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說越憤怒，起身直朝公主沖了過來。今上忙離座拉住她。

    公主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搖頭，道：我沒有害過幼悟，我沒有害過哪位meimei

    張美人完全不聽她分辯。公主的出現(xiàn)給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繼續(xù)哭罵，詛咒所謂害她女兒的人，罵了一會兒又悲從心來，回身依偎著今上，開始一樁樁地回憶三個女兒臨終前的事。

    隨著傾訴的持續(xù)，她的表qíng漸趨緩和，語調(diào)也開始變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傷心，最難受的時候也不喊疼，見我落淚，就伸出小手來幫我擦，說：jiejie別哭，面花兒掉了。到了后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小臉通紅，還努力朝我笑我就這樣抱著她，抱著她，她臉貼在我胸前，手還抓著我的衣緣，身子卻越來越?jīng)?/br>
    今上摟著她，輕輕側(cè)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我們暫時看不到他神qíng，但見他兩肩微微顫動，應(yīng)是在qiáng忍悲聲。

    張美人最后的話也聽得我眼角濕潤。除卻外表那一層張狂，此時的她亦不過是個悲傷的母親。

    公主拭著淚，走上前去，yù燃香拜祭，張美人卻又在一旁冷冷開口：公主請回，我想幼悟現(xiàn)在不會想見你。

    公主挨近她兩步，仰面看她，帶著一向不施于張美人的誠懇：張娘子，我

    她應(yīng)是想向張美人解釋什么，但張美人立即打斷她，毫不留qíng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淚看今上：爹爹

    今上嘆氣，揮手道：你回去罷。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聽我說

    滾出去！張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緦麻之服看了看，又道：這喪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斬衰，又能贖清你的罪孽，換幼悟回來么？

    這句話略略激起了公主的qíng緒，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沒做過你說的事，無罪可贖。

    夠了，徽柔！今上忽然揚聲呵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親，見他面色冷峻，渾不似平日慈愛模樣，她雙睫一低，又有兩串淚珠墜出，一轉(zhuǎn)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與韓氏及一gān儀鳳閣的宮人相繼奔出，追到翔鸞閣外，公主止步回頭，怒喝一聲：都站?。「业慕y(tǒng)統(tǒng)斬首！

    眾人無奈停下，公主又繼續(xù)朝前跑。這時韓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過去。

    后宮也就這般大，她跑來跑去，最終還是又來到了后苑，倚著一塊山石坐下，放聲痛哭。

    我知她滿心委屈，現(xiàn)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沒去勸她，只站在她身后默默看著，她很快發(fā)現(xiàn)，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繼續(xù)哭。我再跟過去，她也知道，這次只瞪了我一眼，沒再換地方。

    她哭了許久，且是毫不顧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淚jiāo流，又沒帶手絹，便引袖來拭，很快袖子濕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時，我走到她面前，彎腰伸手把自己gān凈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氣，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聲，眼睛烏溜溜直瞪著我，問：你gān嘛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這樣回答她，并沒考慮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先是盯著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雙眼一亮，跳起來跑到無花影樹yīn的空曠處，并腿站直，雙手亦垂于身側(cè)，抬頭平視我，盡量保持不動，說：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后一片金色陽光，并無yīn影。原來現(xiàn)在日頭高照，恰逢正午，她以這種收縮的姿態(tài)直立，自然是幾乎看不見影子的。

    影子在哪里？懷吉在哪里？她笑問。

    我朝她微笑，并不回答。

    笨呀！她為我下結(jié)論，隨即告訴我她認(rèn)為合適的答案，你可以這樣說：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里。

    她在陽光下天真無邪地笑著，并未留意到我彼時的震驚。我想她根本沒覺出這語意里的曖昧，只是當(dāng)一個事實來陳述，例如，云朵浮于煙波上，楊花飄在宮墻里。

    帶公主回到儀鳳閣，她午后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廳中，問我公主在后苑時的細(xì)節(jié)，我說了一些，至于影子一節(jié)，自然略過不提。

    當(dāng)時俞婕妤也在，聽后嘆道：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jiejie你脾氣也忒好了，若換作是我，被張娘子這樣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詰她一下：你懷疑我，我還懷疑你呢！自從你得寵以后，怎么這宮里新生的孩子沒一個長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難道她發(fā)瘋，咱們也跟她一般見識么？話說回來，她也可憐，女兒生三個沒三個，心qíng自然好不了，話說得難聽點，我們也就暫且忍忍吧，犯不著這時候跟她爭辯。

    心qíng不好就可以亂咬人了？俞婕妤不以為然，又道：我家崇慶沒了的時候，我可沒想到張口亂說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慶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聞言黯然道：可不是么，最興來薨時，我哭得多傷心，但也沒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興來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時，今上曾夢見神人相告最興來三字，故以此為皇子小名。豫王資質(zhì)端碩，今上非常喜愛，可惜未過半年即薨，今上與苗昭容悲痛yù絕，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兒子，苗昭容泫然yù淚，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說這些gān什么？倒惹jiejie難過。

    苗昭容嘆道：不關(guān)你事。我們姐妹同病相憐，說什么彼此都明白，無須解釋。

    俞婕妤點頭稱是，感嘆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這么遠(yuǎn)？宮里像她這樣囂張的主兒也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邊有聰慧賢淑的大家閨秀，也有溫柔和順的小家碧玉，卻為何如今偏偏寵這么個俳優(yōu)出身的破落戶？雖說她是有幾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么？

    張美人的身世我也曾聽人說過。她父親張堯封進士及第，但早卒，母親將她托付給張堯封的從兄張堯佐撫養(yǎng)。張堯佐后來要去蜀地做官，稱路途遙遠(yuǎn)而不肯攜從弟的幾位孤兒孤女同行。張美人母親無以謀生，無奈之下將女兒賣給魏國大長公主家為歌舞伎，自己改適蹇氏，又生了個兒子。大長公主將張美人送入宮，納于禁中仙韶部。那時張美人年紀(jì)尚幼，宮人賈氏見了喜歡，便把她收做女兒來撫養(yǎng)。張美人做了幾年俳優(yōu)，直到后來在章惠太后宮遇見今上?，F(xiàn)在既有寵，今上與她都不再提這俳優(yōu)生涯，對外聲稱她是先帝沈婕妤的養(yǎng)女，但宮中人自然不會忘記，私下常如俞婕妤這樣，稱她為俳優(yōu)出身的破落戶。

    你入宮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這里有個緣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釋張氏得寵原因，有次她跳舞給章惠太后看，太后覺得她生得可愛，便留她在身邊。官家小時為章惠太后撫育，對她極為孝順，成年后亦不忘晨昏定省。張娘子那時年紀(jì)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發(fā)現(xiàn)她養(yǎng)的小白兔死了，喉頭有傷，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后來有人對她說，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時有只小耗子從她腳邊跑過，她見了怒從心起，提著裙子滿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進來，見這qíng景，從此便對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納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官家就是喜歡她這點小xing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許在他眼里，這便是宮中女子少有的真xingqíng罷后來又有人跟張娘子說，那小兔子其實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殺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以后，張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順意處，便懷疑有人害她。現(xiàn)在女兒沒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確實在后苑搜出個布偶話未說完又忙轉(zhuǎn)而言道：她這么張狂，想必宮里怨恨她的人確也不少。惹出這種事，說到底，還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擺擺首，低嘆道：誰知道呢

    此時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剛才官家遣人來問公主好些了沒，你去張娘子閣中回稟官家罷。

    我頷首答應(yīng)。俞婕妤見她們聊張美人事時我一直侍立在側(cè)，特意微笑叮囑道：可別向旁人提起我與苗娘子說的話。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開口對婕妤說：這你大可放心。別看這孩子年紀(jì)小，卻比很多老宮人都還穩(wěn)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只把他當(dāng)自己人。

    我再至翔鸞閣，張美人已不在院內(nèi)，應(yīng)是哭得久了，被人攙扶入內(nèi)休息。今上見我進來，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細(xì)問我公主qíng形，狀甚關(guān)切。

    這時有一群內(nèi)侍列隊而入，皆手捧數(shù)疋紫羅。今上轉(zhuǎn)朝院內(nèi)做法事的僧人，道：眾僧各賜紫羅一疋。

    宮中做法事，眾僧例賞有定制，紫羅不在其中，應(yīng)是今上推恩特賜的。

    僧人們紛紛謝恩。不想今上話鋒一轉(zhuǎn)，竟認(rèn)真囑咐他們：來日你們從東華門出宮，須多留意，要把紫羅藏在懷里，別讓內(nèi)東門司的人看見，否則，臺諫會有文字論列。

    眾僧答應(yīng)，相互轉(zhuǎn)顧間卻不禁流露出詫異神色。兩側(cè)宮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諫官的，聽見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發(fā)現(xiàn)今上神qíng不對，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嚇了回去。

    他本來對眾僧說話是和顏悅色的，但提及內(nèi)東門司的人時目色便冷了下去。語罷，臉上仍清冷蕭索，猶凝寒霜。

    一聽內(nèi)東門司我立即想起了張茂則先生。聯(lián)系此前我在今上面前提到他時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張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為他掌宮禁人物出入，見官家多賞了人財物，便去告訴諫官？

    內(nèi)東門司離中書門下及諸館閣很近，要與外臣聯(lián)系非常容易。可再一細(xì)想，今上卻也不是經(jīng)常隨意破格特賜財物予人，張先生應(yīng)該也不會為這種事惹皇帝不快。我這樣疑心，相當(dāng)幼稚。但官家不喜張先生，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