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裴照又chuī了一遍,才放下了篳篥。 我又飲了一碗酒,對他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照仍舊對我很客氣:公子請吩咐。 我一直沒有到朱雀門城樓上去看過,你能不能帶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面上略有難色,我自言自語:算了,當(dāng)我沒說過。 沒想到裴照卻說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過有旁的法子,只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隨從。 我頓時來了jīng神,拍手笑道:這個沒問題。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隨從,大搖大擺,跟著他上了朱雀門。 朱雀門是上京地勢最高的地方,比皇宮太液池畔的玲瓏閣還要高。這里因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門,所以守衛(wèi)及是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們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厣狭顺菢恰?/br> 站在城樓上,風(fēng)獵獵chuī在臉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墒歉╊懦侨f家燈火,極是雄偉。市井街坊,如棋盤般陳列眼前,東市西市的那些樓肆,像水晶盆似的,亮著一簇簇明燈。遠目望去,甚至遙遙可見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際。 裴照指給我看:那便是東宮。 瞧不瞧得見東宮,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著腳,只想看到更遠。 站在這么高的地方,也瞧不見西涼。 我悵然地伏在城堞之上,無jīng打采地問裴照:你會想家嗎? 隔開了一會兒,他才道:末將生長在京城,沒有久離過上京,所以不曾想過。 我覺得自己怪沒出息的,所以有點訕訕地回過頭瞧了他一眼。城樓上風(fēng)很大,chuī得他袍袖飄飄,他站得離我挺遠的,城樓上燈光黯淡,我也瞧不見他臉上是什么神色。我對他說:chuī一支篳篥給我聽吧。 阿渡將篳篥jiāo給他,他慢慢地chuī奏起來,就是我剛剛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著篳篥的聲音哼哼: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只狐貍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沒有哼哼了,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diào)讓我覺得安然而放松。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云壓得極低,泛著huáng,月亮星星都瞧不見,只有風(fēng)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里。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shù)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fēng)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息了,只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面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fēng)chuī得飄飄揚揚。 城里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于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chuī了這么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fēng),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chuī了這么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xing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并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bī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后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書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fēng)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guān)鍵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見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關(guān)鍵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見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ròu,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么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shù)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涌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么這么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么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驚: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里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后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么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 瞧著應(yīng)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的么,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后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fēng)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里的人jīng,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么會害相思??? 我跟月娘是結(jié)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只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五!我換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jīng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meimei,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dāng)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并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癡癡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么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dāng)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言看出我其實是女人 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么?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quán)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于明權(quán)傾朝野,為相二十余載,門生遍布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貴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后,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后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只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么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qíng。 月娘原來家里也是做官的,后來被高于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幸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qíng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xiàn)在心里只是只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宜。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xí)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后只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里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里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chuī風(fēng)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游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diào)。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么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