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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妃側目怒視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與你母親是一般人。你卻為何全幫皇后說話,處處凌蔑于我? 公主應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嬪御身份狹隘的心胸承載不起日益滋長的yù望,所以處處可笑。 yù望張貴妃重復著這詞,又反問公主:難道公主就沒有yù望?設法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么錯? 這問題讓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簾,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但那不涉及權柄社稷,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最簡單的愿望。而你才為貴妃,就費盡心機地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多年以來,還一直企圖培植黨羽密謀廢立之事,異日若為國母,必會極天下之養(yǎng)以填一己yù壑,這也是我鄙視你,群臣斥責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 這話令張貴妃怔忡半晌,后來,她幽幽地笑了:好個志向沖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現(xiàn)在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你那尋常女子最簡單的愿望有一天也不會為世人所容,你這樣的xing子,也一樣會讓你落得個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場。 言訖,她傲然仰首,轉身離去,在將出殿門時又回頭,朝著公主詭異地笑。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我的詛咒。她說。 這日夜間,寧華殿傳來張貴妃急病發(fā)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趕往探視,張先生也帶著不同的太醫(yī)去了好幾次。出入寧華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時有貴妃哭喊聲隱隱自內傳出,宮中人都覺出事態(tài)嚴重,苗淑儀遂命張承照帶兩個小huáng門去徹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張承照才回來,回稟道:剛才任都知從寧華殿內出來宣布:貴妃張氏薨。 宮內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張貴妃是自殺,有人說她服毒,也有人說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鬧了許久。也有少數(shù)人猜測是皇后所為,不過,我看不出皇后在這種qíng況下有任何謀害張貴妃的必要。 后來遇見張先生時,我還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宮人那樣,問他張貴妃的死因。 他給了我一個簡單而透徹的答案:絕望。 追尊 6.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于白玉欄桿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qíng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清冷的風chuī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yōu)美的畫面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fā)的,與皇后最后的戰(zhàn)爭。 張貴妃薨后,今上頗為感傷,宣布當日輟朝,在寧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wèi),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寧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制規(guī)定,皇后薨逝才可治喪于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后。 消息傳開,大內嘩然?;屎笤谑蓝纷鹳F妃為后,無異于公然損及當朝國母的顏面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zhí)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fā)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后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只有進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后,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于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寧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jiāo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于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zhí)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后,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并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xù)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后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后,也留于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后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yù追冊張貴妃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zhí)商議后寫詔令。 這怎么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徽柔,皇后喚住她,搖了搖頭,不要反對。這是張貴妃生前最大的愿望,也是你爹爹可以為她做的最后的事,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儀也朝她擺首,勸道:只是虛名而已。人都沒了,何必跟她計較這許多。 張惟吉隨即告訴皇后,馮京還跪在福寧殿前,但今上始終拒絕召見。 從柔儀殿出來,我折向福寧殿,果然見馮京還跪在那里,在漸暗的光線下,他像一尊著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后,有一女子身影緩緩靠近他,青衣綠錦,白玉雙佩。他感覺到,側首一看,立即轉身伏拜:皇后殿下 馮學士回去罷?;屎笳f,面上有溫和淺淡的笑容,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馮京默然。少頃,他朝皇后再拜:臣謝殿下教誨。 禮畢,他終于站起,徐徐退去。 也許是得知皇后到來,今上自福寧殿內走出,步履異常遲緩。立于正門前,他徐徐抬目看階下的皇后,神qíng疲憊,暗淡無神的面容顯得格外蒼老。 帝后遙遙相望,彼此都無言。剛才王拱辰與馮京之間的靜默隱帶金戈鐵馬般的對抗意味,而此刻帝后目光jiāo匯于這兩廂無語間,空曠的院落中只印有他們兩道孤單的影子,這景象蕭蕭索索,一片蒼涼。 這日夜間,我前往翰苑,尚在猶豫是否進去,王拱辰卻已在內窺見了我身影,高聲問:誰在那里? 我自一叢翠竹后現(xiàn)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認出:原來是你,中貴人! 當日我給他留下的印象應不算太糟,他迎了出來,目中頗有喜色,甚至請我入內坐。我略一笑,應道:中官入玉堂坐,于禮不合。 他笑意微滯,沉默下來。 我看看他手中猶持著的筆,道:在下斗膽,請問王翰長,今日倡追尊之事,是為禮義,還是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問:中貴人任職于皇后殿中? 我擺首否認。他亦不追問,說:我也知道,張貴妃無德,今上所舉功績亦不足以令她封后,皇后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禮制道義。 那是為仕途了?我問。 他徐徐搖頭,道:中貴人也以為我是個只知曲承帝意的小人么? 我淡笑不答,但說:王翰長聰明睿智,自不會看不清日后政局。 他亦淺笑,道:張堯佐無才無能,貴妃薨后,張氏衰敗是必然的。今上始終眷顧皇后,皇后又有十三團練為子,日后必將坐享太后之福。 既如此,王翰長為何還要提議追尊貴妃?我再問他。 他坦然告訴我答案:為報她瑞香花之恩。 見我不語,他繼續(xù)說:她想要什么,就會為之努力,一定要達到目的,這點,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顧后,喜歡的東西也不敢力爭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現(xiàn)在我愿意代她爭取,以她想要的皇后名位,向她的堅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為代價? 他這樣答:我常做出錯誤的決定,在面臨抉擇的時候,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我再無話說,最后向他道謝:多謝王翰長坦誠相告。 他對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沒齒難忘。 溫成 7.溫成 這一日,關于張貴妃治喪事宜,宮中幾位都知曾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多數(shù)認為今上既有追冊的意思,不若即將張貴妃靈柩移往皇儀殿,而張惟吉力排眾議、qiáng烈反對,說此事須翌日與宰臣商議后再定。 文彥博罷相后,今上又把陳執(zhí)中召了回來,已復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爭于群臣之前,堅持請求治喪于皇儀殿。陳執(zhí)中見今上也有此意,最后終于點頭許可,讓參知政事劉沆為監(jiān)護使,與石全彬等人負責處理喪禮事宜。 當這消息傳到禁中時,張惟吉老淚橫縱,望正殿方向頓首叩頭,直叩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陛下!他哭泣著,高聲質問,不能正嫡庶,何以嚴內外、正威儀、平天下? 為張貴妃之事抗爭的遠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布輟朝七日,四日后,追冊張貴妃為皇后,以后又陸續(xù)下詔令,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后廟祭享樂章。這些決定中的每一條都遭到以臺諫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對,進諫的章疏絡繹不絕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許正如皇后所言,今上覺得這是他可以為貴妃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并不理睬這些反對者,唯一采納的,是樞密副使孫沔關于張氏謚號的修改意見。 起初今上為張氏賜謚為恭德,顯然這美謚與她生平所為嚴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后來孫沔找了個令今上易于接受的理由來進諫:太宗四位皇后的謚號皆用德字,乃是從其廟謚。今恭德之謚,又是以何為依據(jù)?最終今上從其所請,將張氏的謚號改為了不溫不火的溫成。 因諫言不被接納,多名臺諫官自請補外。而其后張氏喪禮越制,兩名禮院官員,同知太常禮院、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與太常寺太祝、集賢校理鞠真卿為此將奉行喪儀的禮直官移jiāo開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負責治喪的執(zhí)政劉沆等人,于是建議今上,以吳充知高郵軍,鞠真卿知淮陽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