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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后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面能出什么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里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qiáng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制胸中翻涌著的千般qíng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后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么在這里?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tài)沉淀下來。我發(fā)現(xiàn)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來,臉上帶著明凈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jīng致小匣子:你猜這是什么? 我深吸氣,盡量讓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里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jié):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么事么?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后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那天去先農壇看鞭 鞭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前一日,開封府會進huáng泥塑的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之日,宰執(zhí)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于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彩杖,環(huán)擊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借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huáng門那樣著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后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jīng)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gān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面,裝扮成迎牛的小huáng門去看了鞭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愿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后,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典禮了。 雖然隔著面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后,繼續(xù)舉目看眾人擊打牛。 那泥做的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征四時八節(jié);尾長一尺二寸,象征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jié)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用的彩杖又稱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huán)擊牛后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后的儀式是擊碎牛,眾人爭搶牛土,且以搶得牛頭并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后來的搶一節(jié)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時,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yù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牛摩拳擦掌,只待司儀發(fā)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襕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fā)力,從人群后方拼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fā)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面容后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并無太大變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么丑,皮膚這么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松,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艷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只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she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面熟的,我是在哪里見過呢 擔心她認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只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后的活動中bào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xiàn)實在太醒目。牛砸碎后,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牛頭直沖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于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撲了過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huán)臂緊緊摟住。此后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松手,為保住戰(zhàn)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于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面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后摔了一跤,站直后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看之下認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fā)現(xiàn)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么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周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xiàn)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幞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發(fā)散亂,臉上多處泥污,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只傻兔子。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于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涌出,滑過面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于地上。 駙馬 6.駙馬 天下好男兒那么多,為何爹爹給我選的駙馬卻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儀面前泣不成聲。 苗淑儀一時無措,來不及細問她是怎樣出去看見李瑋的,亦顧不上責罰我等隨從,短暫的愣怔之后即一把摟緊女兒,陪她垂淚,含怨道:誰讓你爹爹視你如珠如寶呢?章懿太后生前,他未曾喚過她一聲母親,知道真相后卻也晚了,天人永隔,他無法再向太后盡孝,只好竭盡所能補償舅家。高官貴爵也封了,金銀珠寶也賞了,猶覺不足,那他所能給的最珍貴的寶貝,也就只有你了。他要借你這天子女兒的下降,令舅家成為天下最富貴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個珠寶也就罷了,任他送給誰都無怨言,因為沒有眼睛,也沒有心,分不出美丑,也辨不出賢愚。公主泣道:可是誰讓我生為一個有知覺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說,我不喜歡那傻兔子李瑋,不要他做駙馬。 苗淑儀擺首,勸公主說:別去跟你爹爹爭,沒用的,這事都決定好幾年了,當時都無人能令他改變主意,何況是現(xiàn)在。若你去向他哭鬧拒婚,他一定會覺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對章懿太后大不敬。這些天朝中雜事多,你爹爹本來就心緒欠佳,你萬萬不可再跟他提這事,徒惹他難過。 那就沒辦法了么?公主依偎在母親懷中,不斷涌出的淚令苗淑儀衣襟都濕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輩子每天都看見那張又黑又丑的臉。 苗淑儀凄然長嘆,一邊以絲巾為公主拭淚一邊柔聲安慰她:離你二十歲還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罷,或許這期間發(fā)生什么事,讓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這時提舉官王務滋進來,令她們的話題暫時中斷。 李都尉差人給公主送來一份禮物。王務滋欠身稟道。 跟在他身后的小huáng門高舉一個托盤上前兩步。那托盤上有錦帕蓋著,其中有物體高聳,見那形狀,我隱約猜到了是什么。 經(jīng)苗淑儀授意,王務滋掀開錦帕,一個土牛頭呈現(xiàn)于閣中人眼前。 這是李都尉在今日搶中奪得的牛頭,特意讓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寧,永享遐福。王務滋解釋說。 公主與苗淑儀相顧無言。須臾,公主對王務滋命道:扔出去。 王務滋一愣,不知該如何應對。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語氣:把這牛頭扔出去。 王務滋低首稱是,但并未有遵命的舉動。 這時苗淑儀開了口:李瑋送這個來也是出于好心,公主不喜歡也不必糟蹋,不如轉送給官家,他必定會很樂意收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