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今上卻不yù再多言,說了聲退朝便起身入內。 公主立即后退,立于垂拱殿后門之外,待今上出來后便迎上前行禮問安。 今上見她,蹙眉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公主微笑道:爹爹忘記了么?今日說好要去儀鳳閣看女兒奏箜篌的。 哦,今上記起來,但臉上滿是疲憊之色,可否改日再去?爹爹很累。 公主有些失望,但仍點頭答應: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罷。何時想聽了,再告訴女兒。 今上頷首,匆匆向福寧殿走去。公主目送他,忽然又開口喚了聲爹爹。 今上回首:還有何事? 公主以手撫胸,巧笑倩兮:深呼吸。 今上錯愕,旋即反應過來,看著女兒,終于展顏笑了。 絕句 3.絕句 這次臺官的諫言未能奏效,今上還是堅持除張堯佐宣徽南院使,不過同時命他出知河陽,因此張氏對朝廷與宮中的影響也有限,娘子們雖然仍不滿,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樣多有怨言。 因御史中丞王舉正等人連續(xù)上疏抗爭,說對唐介處罰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點改了改,從州改為相對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從張承照那里聽到一個消息:今上命張茂則護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驚訝,立即去找張先生。那時他正在收拾行裝,亦證實了這個消息。 官家為何會下這命令?我問張先生,貶放臣子,并無遣中使護送的慣例。 張先生告訴我:英州雖不若州惡弱,但仍處嶺南,官家擔心唐介水土不服,死于道上,所以命我沿途護送,著意照料,讓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關心的是張先生。嶺南山邈水遠,世人皆畏其水土,雖名為護送,但張先生將面臨的危險并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后卻只化為很簡單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內臣的人,沒那么矜貴。 唐介與張先生啟程后沒幾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詔命:宰臣文彥博罷為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許州。 有人說這是文彥博因燈籠錦事不敢安于相位,故自己請辭,今上順勢答應;也有人說這是今上在貶放唐介之時就做的決定,爭執(zhí)的雙方均罷之,以示公允。無論是怎樣,效果都不錯,平息了諸臣關于宰臣jiāo結后宮的議論,世人皆贊陛下英明。 一日我隨公主去福寧殿見今上,彼時皇后也在,正與他垂目同賞案上的一幅畫。行禮之后,公主興致勃勃地也過去看,一見即睜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發(fā)現(xiàn)那上面畫的果然是唐介的頭像。 徽柔也認得他?今上問。 哦,不是。公主忙否認,手指畫卷上的字,說:畫上寫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對皇后說:這次選的畫待詔不錯,據(jù)說也只見過唐介兩次,竟繪得頗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問父親:爹爹讓人繪唐介頭像,是準備掛在天章閣么?可是聽說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閣中掛著國朝歷代名臣頭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階,顯然是無資格入選的。 今上笑而不答,喚了名近侍過來,一顧唐介頭像,吩咐道:把這畫送到寧華殿,讓貴妃掛在閣中。 我于一旁聽著,面上雖不會流露任何qíng緒,心下卻是暗暗稱奇,幾乎懷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見,皇帝怒責唐介的景象是錯覺。 而這之后,皇后微笑著,向今上表達了她關于唐介的一點意見:陛下英明仁厚,愛惜言官,雖問了唐介無禮犯上之罪,卻仍嘉其忠直,既為其畫像,又特遣中使護送,力保其周全。但臺諫官貶黜,向來無此體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于道路,四海廣遠,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戶曉,倘若死訊傳來,臣民憶及唐介死時有陛下所遣之人在側,恐怕有人會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負謗于天下,或將有損陛下清譽。 今上思忖片刻,然后笑了笑:亦有兩位臣子這樣跟我說。既然皇后也想到了,可見這點顧慮確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張茂則。而此后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職僅月余,今上又將他徙為金州團練副使、監(jiān)郴州酒稅,讓他徹底離開了嶺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節(jié)宮中氣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慶歷八年宮亂事件中被貶黜出京的內臣鄧保吉,雖未立即恢復他入內副都知之名位,但對其好言撫慰,承諾日后會加以升遷。 鄧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內臣,為人和善溫厚,在宮中人緣頗佳,與張惟吉、張茂則、裴湘等人皆為好友,而他另一舊友,已致仕的內臣孫可久聞訊后亦從宮外趕來與其相聚。 上元節(jié)午宴上,今上特賜幾位老內臣坐,宴罷賜茶湯,留其閑談。因鄧保吉此前曾任潁州兵馬鈐轄,而歐陽修前兩年移知潁州,兩人多有往來,故今上頻頻問他歐陽修之事。鄧保吉一一回答,還讓人取來筆墨,寫下一些記得的歐陽修新近詩作給今上看。 今上閱后嗟賞不已,又喚過公主,讓她留心品讀。 以后的話題就集中于詩詞上。除裴湘外,孫可久也是個善吟詠,有詩名的風雅內臣。與宮中最常見的宦官不同,他賦xing恬澹,對鉆營與晉升并無興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宮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園,城南有別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車載酒,優(yōu)游自適。 讀完歐陽修詩作,今上笑對孫可久說:聽說孫翁出宮后常與名士唱和,可否也賜新作一觀? 孫可久忙稱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宮,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諸閣門前的帖子。閱后實在汗顏,學士們詩作實乃字字珠璣,佳句頻出,尤勝前幾年。臣縱胡謅過幾首歪詩,此刻也全被嚇回去了。 裴湘聞言笑道:孫先生過謙了。不過今年帖子確實好看,皆因官家開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幾個,故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孫可久順勢感嘆皇恩浩dàng,今上捋須淺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孫翁難得入宮,今日就為朕寫副帖子罷。 孫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后站著的裴湘養(yǎng)子裴珩,再應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違。見今日qíng景,倒也有了一聯(lián),只是尾聯(lián)尚未想好。聽說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導,詩也作得極好,不如便請他為我續(xù)這兩句罷。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阿珩哪會作詩,平日胡謅的不過是幾句順口溜罷了。 今上卻對孫可久的建議大感興趣,即命裴珩與孫可久聯(lián)句。裴珩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xingqíng率真,亦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頷首答應,對孫可久道:請先生先作首聯(lián)。 孫可久笑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句:振鷺于飛繞紫宸,chuī笙鼓瑟玉醪醇。 振鷺于飛借《詩經?周頌》之典,意謂君子來朝,迎之以禮,用在這里,有贊賞皇帝善待賢臣之意。 今上看了頷首嘉許。孫可久隨即把筆jiāo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揮而就。 公主守在旁邊,一壁看著,一壁隨之念出這尾聯(lián):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 皇孫 4.皇孫 公主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令周圍的人聽清。緊隨其后的,是一陣微妙的沉默。圍觀詩作的人唇邊的微笑都還維系著,卻暫時未有任何言談,一個個有意無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過了侍坐于今上身側的張貴妃。 張貴妃肯定也聽見了裴珩的詩句。若是以往,對冒犯她的小huáng門,她也許會出言斥責,也許會示意身邊的內侍代她責罰,但此刻,面對這空前的當面嘲諷,她竟然一時沒對裴珩有任何動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后,她開始定定地注視著今上,以此間沉默代替她的申訴和請求。 而今上居然沒有看她。或許看了,但用的只是心里那只眼睛。他不慍不怒,安然自若,目光從詩箋上徐徐移至裴珩臉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眸映亮,他最后唇角上揚,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陽的笑意。 好詩。他說。 他是真的笑納了裴珩的詩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請罪的話只說出幾字時便止住他,繼而命人取什物賞賜裴珩和孫可久。于是先前暗暗為裴珩擔心的內臣們皆松了口氣,跟著今上展顏笑,公主亦很開心,親自鋪紙要裴珩再寫一副帖子。 包括今上在內的眾人公然渲染著這此間和樂氣氛,均像是視張貴妃如透明。她鐵青著臉枯坐片刻,最終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盞,以打斷殿中笑聲,然后她在眾人矚目之下站起,未施禮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沒就此說些什么,只讓人把杯盞碎片收拾gān凈,再對執(zhí)筆側首關注著他的裴珩笑笑,溫和地吩咐:繼續(xù)寫。 裴珩的詩句很快流傳到宮外,頗得士大夫贊賞,都下也有人將這詩編成歌謠傳唱,未過許久,又傳到宮中。鑒于今上已公開表示過對這詩句的寬容,宮人們亦無顧忌,因此一時間,禁中飄滿了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聲。 最后倒是皇后對這首歌下了禁令。文彥博施政多有可稱道處,而且,聽說燈籠錦是他夫人自作主張獻給貴妃的,他本人之前并不知曉。這兩句詩寫得過了。她后來說,從此不許宮中人再唱這歌。 張貴妃并未因此承她的qíng,對皇后依然時有冒犯之舉,而燈籠錦之事后,面對今上不可捉摸的態(tài)度,她顯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于對失寵的恐懼,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請今上納了她的第八妹,封為清河郡君,但這個meimei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得寵,于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剛至及笄之年的養(yǎng)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 周姑娘單純善良,且又是今上親眼看著長大的,因此倒是頗得今上眷顧,受封為安定郡君。但張貴妃此后qíng緒卻變得極不穩(wěn)定,若今上數(shù)日不見周姑娘,她會建議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當真臨幸了,她又常常會無名火起,不時打罵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這樣日復一日的憂慮煩躁狀態(tài)也逐漸摧毀了她的健康,才滿三十,已是百病纏身,容色頗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