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反而是酈道永更加玉樹臨風(fēng)，不愧是當(dāng)年江南第一才子。

    “上使有何指教？”他淡淡地道。

    他的眼睛極干凈，又冷，言君玉被看得不安起來：“我不是什么上使，只是個東宮伴讀，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br>
    “言君玉?！彼坪跸肓似饋恚骸搬B玉說過你。”

    還好酈玉這時候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其實(shí)言君玉也知道酈玉當(dāng)初是真心把自己當(dāng)朋友的，不由得心中愧疚，低下頭來。

    “東宮伴讀……”洛衡默念這四個字，忽然淡淡問道：“他現(xiàn)在如何了？”

    “誰？酈解元嗎？”言君玉有點(diǎn)不忍心說實(shí)話：“他在詔獄，還，還活著?！?/br>
    然而洛衡的眼睛卻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言君玉有點(diǎn)怕看他的眼睛，因?yàn)槔锩嬗蟹N平靜的絕望，像大火燒過的荒原。

    “我知道了?！彼袷谴蟛〕跤娜耍B聲音也沒了力氣，問道：“言大人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替我他帶一句話嗎？”

    “什么話？”

    “你若是見了他，就告訴他，他上次沒寫完的那首詩，我替他續(xù)完了。續(xù)的是‘雞黍之交終有信，莫教冰鑒負(fù)初心’?！?/br>
    言君玉默念了兩句，記了下來，剛要再問，那邊敖霽已經(jīng)皺起了眉頭：“言君玉，還在磨蹭什么呢？回宮了?！?/br>
    敖霽雖然兇他，但對他還是好的，回去的路上，一直找他說話，言君玉只低著頭悶悶的，等到了宮門口，忽然道：“敖霽，你還在詔獄看管酈道永嗎？”

    “在啊，怎么了？”

    “我想見酈道永一面?！?/br>
    “將死之人，見他干什么？”

    “我答應(yīng)別人給他帶一句話，?！?/br>
    “我就知道沒什么好事?！卑届V皺起眉頭：“去吧，說完話就出來，里面又臟又晦氣，染了病不是好玩的?！?/br>
    第87章 刀劍雖千萬人吾往矣

    詔獄比言君玉想的還要陰森恐怖。

    即使外面是個大晴天，里面仍然陰冷得如同寒冬臘月一般，又暗又濕，獄卒看到言君玉穿得這么華貴，竟然要進(jìn)詔獄見一個人，也嚇了一跳，但是敖霽發(fā)了話，他們也只得乖乖把言君玉放進(jìn)去。

    酈道永的牢房在最里面，要下一層石階，獄卒提著燈引路，還是覺得兩邊的濕冷寒意逼到人身上來，氣味也十分難聞，不是那種尋常的骯臟，而是夾著血腥味，還有一股常年凝滯的濁氣，讓言君玉不由得想起上次云嵐說敖霽的“腌臜”來。

    他又想起酈道永的那身白衣來。再白的衣服，進(jìn)了這里，只怕也要變得骯臟不堪吧。

    夾道兩側(cè)都是陰暗牢房，里面似乎都關(guān)了人，有人癱在地上，生死不知。有人身形佝僂地對著墻角不?？念^，嘴里瘋了般念念有詞，還有一間牢房，本來安靜，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卻忽然有個人從黑暗中竄出來，伸手要抓言君玉的衣服。

    別說言君玉，獄卒都嚇了一跳，頓時大怒，從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劈頭蓋腦地朝那人的手打去，那人連忙縮回手去，已經(jīng)挨了兩下狠的，躺在地上大哭起來，儼然已經(jīng)瘋了。

    “賊死囚，回頭再收拾你?！豹z卒惡狠狠地說道，回過頭朝著言君玉賠笑道：“大人沒受驚吧，這邊走，這就是那個酈道永的牢房了。”

    酈道永的牢房也和他們的一樣，狹窄陰暗，氣味十分難聞，不過一丈見方，幾步就走到盡頭了。獄卒開門的時候，酈道永正在牢房里走動，他身形挺拔，雖然衣衫破爛有血跡，是挨過打的，走起來卻端正瀟灑，如同鶴一般。幾步就走到頭，又轉(zhuǎn)身往回走，如同籠中困獸，態(tài)度卻平和。仿佛這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他待慣的書房。

    “他每天早晚必定要這樣走一刻鐘，說是鍛煉。”獄卒小聲對著言君玉嘲笑道：“他大概以為還有出去的一天呢?！?/br>
    “你下去吧，我要和他單獨(dú)說話?！毖跃癫蝗绦穆犓俎陕湎氯?。

    “是。”獄卒獻(xiàn)媚地道：“屬下就在牢門處等著，大人有事只管吩咐?！?/br>
    說話間，酈道永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停下腳步，神色平靜地看著言君玉，他的目光仿佛有千萬斤重量，言君玉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記得你?！钡故轻B道永先開口了。

    “我叫言君玉，也是東宮伴讀?！毖跃翊怪劬Φ?。

    “凌煙閣上的言侯府？”

    “是?！?/br>
    “言仲卿是你父親？”

    言君玉萬萬沒想到他能說出自己父親的名字來，不由得抬起頭來問道：“你認(rèn)得他？”

    “我有位朋友，一直稱贊他是百年來大周最好的將才，最近才改口，所以我記得這名字。”酈道永自嘲地笑笑，道：“布衣百姓cao心國家大事，真是野心大吧？”

    “一點(diǎn)也不?！毖跃癖灸艿胤瘩g道。說完才覺得自己太急切了點(diǎn)，悻悻地補(bǔ)充道：“讀書人本來就該心系天下的?！?/br>
    酈道永卻不說話了，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你這個人倒挺有意思，比容皓像樣，有點(diǎn)像我以前在東宮見過的一個人?！?/br>
    言君玉這次沒有問是誰，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悶聲道：“其實(shí)我今天是替人給你帶一句話的。洛衡先生說，你上次沒寫完的詩，他替你續(xù)上了?！?/br>
    幾乎在聽到“洛”字的瞬間，酈道永的目光就柔和了一層，言君玉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他在牢中關(guān)久了，眼框都有點(diǎn)陷下去，然而聽到洛衡的名字后，卻瞬間亮了起來。那并非當(dāng)初在梨春宮那種殉道者般的亮，而是很溫柔的，像春日踏青時的陽光那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