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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tài)度,倒與對中宮的qíng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歷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并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愈,時好時壞?;实v元年,苗淑儀聞說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人缘脷舛即贿^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y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cè),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qíng漸趨穩(wěn)定,面色好轉(zhuǎn)時,我才發(fā)現(xiàn)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guān)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qíng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qíng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后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nèi)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云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guān)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zhí)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掲于馬前,并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于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shè)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xiàn)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御風塵,內(nèi)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lǐng),佩銀劍銀環(huán),足著白綾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cè)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zhuǎn)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xiàn)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并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于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chuī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郁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zhí)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shù),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后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zhuǎn)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后的今天,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么?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yǎng)成人,其下還有數(shù)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圣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fā)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贊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后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制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制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御史臺臺長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該還會繼續(xù)平步青云??上Ш髞硭m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并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借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后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該只是回京述職的。 據(jù)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說:吾一舉網(wǎng)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應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qíng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wǎng)盡之語聯(lián)系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qíng,我默然退后,遠遠避開,與他分守于宮門兩側(cè),繼續(xù)等待。 此后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fā)現(xiàn)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zhí)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zhí)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后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于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后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于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wěn)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于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cè)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jīng)過,有些gān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jié)于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qíng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rǔ侍郎清聽。 然后我倒退回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復了先前神態(tài),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后一gān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 (待續(xù)) 連襟 7.連襟 這年天,儀鳳閣中有位內(nèi)侍huáng門因病遷出,苗淑儀yù讓后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托,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diào)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F(xiàn)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yù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qíng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么?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墻頭糙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后,他又跟后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yù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御史臺與諫官一起拼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zhuǎn)身想走,結(jié)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后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只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后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余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后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里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么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么連這點親戚關(guān)系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bī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fā)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guān)系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jiān)生、發(fā)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志在必得。殿試以后,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后穿,結(jié)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后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guān)于新衣的戲言,但只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jiāo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嘆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guān)于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yù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后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后來范仲淹執(zhí)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guān)系,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xù)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后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面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jīng)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里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