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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孤城閉在線閱讀 - 第55頁

第55頁

    終于摘下那隆重的頭冠,透過面前銅鏡,她看見他身影,于是回眸,靜靜地注視著他。

    紗幕把她身邊龍鳳香燭的焰影暈開,使之幻發(fā)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卻鉛華的素顏。她目若寒星,下頜微揚,沒有盛大發(fā)飾的擁簇,光潔的脖頸顯得格外細長美好。這種回顧的姿態(tài)亦qiáng調了她清晰的五官側面,清絕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聞見她袖底發(fā)際飄散的芝蘭芬芳。

    后來他回想平生所見的新娘,其實她并非最美的那個,偏偏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畢生難以忘卻的記憶。

    他完全沒料到所見的景象會是這樣。片刻之前,他先是聽見表哥一聲驚呼,然后看見那位新郎自dòng房中狂奔而出,逾墻逃走,因此他本以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無鹽嫫母。

    彼時他十一歲,父親去世,母親的表姐把他們接到京師小住,多贈財物,有接濟之意。其間表哥李植娶親,母親因他尚處于行服期,不便觀禮,便讓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晚間新人入dòng房,賓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來,在園中月下透透氣。

    然后,便聽見了不遠處表哥的驚叫。

    這真是件怪異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內探去,邊走邊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現(xiàn)在是宮中侍禁,見過世面,亦有膽識,卻不知這新娘有何等異狀,竟令他驚嚇至此。

    但竟然是這樣。

    那優(yōu)雅的新娘端詳他須臾,隨即起身,款款朝他走來,一褰紗幕,毫無阻隔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溫和地問,看他的眼神是極友善的。

    他搖頭,垂目看她huáng羅銷金裙上繡著的瑞云芝糙,說:我姓馮。

    那么,她微笑著,很禮貌地詢問,你可以帶我出去么,馮小弟?

    你要去哪里?他問。

    回家。她明確作答,解釋道:先前有蓋頭遮面,我不識路。你帶我至門邊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于是遲疑著問:是后門么?

    哦,不。她笑而擺首,是大門。

    新郎逾墻逃走,新娘要公開地從大門回娘家,大概沒有人想到這場婚事會是這般結果罷?他前一日還親眼看著家中長輩熱火朝天地籌備婚禮,且聽見李植父母在向母親憧憬將來含飴弄孫的qíng景。

    隱隱覺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當目光觸上她那雙剪水雙眸,他便覺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帶她至正廳堂前時,遇見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幾位未散的賓客。她不緊不迫,從容舉手加額,拜別這對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云少年好道,不樂婚宦,希望退婚,現(xiàn)已舍新婦而去。新婦不敢有礙李郎修道,就此歸家侍奉父母,望翁姑應允諒解。

    言訖,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滿座驚愕目光注視下朝正門走去。

    他快行數(shù)步,跟著她出門。

    此刻門外已停著一輛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車,馭車的是位翩翩少年,膚白貌美,頭發(fā)是奇異的紺青色,表qíng恬淡寧和。見到新娘,少年雙目微微一亮,當即下車前來相扶。

    而車上有人褰簾,一位俏麗的小姑娘探首出來,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顧盼神飛。

    曹jiejie!她帶笑喚新娘,連連招手示意新娘上車。

    新娘答應了一聲,卻未立即過去。伸手于袖中,她取下一只金釧,再遞給身邊的孩子:給你的,馮小弟。

    他擺首,略略退后:我不要。

    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禮品:可是你幫了我,我想謝謝你。

    他想想,道:那么,你記住我的名字罷。

    好。她淺笑應承,和言道:敢問公子尊諱?

    我姓馮名京。他回答,還稍微提高了聲音,京畿的京。

    嗯,幸會。見他答得如此認真,她不由莞爾,而在他凝視她笑顏時,她悄然拉過他一只手,把那金釧套上他手腕,然后輕移蓮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車,適才被小姑娘褰開的簾幕復又垂下,少年御車揚鞭,牛車啟行,漸漸遠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來,凝望她車后煙塵,yù言又止,惟有嘆息:這般xingqíng畢竟是將門虎女。

    他聽說過,新娘系出名門,是大宋開國元勛曹彬的孫女。

    在周遭一片嘆息聲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釧。

    指尖回探,他悄無聲息地輕觸著那一圈陌生的金屬品那里似乎還殘存著她手中余溫竟有點慶幸她今晚沒有成為表哥的新娘。

    幽影

    2.幽影

    畫船載綺羅,水碧于天,馮京穿著州學生的白襕衫,步履輕緩地走過暖風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狀物自旁邊繡樓上墜下,不輕不重地打在他幞頭上。他凝眸看,發(fā)現(xiàn)是一枚這季節(jié)少見的、早熟的荔枝,被jīng心地剝去了果殼,滾落在地上,兀自閃動著晶瑩水色。

    舉目朝上方望去,見樓上欄桿后倚著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觸,她盈盈一笑,引紈扇蔽面,略略退了開去。

    面前小橋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這才想到,今日路過的又是一徑章臺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樓楚館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溫qíng款款的笑容。

    這時他年方弱冠,暫別居于江夏的母親,游學余杭。在這被文人墨客反復謳歌的煙雨江南,詩書孔孟不會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cháo頭,更有吳娃雙舞醉芙蓉,若不隨同舍去薄游里巷,訪云尋雨,倒會落得為人恥笑。似這般神女有心,含qíng擲果的事亦常有發(fā)生,他也是從那些足可滿載而歸的水果中意識到,原來自己有副得天獨厚的好皮相。

    qíng愛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賦,很快學會用眼神作俘虜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樣的微笑才是恰到好處,威力無窮。因此,在這風月qíng場,倒是頻頻告捷,與他有過巫山之約的煙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個中翹楚。

    他是個靠領州縣學錢糧度日的學生,平日尚須賣些字畫貼補用度,因此那些名jì不肯收他銀錢,只請他為她們作詩填詞為謝。

    如今這位銅雀的行首喬韻奴也是這樣,先就與他聲明,只求詩一首為纏頭之資。但枕席之間,他隨身攜帶的金釧被她窺見,她拈起仔細打量,笑道:馮郎這個金釧兒就賜與奴家罷。

    他當即從她手里奪回,直言道:不可!

    喬韻奴一怔,復又笑開:奴家只是想取個馮郎身邊物,留作念想,卻不知那是個多貴重的寶貝,馮郎這般珍視,不愿與人。

    他把幞頭上鑲的碧玉摘下,遞與喬韻奴:jiejie若不棄,就留下這個罷。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喬韻奴接過看看,笑道:馮郎這生意可做虧了。那金釧雖好,但分量太輕,沒這塊玉貴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釧輕了,才不肯給jiejie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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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銅雀出來,莫可名狀地覺得煩悶。馮京上了一水邊酒樓,單點一壺酒,臨窗獨酌。

    不自覺地,他取出那只金釧,像往常那樣,一手持了,輕輕撫摩。

    一別數(shù)年,不知這金釧的主人后來做了誰家新婦。他悵然想,以另一手斟酒、舉杯、飲盡、再斟,一杯復一杯,渾然不知長日將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竊竊私語:那就是喬行首看上的窮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揚聲說:果然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馮京側目一睨,見說這話的是一名著公服的胥吏。聽這幾人語意,想必是yù接近喬韻奴而不得的了。遂懶得搭理,他再斟滿杯中酒,繼續(xù)獨飲。

    那人卻無意放過他,盯著他手中的金釧,又高聲道:還好意思拿著女人首飾炫耀,也不知是從哪個粉頭手里騙來

    話音未落,只聽嘭地一聲悶響,胥吏臉上已挨了一下重擊,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撐坐起來,見馮京立于他面前,冷面視他,那雙對男子來說太過美麗的眼睛中閃過一道肅殺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頭也變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這一拳的代價是十天的自由。馮京被拘捕入縣衙牢獄中,十天后才獲釋放。

    回到寓居的徑山寺,管事的僧人前來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還請馮秀才盡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罷。

    他一蹙眉:是我給的香火錢不足么?

    僧人擺手,連說不是,卻又不肯解釋原因。馮京想找?guī)孜腻X給他,希望略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銀錢已被獄卒搜刮gān凈。

    此后一日,僧人屢次前來催促。馮京無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禮,準備離開此地。臨行前看看這居住數(shù)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嘆世態(tài)炎涼,竟至無處棲身,遂提筆,在寺壁上題詩一首: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吁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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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縣城里奔波一整天,才找到個肯收留他的同學生員,尋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數(shù)日后,那曾拘他入獄的胥吏竟來學館找他,客氣地稱他馮秀才,略顯尷尬地說縣令有請。

    他頗感訝異,但亦應邀前往。

    余杭縣令請他入席,把酒言歡,噓寒問暖,甚是殷勤。席間縣令聽他談吐,越發(fā)贊嘆,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茍富貴,毋相忘。

    馮京覺出此中必有內qíng,遂著意試探,而縣令亦于酒酣之余道出實qíng:京中有貴人來,去徑山寺燒香還愿,見了你題在墻上的詩,向僧人詢問你的qíng況,然后說:這馮秀才如今雖然甚貧窮,但觀他所留詩,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貴顯。

    馮京問貴人是誰,縣令卻又警覺,支吾遮掩過去,并不回答。

    宴罷縣令說已為他另尋了一處妥當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贈錢數(shù)緡,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這錢馮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場。借著賄賂下山購買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聽到,那到寺中燒香的貴人是位京中來的貴夫人,這幾日宿于寺中,但具體身份,那僧人也說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