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就是有著熊熊野心的皇二子，從四歲的楚鄒當(dāng)著他的面故意跨進(jìn)乾清門的那一幕刺激開始，從來就不曾斷過。

    陸梨已是聽說前二天張貴妃有意為他說了門親事，是戶部尚書左瑛十七歲的獨(dú)女千金，如此一來他楚鄺在朝中便算是兵權(quán)聲望在擁，又平添了偌大個(gè)錢財(cái)助力。此刻婚事還未定下來，朝臣們一雙雙眼睛都盯著呢，他竟是這樣莽撞不顧，陸梨連忙錯(cuò)開了往邊上繞。

    楚鄺卻不管，偏伸出長臂把她的去路攔下：看見了爺就想跑路，以為還是從前那副皮猴兒身板么？

    那帶著戲謔的低醇嗓音，叫小翠聽得好生訝異。想不到素日冷面不睬人的泰慶王竟也會有這一面，心慌得不敢抬頭，連忙扯了個(gè)借口就想跑。

    陸梨聽他這一句，猜著他必然是認(rèn)出自己了。只拽著小翠的袖子，偏就把她扯在身邊站著，低頭鎮(zhèn)定答一句：奴婢今兒不上差，殿下可是有什么差事要吩咐？

    楚鄺低頭凝著她姣好的模樣，扎著烏亮的發(fā)辮子，耳鬢生得柔嫩細(xì)白，那碎發(fā)一拂一拂，當(dāng)真是撩撥他的心。

    他便瞪了小翠一眼，眼瞅著小翠終于惴惴惶惶跑掉，這便從懷中掏出一個(gè)口袋朝陸梨扔過去：拿著。

    陸梨訝異打開，卻見是上回退還給他的五色寶石jīng致花釵。他也不曉得是用鐵鉗子還是什么的，竟把它剪斷了一截截，恁貴的一枚絕版首飾就被他糟蹋成了一堆爛銀子碎石頭。

    陸梨不禁訝異抬頭：恕奴婢愚笨，不知二殿下這是何意？

    哼，楚鄺冷笑著扯了扯嘴角，對她的這份訝異感到很解氣。諷弄道：爺堂堂一個(gè)皇子貴胄，只有不想送出的就沒有送不出去。左不過是根廢銀條，你不要扔了就罷，撐死了也就是個(gè)父皇跟前露面的奴婢，何用裝什么清高賣臉子，退回來故意寒磣爺?shù)男摹?/br>
    很傷人的話，但其實(shí)那是他此生第一次鄭重的送女孩子?xùn)|西，私下里為了弄到那一枚首飾，不知托了幾層關(guān)系，可笑她退回來竟勞動的是他楚鄒跟前的太監(jiān)。楚鄺原本是因著不服氣楚鄒，想把他的搶到自己手中來疼寵，此刻因著用了心卻屢屢得她不到，自己便也分不出是動了真qíng還是只為著置氣了。

    那眼中隱匿的受傷是叫陸梨陌生的?？伤脑挵讶俗宰鸩忍ぃ懤姹悴豢翰槐暗鼗卣f道：做奴婢也有做奴婢的卑微尊嚴(yán)，殿下既是送，便沒有bī人收下的道理，何用這樣拿話激傷人。宮中繁花錦簇，陸梨只是火灶上一個(gè)司膳的不起眼宮女，鎮(zhèn)日油鹽醬料熏蒸著，這樣貴重的首飾戴著實(shí)在也是糟蹋，并非有意薄殿下的臉面。

    說著依舊把荷包遞還給楚鄺。

    啪！楚鄺袖擺一拂，偏不接它，任它憑空掉去了地上。

    那幼年鉆人褲襠的蠢瓜子太監(jiān)，今時(shí)長大竟曉得了尊嚴(yán)，這般一套一套把話說著叫人挑不出刺兒，卻叫楚鄺聽得莫名不是滋味。當(dāng)年倒不如留著不放她出宮好了。

    但他亦是不甘示弱的，便直言戳穿陸梨道：小麟子，爺不揭穿你，是因著還想護(hù)你。這宮廷里女人的爾虞我詐你看的不比我少，他今兒身邊只有你一個(gè)，未來卻注定與父皇踏的是一條路，你跟著他又能得著什么？爺?shù)耐醺聜€(gè)月便可修繕妥當(dāng)，特意給你留了個(gè)小院，里頭布置得是比之主院更要jīng致，定不會叫你受半分委屈。爺今兒再問你一句，你愿是去或不去？

    這些后宮生存道理陸梨又豈會不知道，雖對楚鄒的未來隱隱聽得動容，面上卻只是耐煩應(yīng)答：陸梨不想做娘娘，亦不愿從人的小，將來若是得恩典能夠出宮，那自是最好；若是不得恩典，便做一代掌膳女官也為一條不錯(cuò)的出路。爺眼看就要娶王妃進(jìn)門了，快別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叫人聽著惶恐。

    哼，甚么勞什子王妃？楚鄺的容色便yīn郁起來。

    自從上一回在延禧宮里，皇帝伴著楚鄒及宋玉妍一左一右走進(jìn)來，張貴妃估摸著與宋家的親事怕也就不成了。最近已經(jīng)不管不顧楚鄺的臭臉，硬為他說了門親事，那戶部尚書左瑛的女兒滿十七歲，能文能武也挑剔，旁人去說媒未嘗能看得看，但聽說是二皇子楚鄺，便抿著嘴兒不說話。張貴妃一手算盤這些年倒是越打越j(luò)īng了，為利益、為靠山，這都是多么周全的一樁婚事。只暫時(shí)還未真正落定，等待最近忙碌過去，便呈到皇帝的跟前求請旨意。

    楚鄺沒興趣，只這一回卻駁不倒他母妃，每日這般焦心郁慮著，那狹長的眸底下都淤了青影。當(dāng)下心冷，便從袖中掏出陸梨繡的那張帕子：既是如此絕qíng，且把這條收回去也還了你吧。

    陸梨竟當(dāng)真伸手要接，氣得楚鄺赫然收回去，齜牙恨聲道：小麟子，你也莫要在爺跟前裝鎮(zhèn)定。那小子命犯正煞之氣，跟著他的總沒有好下場，從前的小順子、后來的你，還有他自個(gè)兒的母后與九弟。你總須還要被他再傷一次，爺?shù)戎茨愫蠡诘哪且惶臁?/br>
    說著便看也不看她，昂著腦袋拂袖幾步健朗地踅下漢白玉臺階。

    第156章 『肆玖』露臺之上

    禮畢后皇帝還要在午門外賜齋宴，臺階下官員開始三三兩兩往奉天門散去。那袍服窸窣的摩擦聲漸遠(yuǎn)，一名太監(jiān)過來替楚鄒挪了挪腳跟前的蒲墊，楚鄒便轉(zhuǎn)過身來叫了句：大皇姐，皇兄。

    天空下朗朗，視物深刻。長公主楚湘看著眼前男子氣十足的四弟，身量已經(jīng)頎俊到需要她仰著頭看了，清削的臉龐上還有些未退的蒼白與病瘦，心中不免頗受觸動。

    似乎這皇城里殿宇太多，也把人親qíng隔得不似在王府時(shí)濃郁，進(jìn)宮前對四弟的記憶，是那幼小被父皇捧在掌心里疼寵的小兒。隆豐帝死的那天晚上，被母后挑出來由父皇抱去宮中時(shí)，還那樣可愛地酣睡著，g前燭火倒映著他無有憂慮的小臉蛋，像一幅時(shí)光中暗沉又靜謐的舊圖畫。

    后來進(jìn)了宮，印象里卻似乎只鐫刻下幾幕場景。一個(gè)是身上初來事兒時(shí)坐在御花園里羞惶，五歲的楚鄒巴巴地杵在廊下盯她，眼目里是生怕她死掉的憂愁；一個(gè)是他八歲時(shí)因?yàn)樽约旱幕槭露鴴煨模贿厡徱曇贿呌纸Y(jié)jiāo楊儉的一幕；再后來便是那少年太子時(shí)的意氣飛揚(yáng)，與乾清宮前深秋長跪的羸瘦身影了。

    這些年楊夫人身體欠安，偌大一府邸上下全歸她打理。楊儉亦果然誠守定親前的諾言，對她甚為寵愛呵護(hù)。她肚子里眼看隔二三年便冒一個(gè)，最大的女兒楊萱與九弟同為八歲，往下兩個(gè)寶貝小兒一個(gè)五歲、一個(gè)三歲，肚子里還有一個(gè)也將滿五個(gè)月了。但愿是個(gè)姑娘，生完就不打算再生。

    這一幫子大大小小拖拽著，她也難能分身進(jìn)宮。慣聽說四弟一個(gè)人在那廢宮里自bào自棄，yīn郁易怒，時(shí)有躁狂，楚湘心中是有憐愁的。嘆他自小一生的跌宕蒼霾，卻曉得他xingqíng中的不肯拗扭。父皇盛怒頻積，她亦只能時(shí)而托人悄悄捎點(diǎn)兒東西進(jìn)去，其余的關(guān)懷也是單薄。

    今時(shí)見他終于肯自己解脫出來，這樣氣度謙沉地站在人前，不自覺滿心感慨道：四弟此番差事辦得完滿，瞧著瘦了許多，也曬黑了，這回頭該要好好歇上幾日。

    楚鄒看了眼大皇姐，四年彈指一揮，她的聲音早已不似在母后身邊待嫁時(shí)的卑與謹(jǐn)。如今氣度尊貴，亦似乎比當(dāng)年豐腴潤澤不少，二十四歲的年紀(jì)已然是個(gè)gān練的少婦了。

    他有些陌生與熟悉的感覺在心中混淆，只拘謹(jǐn)?shù)貞?yīng)了一聲：這些都是皇姐的孩子么？

    當(dāng)年楚鄒被父皇一旨罷黜時(shí)，楚湘的第二個(gè)孩子才剛生下，說來兩個(gè)小的他都是沒見過的。

    楚湘便哈下腰來，笑著對兩個(gè)小兒道：縉兒、縝兒瞧，叫你四舅舅。

    那年輕男子儀表堂堂，氣宇不凡。楊縉與楊縝只見過寡言的大皇舅，可對這樣俊美的四舅太陌生，不禁生澀地往母親裙后躲，囁嚅著小嘴兒：四舅舅~

    帶著好奇又渴望親近的害臊，小臉蛋生得粉俊可人，幾許像大皇姐，幾許是楊儉的影子。人的血脈親qíng便是這樣一層層剝離分化，形成了世事百態(tài)萬千。

    楚鄒疼愛地?fù)崃藫釛羁N的小腦袋，只輕描淡寫把感慨?dāng)坎?，轉(zhuǎn)而看向楚祁道：皇兄與皇嫂也安泰。

    陽光打著人的臉，看上去五官尤為清晰。

    楚祁看著長大成人的楚鄒，亦有些道不出的滋味，只是道：那篇《桑田論》做得jīng彩極了，我通讀了兩遍，不怪把滿朝文武堵得啞口難駁。

    他亦是生得頗為俊朗，那筆挺英姿像天生帶著冷漠，年少時(shí)也曾胸懷若谷，如今只在朝中擔(dān)著個(gè)清閑的差事。但楚鄒卻是知道他才gān的，在他面前唯敢自謙：四弟怎堪大哥謬贊，大嫂還好嗎？

    方僷聽了便在一旁笑答：好著呢，李嬤嬤照顧得甚安妥。這不，近日聽說殿下張羅祭典差事，還叫我?guī)г捊o你，叫你莫要太cao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