朝家門口的婆婆做手勢,揪一揪自己肩頭的衣服,示意那婆婆給文景找春玲的干衣服穿。 文景也不推辭,換上春玲的衣服就扒到灶口掏灰。那婆婆卻堅決不依,說文景打從結(jié)婚以來,在家里都沒住過一天?,F(xiàn)在還是新媳婦呢,必須住完“九”才能干掏灰加火的營生。——河?xùn)|人的鄉(xiāng)俗:新媳婦到娘家回過門后,按慣例就該在婆家一直住九天,叫“住九”。大概是取地久天長之意吧。文景是勤快人,一旦閑下來,倒覺得渾身不自在,做新婦沒趣。那婆婆也真會見機行事兒。蹭到她身邊兒,對著她的耳朵說:“快給春懷、春樹寫兩封信,打探打探春玲去了沒有。” “家里有紙和筆幺?”文景忙問。 趙福貴家指指窗外,意思是叫文景小點聲兒,別讓趙福貴聽到。趙家果然是要什幺有什幺的人家。那婆婆一會兒就從里間屋找了鋼筆、墨水瓶和信紙信封來。推一推文景讓她到隔壁自己的小屋去寫信。 這婦人雖然嘴上在抱怨春玲,那不過是氣頭兒上的話。其實在心里卻無時不牽掛那閨女??粗木皳Q上春玲的衣服、婷婷裊裊的樣子,眼前便幻化出春玲的身影。鼻子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當(dāng)娘的與子女們生氣,把氣頭上的話抖盡,或者是閉了眼睡一夜后,氣就全消了。只剩下親情與關(guān)愛。這不,她本來在生火做飯,卻管不住自己的雙腳,一趟一趟地擰著小腳往文景那屋跑。小聲兒囑咐道:“你寫上,如若見了春玲,千萬別責(zé)怪她。人生在世,誰也難免有個閃失”;“你寫上,讓春玲別灰心喪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天下好女婿多的是哩……” 文景吸足了墨水兒、鋪開信紙,照著婆婆的吩咐給趙春懷寫畢一封信后,從前到后默誦一遍,搖搖頭覺得不妥。就果斷地團(tuán)了那信紙。她托著腮、凝神靜氣打一會兒腹稿后,又重新寫道: 春懷吾兒: 近日你好幺?文景現(xiàn)在咱家中,如春玲在爹娘膝前,大慰父母胸懷。秋日漸涼,望兒值班時注意冷暖,文景說你的秋衣秋褲在床下紙箱中的粗藍(lán)布包袱里。飲食亦不可遷就。一日三餐要有菜蔬,飲酒切莫過量。凡事要心胸寬廣,待人宜放開眼量。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輕人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這幾天春玲所在的針織廠放假,未見她轉(zhuǎn)回家鄉(xiāng)。不知是否去了你處?如果她去了省城西站,希望你領(lǐng)她到市中心轉(zhuǎn)一轉(zhuǎn)。買些她喜歡的用品。然后告訴她爹娘極想她,勸其速歸! 家中一切均好,爹娘身體一如以往。娘與文景親如母女。腹中胎兒發(fā)育正常。 切莫掛念!秋安。 給趙春懷寫罷,又給趙春樹重新擬定一封。文景字斟句酌,團(tuán)了寫,寫了團(tuán)。直到婆婆叫她去吃早飯,這才住筆。 早飯后,云過雨歇,清風(fēng)拂面。趙福貴穿了高筒雨靴去了自留地里。婆媳倆顧不得洗鍋洗碗就同到小屋去看那信。文景朗聲讀,婆婆仔細(xì)聽。對叮囑趙春懷吃好穿好、給春玲買東西婆婆倒沒意見,只是覺得沒把她吩咐的幾條寫進(jìn)去,心中不悅。感到文景似乎不尊重她。文景忙柔聲兒解釋道:“娘啊,您說的意思其實都寫進(jìn)去了。‘若遇意外,多朝各方面想想。年輕人來日方長’那就是您的意思啊。千萬再不可挑明了!您想想:她大哥、她二哥兩個去處,春玲必定先去一個地方。咱怎幺可以在兩封信中都把事情寫得太暴露呢?那不是擴大了宣傳力度,自家臟潑自家?萬一春玲到哪兒都不向哥哥們吐露真情呢,咱不能先就揭了她的短,讓她在兩個哥哥面前不好抬頭!” “啊呀呀,好我的賢媳婦、親閨女!你咋想得這幺周到呢?”趙福貴家的恍然大悟后,脫口夸道,“這腦水簡直與我年輕時一樣樣兒。娘現(xiàn)在真是老糊涂、不中用了!”一般人家的姑嫂,最容易互相猜忌鬧矛盾。況且,春玲頂替了文景去縣城的傳言,趙福貴家也有耳聞。見文景不記前嫌,這樣替春玲護(hù)短,那婆婆感動得不知再說什幺好。心想:春玲的為人處事能有文景一半兒的穩(wěn)誠持重就好了。 那婆婆眼巴巴地看著文景將信瓤疊折整齊,塞進(jìn)信封里,急忙跑到她那邊的里間屋,又找來了郵票和瓶裝的漿糊。老人家親自封了口、貼了郵票,就催文景快快送到大隊去。她屈指一算,說郵遞員三天來一趟鄉(xiāng)下,今天正好是送信的日子。 帶著這兩封信出來,文景如獲什幺美差,三步并作兩步地往生產(chǎn)隊大院趕。仿佛去會久別的親友。這次回家鄉(xiāng),深深感到作了新婦的女人到底與姑娘時不同。做姑娘時自由自在,想到哪兒瘋就到哪兒瘋。做了新婦,首先得考慮各方各面的關(guān)系,各方各面的體面,把自己拘束住了。不想說的話也得說,不想做的事也得做。其實是宛若河槽里的石頭被碰圓了、磨滑了,世人反倒說你懂規(guī)矩識大體……。 走在雨后的村巷,空氣清新,萬物如洗。文景覺得一身輕松舒服極了??纯脆l(xiāng)鄰們一家家破門斷墻的情景,文景才進(jìn)一步感受到針織廠那兩位外調(diào)人員所謂的“好人家”真不是空泛的概念。趙福貴家的殷實,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柜子里有十幾年之前就舊存的布料(那塊外蒙的黑大絨便是明證)。人家的布票還嫌不夠使用,偶爾向花不了布票的人家購買布票呢。秋天到了,糧房里仍有當(dāng)年未磨完的舊玉茭,新舊相見。早飯時,上面蒸了二大王(白面和玉茭面混合的窩頭),鍋里熬了小米稀飯,婆婆還又在其中下了些龍須掛面。還用胡麻油熗了麻麻花和香椿,噴鼻地香,喝的人直冒汗哩。雖說婆婆是特意待她,可吳莊的一般人家哪兒有這水準(zhǔn)呢。自行車、縫紉機、半導(dǎo)體等大的物件自不必說,瞧那小物件:雨傘、雨靴、大小剪刀、大小菜刀、磨刀石、鋼筆、信紙等真是用什幺有什幺。一般人家得過且過,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哪兒舍得購置這許多。象文景的娘家,沒有外地的親戚,一般也不寫信。文景去了省城,文德給她寫信時,也總是從他練習(xí)本后面撕上一頁紙,把墻上貼過的舊年畫翻過來自制個信封。那漿糊呢,常常是娘在飯勺里捏一撮兒玉茭面、加點兒水后,蹲在灶口煙熏火燎攪半天,自制而成。玉茭面粘合度不好,常常是信未寄到,那封口早就開了。與人家趙家儼然是兩個水平。再瞧瞧人家那廁所,更比別的人家排場。一般莊戶人家都是下面一個大坑、四周圈些矮墻。蹲坑者起身后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露人露天。遇了陰天那氣味兒就穿窗越室、蒼蠅繞屋?!安疗ㄊ币唤?jīng)雨淋,一擦一屁股泥。人家趙春懷家則不然。茅房也規(guī)劃得整整齊齊,屋頂有天窗,朝街一面墻有百葉窗,入口還有嚴(yán)嚴(yán)實實的木門。而且,早就淘汰了“擦屁石”,用上了衛(wèi)生紙。廁所地下總是撒一層白灰,用來消毒。更叫人稱絕的是茅房門口還掛著個小木牌。木牌的正反兩面分別寫著“有人”和“無人”。誰若進(jìn)去解手,就把“有人”翻在外面。解畢手出來后再翻出“無人”那一面來。就象火車上的公廁一樣,多幺文明!想著這樣的好人家雖然遠(yuǎn)不及紅樓夢中的“鐘鳴鼎食”大富大貴,畢竟在吳莊還是獨一無二。自己能做這等有模有樣的殷實人家的媳婦,也該知足了。 文景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生產(chǎn)隊大院。一抬頭望見那熟悉的戲臺、戲臺左側(cè)的二小隊打谷場、場墻上立著的濕漉漉的帶穗兒的高粱,文景心中一咯噔腳步就慢了。過去排節(jié)目時姐妹們嘰嘰喳喳的情景、打谷場上熱火朝天的場面、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和事又紛至沓來。說忘懷、說不牽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哩。那天,二小隊的打谷場到底發(fā)生了什幺呢? 聽得革委辦公室里小順子和幾個年輕人在說話,文景的心竟然砰砰地跳了起來。站在熟悉的革委辦公室門前,她竟然覺得生分。不,甚至是心慌意亂。駐足傾聽半天,穩(wěn)住了慌亂的情緒她才拉開那扇沉重的門。 屋內(nèi)辦公桌上坐著兩個八、九個月大的娃娃。小胖手抓著幾張撲克牌玩。旁邊幾個年輕人圍成一圈兒在玩牌。聽口氣玩的是“爭上游”。小順子和幾個圍觀者,一邊看打牌,一邊逗著兩個娃娃玩。順子把眉頭一蹙,沖其中一個扮個臭臉兒,說:“首先,來,看叔叔!臭一臭!”這孩子就學(xué)著順子的丑樣兒把小嘴兒一噘、眉頭一蹙,扮起了臭臉兒。順子一樂,又沖另一個孩子叫道:“其次,看jiejie,看jiejie!”那孩子便也跟著擠眉弄眼作弄怪臉。兩個孩子稚氣而又認(rèn)真的表演,逗得大家直樂。 “誰家的娃娃呢?”文景一進(jìn)門就喜歡上這兩個孩子了。 “啊呀,是春懷嫂子!”順子突然驚叫道。此前,他們還以為是上廁所的長紅進(jìn)來了呢。他這一叫,在場的人都把齊刷刷的目光集中到文景臉上了。文景覺得挺不自在。她尤其不喜歡他們稱呼什幺春懷嫂子,聽起來別扭極了! “誰家的孩子呢?這幺可愛!”文景也來逗孩子玩。 “長紅家的一對雙胞胎!”有人便故意將孩子抱到文景面前顯擺。“閨女搶先來到人世,叫首先;男孩兒遲了一步,叫其次。瞧瞧這長紅與紅梅花會插秧種豆吧,一作弄就鬧出一對兒。還特別機靈!” 接著,那幾個觀眾便再不看玩撲克,都來看有了城里風(fēng)味的文景怎樣逗長紅的孩子。只看得文景臉熱心跳、既難為情又下不來臺。農(nóng)村的已婚后生們遇見別人的漂亮媳婦,是絕對不管你尷尬不尷尬、難堪不難堪的。早把那張著小雞兒的其次塞到文景懷里,要文景抱。出于禮貌,文景接過那其次來抱一抱,吻吻孩子的額頭。再接過首先來也抱抱,親一親孩子的臉蛋。孩子們?nèi)彳浀男「觳残⊥葍骸⒐鉂嵉穆懵对谕饷娴男∑ü傻皟?、稚嫩的小白牙、奶腥奶腥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從文德長大以后,文景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觸及過小毛娃娃了。早已經(jīng)忘掉抱孩子是什幺感覺了。想不到這嫩豆芽真招人親!說實話她還有點兒舍不得釋懷呢。 “臭一臭!臭一臭!”文景把孩子放到辦公桌上,也學(xué)著順子的樣兒來教孩子們做丑臉兒。不料孩子們都不聽從她。爬過來就摘她的紐扣、發(fā)卡子。小家伙們總是把進(jìn)攻的目標(biāo)集中在細(xì)小的新奇的東西上。 那幾個圍觀者一邊欣賞文景的一舉一動,一邊朝窗外了望。他們希望長紅快些回來,希望親眼目睹這對昔日的情侶今天遭遇后將出現(xiàn)怎樣的局面。 文景卻渾然不覺。她只是想順著娃娃們的心意,就將自己頭上的發(fā)卡子摘下來送給那其次。可是首先比其次手兒快,一把就抓了過去塞進(jìn)了自己的嘴巴,用她的不規(guī)則的乳牙來咬。嚇得文景急忙奪過來,重新戴在自己的頭上。她掏掏自己身上的衣袋,懊悔沒有任何吃食??春⒆拥氖痔K,就用自己的手絹擦一擦。突然發(fā)現(xiàn)首先脖子里爬著個虱子,文景便悄沒聲兒捏到地下,一腳碾了。翻開首先的衣領(lǐng)來看,內(nèi)衣上有虱卵。文景撓撓首先的嫩脖子,便覺得渾身癢癢。 “爸爸呢,爸爸呢?”文景情不自禁問起了不會說話的孩子。 那首先和其次只有爹的概念,跟著文景的話音兒竟然“叭、叭”地鼓起掌來。鼓掌的動作也被一些人叫做“歡迎”。于是,文景也笑著一邊拍手,一邊逗孩子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大家正逗著孩子玩,長紅進(jìn)來了。戲逗聲嘎然而止。長紅與文景四目相對,突然怔在那里。楞住了。驚呆了。連“爭上游”的四位也停了手中的牌,直瞪瞪只看他(她)倆。這吳長紅也真做得絕,等他清醒過來時,竟以不屑搭話的神色瞥了文景一眼。上前去分別把兩個娃兒往兩條臂彎里一挾,抱了孩子踢開屋門就轉(zhuǎn)身離去…… 望著長紅氣沖沖的背影兒,文景悵然若失。原先,她得了婆婆讓她送信的差事,猶如出籠小鳥美孜孜的,正是因為生產(chǎn)隊革委會是長紅常去的地方。她希望看到他。可是,進(jìn)了生產(chǎn)隊大院、將進(jìn)辦公室之前,她又臉熱心跳,意亂神迷,害怕遇到他。夢境中的一次次相會本不是這樣的啊。想不到二年之后的不期而遇竟是這幺不尷不尬的匆匆一瞥!他已是兩個娃娃的父親。她腹中也懷著旁人的孩子了。看得出,他恨她??蛇@正說明他心里還有她。愛之甚才恨得深啊。是她傷了他的心。在他慘遭蜂毒住院期間,她不告而別,棄他而去,攀了高枝兒。世人都是這幺想的,長紅毫無例外,也會這幺想。因此,他一見她就觸及創(chuàng)口、引發(fā)傷痛,抱了孩子躲走了?!?jīng)過那次變故,他雖然臉膛黝黑、神情冷峻,瘦削了許多,蒼老了許多,但棱角卻更加分明、更具有男子漢氣概了……。 “春懷嫂子,你有什幺事幺?”順子的問話打斷了文景的思路。文景忙把口袋里的兩封信交給順子。囑咐順子說:“家中有些事想與出門人商量,郵遞員來了務(wù)必讓他帶走?!?o:p> “好。好?!表樧討B(tài)度倒十分和藹。旁邊卻有人探過身子來,瞥一瞥信皮兒上的兩個收信人姓名,嘀咕道:“這倒是吃那家的飯,勞哪家的心!” ※※※ 文景不愿意再遭受吳長紅的同情者的奚落,辦完自家的事就迅速離開了革委辦公室。不過,他們的旁敲側(cè)擊、諷言諷語,絲毫沒有動搖和傷害到她的自尊。恰恰相反,它從反面證明紅梅花即使為長紅生了聰明可愛的龍鳳胎,他們從內(nèi)心仍覺得長紅失掉文景是婚姻的不幸。這就充分說明文景在吳莊年輕人心目中的地位、說明了她的人生價值。在滹沱河?xùn)|面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長大的陸文景,從孩提時代就耳濡目染著鄉(xiāng)親們相互維持著的這種公允。維護(hù)自己周圍的人的利益、同情弱者、同情失意者、不得志的人。嫉妒有錢人、尤其看不慣靠邪門歪道而交了好運的人。這就是他們所遵從的公理、他們的正義感。至于為什幺會出現(xiàn)這樣的不幸、為什幺會發(fā)生令人痛心的結(jié)局,他們從來不去考究深層的原因。在沒有遭受被人頂替了工作的打擊之前,文景所維護(hù)和信奉的也是這種公理。而現(xiàn)在則不同,她體會到了人生在世的復(fù)雜和無奈,體會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小小老百姓與命運抗?fàn)帟r所遇到的不可抗拒的沖擊和宣戰(zhàn),從而也就認(rèn)識到了這種公理的片面和局限。有了這樣的認(rèn)識和思考,她就不在乎他們那冷言冷語了。 “瞧瞧他們那自得其樂的小樣兒!”文景在心里想,“年紀(jì)輕輕兒的,沒有個追求和向往!敢到革委辦公室甩上把撲克牌就牛氣哄哄了。”文景有點小瞧他們,甚至覺得他們可憐。不過,在前二年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特緊的年頭、在任何事情都要用階級觀念這把尺子來丈量的日子里,小紅太陽吳長方的視角無所不在。誰敢在革委辦公室、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下打撲克呢?這種新現(xiàn)象似乎折射出些什幺動態(tài)。是上面的政策寬松了呢?還是因為失戀的緣故,吳長方心灰意懶沒有心勁兒了呢? 文景信步走著。在一棵楊樹下淋了幾點樹葉兒抖下的清涼雨滴,涼嗖嗖地落到她的后脖頸里了。猛抬頭,她正繞過幾個小水洼、穿過戲臺旁的窄巷,來到了第二生產(chǎn)小隊的打谷場。 場院里靜悄悄的、濕漉漉的。所幸谷垛和玉茭堆都在地勢高處,未被淹沒水洼中。否則即將到口的糧食就會生芽、發(fā)霉,鄉(xiāng)親們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了。繞過一個高高的秸桿垛兒,文景發(fā)現(xiàn)看場人陸靠公正在掀揭遮蓋脫粒機的大蓬布。遭了雨淋的蓬布上還殘留著一窩一窩的雨水。靠公爺爺怕濕了脫粒機,一會兒站在這個方向抖抖水、一會兒又轉(zhuǎn)到那個方向抖抖水。神情非常專注。見他似乎想把那笨重的蓬布揪下來,文景忙跑過來幫忙。老靠公竟然連眼皮也沒抬,就指揮她揪了蓬布的兩角,兩人把那蓬布平放在空地上。 “昨天場里發(fā)生了什幺事呢?聽得人們大呼小叫的。”文景問。 “噢,這鐵家伙又把人的手咬了?!崩蠞h指著脫粒機說。 順著他的指點,文景發(fā)現(xiàn)那“鐵獅子”的牙齒(帶齒的滾筒)上、唇邊和地下還殘存著發(fā)污的斑斑血跡。想想那筋骨血rou被帶齒的滾筒粉碎的情景,文景打一冷噤,毛骨悚然。 上了年歲的靠公爺爺仿佛對人生憂患習(xí)以為常似的,仍然在慢騰騰地干他的活兒。并且不客氣地指使她與他卷了那蓬布,一人扛著一端舁起來,搭到附近的木架上。他說:“曬不干發(fā)了霉就漚爛了?!?o:p> “傷得重也不重?是誰呢?”文景問。 “不怎幺嚴(yán)重。聽人說是絞了個小指,也許牽連到小指她四哥?!?o:p> “這朽老頭子!絞了兩個指頭還不嚴(yán)重?”文景小聲兒埋怨道。十指連心呢!可他看人的手指頭仿佛還不及集體的蓬布值錢呢! “不是我家隔壁的慧慧吧?就是那二年整天與我在一起的那女娃兒?!蔽木凹辈豢赡偷刈穯?。 “慧慧?你是誰家的閨女呢?” 老漢這時才覷了老眼認(rèn)真地打量她。 “算了。算了。告訴你你也記不住。”文景且說且笑離開了打谷場。 文景的笑有兩曾意思:一是笑靠公爺爺眼里只有打谷場上的脫粒機、蓬布和糧食,見物不見人。二是笑自己自以為是。剛才從革委辦公室出來時對自己的估價還滿高哩。認(rèn)為自己過去不論是在青年突擊隊,還是在吳莊舞臺上、黑板報前都是耀眼的明星,以為自己家喻戶曉非常重要呢。沒想到同是一個小隊的老靠公爺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誰家的閨女!簡直是反諷! 文景從大場出來,路過十字街口時,遇了幾位頭戴草帽,手提籃子的姑娘。她們興高采烈地說笑著,說是要趁這天歇工的空兒去南坡采摘麻麻花。一提到采麻麻花的事,文景立即又想到了慧慧。兩年前的這時節(jié),也是這涼陰陰的天氣,正是她和慧慧上南坡采麻麻花、互相交心的日子呢。情不自禁就又問到了昨天二小隊大場出事的人是誰。 果然是慧慧!當(dāng)文景的擔(dān)心得到映證時,她只是在心里叫苦:慧慧總是搶在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跟前!久走冰層怎會不跌跤呢?可是,身懷有孕還受人脅迫,這又絞了手,她可怎幺應(yīng)對這一切呢? 那幾個女娃兒繪聲繪色給文景講了當(dāng)時的情景:眾人正一抱一抱地傳遞著高粱穗子,聽得啊呀一聲尖叫,是一個叫辮兒的姑娘把盤在頭頂?shù)拈L辮子掉了下來(那年月本不興留長辮子的。文革高潮時,把長辮子也歸為封資修一類,剪辮子成風(fēng)。所以這特別喜歡長辮子的辮兒總是將辮子盤在頭頂,裝扮成電影里正面角色阿詩瑪?shù)哪樱?,辮梢兒絞到了脫粒機里了。一般情況下慧慧總在脫粒機跟前,這天正巧她剛剛被這姑娘頂替下來??墒钱?dāng)人們都嚇蒙的一霎那間,慧慧撲上去就象拔河似地與那姑娘死命地拽了那長辮子就往外拉。辮兒的雙手在上、慧慧的雙手在下。兩個女娃的力氣怎能抵得上電的力量呢?當(dāng)人們想起快拉開電閘時,慧慧的手指已血rou模糊了…… 當(dāng)問清慧慧仍在五保戶聾奶奶家里養(yǎng)傷時,文景急忙往那里趕。文景一路走一路咒罵上天的不公:你讓她家庭出身有殘缺,就不要讓她的愛情與婚姻不順利;你讓她婚姻不順利就別讓她身體受傷害,怎幺這倒霉事兒象續(xù)根兒韭菜、一茬茬往她身上栽呢?怎幺可以讓一位女娃兒承受這幺多打擊呢? 轉(zhuǎn)而又想自己這個朋友也百無一用。文景真是捶胸頓足地生自己的氣。慧慧希望她在趙春懷面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她卻不僅沒敢透漏慧慧和趙春樹的戀情,笨得連自己與趙春懷的夫妻關(guān)系都處得半生不熟!慧慧希望她能在婆婆面前添些好話兒,她又總是找不到有利的時機!當(dāng)慧慧在最難受最需要支持和關(guān)愛的時刻,自己總不在場!想象慧慧見了她傷心痛哭的情景,痛不欲生的樣兒,文景的眼眶里已溢滿了淚水。她搜腸刮肚都想不出一句安慰慧慧的得體的話來?;刍郯』刍?,你讓我說什幺好呢?說什幺才能安慰你那顆飽受摧殘、飽受折磨的心呢? 來到五保戶聾奶奶的家,屋里的情形讓文景吃了一驚。一把手吳長方與慧慧的母親都坐在炕邊。聾奶奶坐在炕中,三人成鼎足之勢。受傷人慧慧反倒立在地下,靠躺柜站著背朝著她的母親。只見她脖子里掛著白色繃帶、繃帶上吊著一塊小木板,受傷后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右手就躺在木板上。包扎傷口的白色繃帶內(nèi)滲出的分泌物又紅又黃,還有碘酒的棕色相混合,非常瘮人。但是,慧慧神情的沉著冷靜、凌然不可動搖的姿態(tài)倒把文景弄懵了。他(她)們聽到文景進(jìn)來,幾乎是同時抬頭望了一眼,就又回到了原來的僵持狀態(tài)。猶如兩派觀點不同的人在辯論會場上一般,各人堅持著自己的立場。之所以沉默是因為一時還沒有想出足以擊垮對方的道理。倒是那聾奶奶朝文景招招手、拍拍炕,示意文景往炕上坐。 “文景你說,慧慧到底是回自己家養(yǎng)傷好還是在這兒好?在這兒是讓聾奶奶照顧她呢,還是她照顧聾奶奶?”慧慧娘首先亮出了自己的觀點。盡管她說話嗚嗚囔囔的,帶著濃重的鼻音,但態(tài)度卻非常堅決??磥硭锹犝f女兒受傷后來叫女兒回家的。 文景望著慧慧,一言不發(fā)。她已明白了她們爭執(zhí)的焦點就是慧慧要不要回自己的家。但不好表態(tài)。 這位殘疾人母親先是用一雙紅腫如熟桃似的細(xì)眼直勾勾地盯著文景,就象盼望救兵快快增援一樣。見文景不動聲色,目光就暗淡了下來。視線又集中到女兒傷殘的手上,象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眶里噙滿了淚水。用她那音色不準(zhǔn)的半啞人的語調(diào)說:“娘因為自己有殘缺,受盡了苦。惟恐再生養(yǎng)個殘疾孩子,在你們姐弟小時候提心吊膽,不知cao了多少心!誰知你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又弄下個這!”說到此,她勉強抑制著雙肩的悸動,捂著鼻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如今的醫(yī)生高明,不會再出什幺大問題了?!蹦敲@奶奶文不對題地安慰慧慧的聾娘。挪了挪身軀,湊過來輕輕拍了拍慧慧娘的腿。 “你看,聾奶奶也是同意我的主張吧。哪怕你養(yǎng)好傷后再來這兒住呢!”慧慧娘一相情愿地自言自語,“支書和文景肯定也同意這樣?!愫弈憷褷?,娘也恨他呀。都是他死腦筋,起早貪黑開荒開荒,就喜歡個種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聽到有人賣地就賒下來。硬是買成個地主。把禍水引到了俺娃們身上……”一直生活在無聲世界里的慧慧娘,常常不遵從正常人的對話規(guī)則,只顧自說自話。說到痛處,那憐惜的淚水便泉涌一般滔滔不絕。 “愿意在哪兒住,最終還是你說了算?!眳情L方也望著慧慧說。語氣平靜得很。 “組織上既同意我火線入黨,我就是黨的人了?!被刍蹖⑸碜右粩Q轉(zhuǎn)過身來,雙眼熱切地望著一把手表態(tài)道。“我要以英雄人物為榜樣!我是決不會向困難、病痛低頭的,決不會同我娘妥協(xié)的。請組織放心!”慧慧以斬釘截鐵的毅然決然的姿態(tài)挺立在大躺柜上方的領(lǐng)袖像前,連正眼也不掃她娘一下?!斑@一回,多虧了革委會調(diào)動人手,救治及時,我永遠(yuǎn)不忘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被刍塾直硶频叵蛭木敖榻B。 此時,文景發(fā)現(xiàn)五保戶家的大躺柜上擺放著消炎止痛的藥瓶子。她明白一把手吳長方已經(jīng)將慧慧負(fù)傷后的醫(yī)治工作當(dāng)作大事來抓了。并且告知慧慧已同意吸收她入黨,這就給了慧慧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撐。這樣文景也就放心了。在這非常時刻,慧慧愿意接受的只有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組織的溫暖;不僅聽不進(jìn)她娘的磨叨,甚至厭惡她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來添亂了。那幺,慧慧此刻是不是也不希望文景——頂嗆過吳長方的冤家對頭出現(xiàn)呢? “慧慧希望你珍重!”文景不尷不尬地站了一會兒,就準(zhǔn)備抽身而去。 慧慧這時卻用她那健全的左手揪住了文景的后襟,朝她娘努了努嘴。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文景哄勸她一起離去,嘴里還小聲兒嘀咕道:“交給你了。”文景心領(lǐng)神會,上前來便對慧慧娘比劃,要她與自己相跟上離去。 “讓老人多待一會兒也沒關(guān)系?!眳情L方突然一改剛才冷峻的氣概,聲調(diào)柔和起來。主動朝著文景發(fā)話道,“文景,慧慧這次的表現(xiàn)挺感動人呢,難道你忍心讓她的血白流幺?” 文景猜不透吳長方的心思,木呆呆地望著他。此前,她的目光一直回避與他對視。 “你文筆好,能不能以‘打谷場上的一首舍己救人的凱歌’為題,好好兒寫上篇報道,寄給縣報社,擴大擴大影響,在咱紅旗公社也樹起個典型呢?” “哎呀!真是不同的境界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關(guān)心!”慧慧激動得臉兒紅撲撲的,晶亮的眸子里噴射著渴望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在文景肩頭擂了一拳,說:“答應(yīng)吧。你的筆桿子行!”大約是得意忘形而牽動了右手的傷口。話音方落慧慧又看著自己的右手皺皺眉、咧咧嘴。倒抽了口冷氣。 ※※※ 盡管文景答應(yīng)了慧慧,要好好兒向在場的人采訪一下,將她舍己救人的事跡報導(dǎo)出去。但心里卻圪哩圪瘩不順暢。起初,她也不知道是為什幺別扭。后來,把她在五保戶聾奶奶家所看到的情形聯(lián)系起來分析,才明白自己是為吳長方“你忍心讓慧慧的血白流幺”那句話而耿耿于懷。她當(dāng)時聽了那話就覺得不受用。這明明是將人的軍、逼人按他的指揮棒轉(zhuǎn)嘛,他偏偏要用這種帶有感情色彩的反問的語氣!這就是吳長方的語言風(fēng)格、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據(jù)說,當(dāng)吳長紅聽說他二哥使用了“調(diào)包兒”的計謀,讓春玲取代了文景時,氣不打一處來,曾扛著那被蜂蟄得腫脹如柳斗的腦袋去找他算帳,吳長方也是用這種語氣:“長紅啊,階級斗爭的形勢這幺嚴(yán)峻,你不珍重自己,快去醫(yī)院看病,還有心情為女人們的小事來與二哥內(nèi)訌幺?”他立即叫來幾個基干民兵就把吳長紅送進(jìn)了縣人民醫(yī)院。一度時期,春玲把吳長方這種風(fēng)格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記得林彪剛剛垮臺時,文景和慧慧不知情,正出批判“黑修養(yǎng)”的黑板報;慧慧忍饑挨餓、一手粉筆灰一手煙煤黑地忙碌,春玲卻悠哉悠哉走過來,道:“啊呀呀,天要塌下來了,你們還有心腸出黑板報幺?”仿佛她們身體力行埋頭實干的人永遠(yuǎn)沒理,而他(她)們故弄玄虛者倒一慣正確、永遠(yuǎn)是真理的維護(hù)者似的??蓯谰涂蓯涝谒愀墒茬圻€不直截了當(dāng)說,要繞個彎兒讓你理虧,逼你就范!可氣就可氣在你還真找不出適合時宜的大道理來與他理論!就象猴子一樣就得順著耍猴人的鑼鼓點兒朝著他豎起的桿兒爬!真是又陰又損,碰上他就等于碰上了鬼! 但是,文景還是準(zhǔn)備認(rèn)認(rèn)真真完成這篇文章。不為別的,只為慧慧需要。瞧慧慧一聽說要樹立她為舍己救人的標(biāo)兵,那神情昂奮的樣子,簡直把rou體的疼痛、殘疾置之度外了。猶如吃了定心丸、興奮劑似的。只要真能減輕其痛苦,幫她渡過難關(guān),文景就再不計較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了。不論處鄰居也罷、處朋友也好,總該誠心誠意盡點兒責(zé)任和義務(wù)。自己總說幫助慧慧,可除了在精神上能給她點兒支撐外,實際上對她最上心的事沒起過任何推動作用。苦于沒有機會,幫不上忙。這一回真該拿出渾身的解數(shù)了。一旦這篇文章能登出去,慧慧的感人事跡白紙黑字上了報紙、或者在大喇叭里一播,家喻戶曉,那就是政治資本?;刍鄣娜朦h、與趙春樹完婚也就順理成章了。慧慧腹中的胎兒也就同樣是趙家的寶貝圪蛋了?!獜倪@個角度想想,吳長方那步步為營的辦事方略也有失算的時候!想到此,文景的嘴角泛起了旁人不易覺察的冷笑。 ——文景來到第二小隊打谷場采訪時,正是女人們休息的時候。幾位新當(dāng)了mama的婦女正接過婆婆們送來的嬰兒,坐在玉茭堆上解開衣襟掏出奶子來喂奶。一個娃兒大約是嫌奶水流得不暢,咬了娘的奶頭。那當(dāng)娘的驚驚乍乍尖叫一聲,揪了娃兒的小耳朵,親昵地罵道:“咬!咬!看娘揪下你的小耳朵!”那娃兒的奶奶便喜滋滋地附和道:“牙牙要出土了,牙床癢癢哩?!边@媳婦便埋怨道:“這也長得夠遲了。瞧人家紅梅花家的首先和其次,五個月時,四顆門牙就都頂出來了。”另一個奶孩子的媳婦兒便撇了嘴說:“吔吔,咱拿什幺與人家紅梅花的娃兒比呢?前后院兩吳家捧著一對兒寶!大人能吃喝上,娃兒才壯哩。母壯兒肥嘛!”一席話說得幾位婆婆沉默不語,相視而苦笑。眾人一時間都僵住了。 望見文景過來,媳婦們的目光不約而同都集中在文景的身上了。輕微的秋風(fēng)正一撩一撩地掀動文景的鬢發(fā)。隨著那輕快的腳步,她耳旁兩個濃黑的短刷刷也一跳一跳的。村婦們覺得文景喝了城里的水,臉白了,模樣兒更俏了,具有城市人的韻味兒了。她們看見文景穿的是紅底兒黑花的上衣,就小聲兒嘀咕道:“瞧瞧,城里又時興紅花衣服了。女人們到底是穿紅的鮮亮嘛?!彼齻円娢木暗难澞_兒沒頂?shù)侥_面上,又羨慕地說:“嘖嘖,真精干!又時興短褲腳兒了!”其實,文景身上穿的還是“京殼兒”退回的經(jīng)她婆婆改過的嫁妝。但吳莊的盲目追風(fēng)的姑娘媳婦們總會照著她的樣子去購置衣物、花掉那金貴的錢和布票…… 當(dāng)她們得知文景是來打聽慧慧怎樣被脫粒機絞了手時,一個奶孩子的媳婦就用手捂了她娃兒的耳朵,朝著遠(yuǎn)處的高粱架大吼起來: “辮兒!辮兒,快過來!” 結(jié)果她旁邊的一個玩弄玉茭的娃兒受了驚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母親急忙將孩子抱起來,噢噢地哄孩子,并且罵道:“瞧你嬸子,冷猛陣兒嚎,叫驢似的!”那媳婦卻不認(rèn)錯,嘻嘻笑道:“瞧俺這侄兒,還男子漢呢。膽子小得如虱子的蛋,能成個氣候?”兩人言來語往,先還是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狀態(tài),后來竟臉紅脖子粗罵開了臟話。文景知道遇到?jīng)]文化的婦女吵架最好是別打勸,否則她們會更來勁兒。于是就象沒聽到似的朝著高粱架旁的姑娘們?nèi)チ恕?o:p> 當(dāng)剪成短發(fā)的辮兒和幾個過去曾與文景一起打過場的姑娘認(rèn)出是文景時,都圍上來問這問那。并且把她們剛剛裝在衣袋中的葵花子、野麻子掏給文景,叫她吃。文景一邊回答女娃兒們的問話,一邊就著野麻子吃葵花子,感受這純樸的清香,nongnong的鄉(xiāng)情。她們的問題無非是一雙尼龍襪子幾塊錢、省城里的姑娘們的秋裝是一字領(lǐng)的西式褂子還是中式領(lǐng),褲腳是乍開的短的、還是寬的長的、買的確良減不減布票,等等。她們毫不掩飾自己對文景的羨慕,一邊問一邊撲閃著單純而興奮的眼睛打量著她。文景在與她們的交談中,獲得的是毫不設(shè)防的天然的樂趣,一身的輕松。直到那褐色的葵花子把她們的紅唇和舌尖都染成深紫色時,文景好不容易才將話題引渡到慧慧的事情上來。 “那一天若不是慧慧,我的腦袋也讓脫粒機攪成糊糊了!——要不人家說長辮子是封資修的遺毒呢!真后悔剪得遲了!”辮兒用手摸一摸她的短發(fā)說。 “可是,怎幺我聽人說這惹禍的由頭也是她呢?”辮兒身旁一位快嘴快舌的姑娘道。 一聽這話,辮兒的臉就紅到了脖子根兒。她用肘頭碰一碰那姑娘,示意她別再多言多語。 “這有什幺呢?我們又沒說她是故意的。”這快嘴女娃兒卻滿不在乎道,“休息時慧慧解開辮兒盤在頭頂?shù)霓p子,替她捉虱子。上工時手忙腳亂,沒給扎緊頭繩,那辮子就掉下來了。真出了事,她得擔(dān)責(zé)任哩!要不,慧慧首先就沖上去了?” “不管怎幺說,最后受傷的還是慧慧!”文景急忙扭轉(zhuǎn)話鋒道。她渴望聽到的是頌揚慧慧的言論。 “可是,真奇怪,慧慧掉了兩個手指頭卻沒落一點兒淚。流血流得臉色都黃了,還說別管我,先看辮兒!” “咱眼里沒見過這樣的硬骨頭!” “你們聽到了沒有?當(dāng)革委主任吳長方到場后,問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夸她‘好樣兒的’時,慧慧還咧開嘴笑了笑,背書似的說了一句‘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呢!” …………。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談著她們的見聞,堵得文景都插不上嘴。好在上工的鐘聲響了。文景如釋重負(fù),草草結(jié)束了這場采訪。她想:再不可太認(rèn)真了,一旦受她們的猜忌情緒所左右,這文章可就更難寫了。 在離開打谷場的路上,她越琢磨那快嘴姑娘的話越覺得后怕?!斑@惹禍的由頭也是她呢”,“沒給扎緊頭繩,那辮子就掉下來了”,這幾句話反復(fù)擊打著文景的耳鼓?!疤彀?,真夠淺災(zāi)了?!蔽木叭f分僥幸地自言自語。猛然想起以前曾對慧慧說過的“若要入黨除非投入火海搶險、跳入河中救人”的話來,文景不禁毛發(fā)倒豎,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感覺自己就是那惹禍的由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