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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卻依舊淡笑,只是笑里染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清愁:“從祖父也是世家的家主,盛憲公亦為名門之后,顧公也同樣,遜,亦然?!?/br> 李隱舟的瞳孔微微地一顫。 世家和孫家從來就不是對立面,他們只是走在殊途同歸的兩條路上。 但即便強硬如陸康盛憲,也終究為了百姓低下了頭。 顧雍只是沉默地踏在他們的腳印上。 李隱舟反復(fù)咀嚼著這些老者留下的寥寥數(shù)語,低頭望著陸遜年輕的面容,許多舊日的成見在這一刻無聲地裂開,心頭豁然有一道光從裂隙里照進去。 那點悲戚的空洞被一絲絲地填滿。 燭火燃盡了,只升起一綹青煙。 唯余月色入戶,照出兩道淺淺的影。 陸遜將竹簡輕輕地攬在胸口,環(huán)著手臂靠在椅背上,良久地不語。 李隱舟剛想告辭讓他好好休息,卻見他整個人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鼻息平緩,竟就這么睡著了。 他淡青的眼下顴骨瘦得明顯。 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安然。 …… 掃除了障礙,回城的路便一路暢行無阻。 馬蹄踏入城門,才有些微妙的流言鉆進耳朵。 “聽說那些大族都被屠門,究竟是誰下的狠手?” “這還用說嗎?肯定是得罪了新主公?!?/br> “我倒聽說有人瞧見了,是陸家和顧家的人動的手,別看世家同氣連枝的,左不過是為了爭權(quán)奪利?!?/br> 一聲馬蹄用力地踏著街頭的青石板,驚走了交頭接耳的人群。 孫尚香揚了馬鞭,氣不打一處來:“他們知道什么,若不是兄長和伯言他們犧牲了那么多,他們還能好端端在這里說話嗎?!” 李隱舟牽住她的袖子,微微搖頭示意她冷靜。 她的眉有些落寞地垂下:“為什么不能告訴百姓真相呢?他們根本就不是壞人?!?/br> 她大概已經(jīng)從顧邵口中將來龍去脈了解得七七八八,也知道陸遜的一番苦心孤詣,只是終究忍不 下這份委屈和心疼。 李隱舟跳下馬,拉住她馬頭的韁繩牽了回去。他低聲地解釋:“世家也是為了百姓,只是道不同不相與為謀,現(xiàn)在的江東容不得分裂,所以主公只能選這個下下策。但伯言,他還是希望世家能歸順,所以不愿意留下這個齟齬?!?/br> 或許也是因為,他始終認為禍由陸氏起,當終結(jié)于陸氏。 這一層他沒有告訴孫尚香。 孫尚香乘著高頭大馬,手指抓緊了馬鬃,有些茫然地四望熟悉的城池,路口照舊躺著個蓬頭蓋面要飯的乞丐,和他說話的是一個身著寒衣賣炭的老翁,不遠處,一道破敗的酒幡迎風(fēng)招搖。 除了多了些閑言碎語,一切如常。 生活似灶頭滾滾煮開的水,不管上頭如何地沸騰著,于百姓都是一樣火熱而平淡的滋味。 她似明白了什么,又有些困惑:“既然道不同,又何必強求呢?” 李隱舟將她的馬牽回大軍。 凌統(tǒng)已經(jīng)急出了一鼻子汗。 見孫小妹安然無恙地回來,才安心地扶她下馬,勸道:“你別和這些百姓一般見識,以后他們會知道主公的好,現(xiàn)在靈柩已經(jīng)已經(jīng)快到府邸了,老夫人……你多勸慰她吧。” 孫尚香點一點頭,穿過漫長的隊伍,一路走到最前。 李隱舟邁著闊步跟上去,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他不希望再出什么紕漏了。 遠遠地,便瞧見一道素白色的身影。 孫老夫人拄著拐杖,掙脫了侍從的手,跌跌撞撞地迎了出來。 數(shù)月不見,她竟已老得這么厲害,佝僂的背脊如一根朽木彎成弓,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斷。 孫權(quán)躍下馬,有些猶豫地伸出手。 他們母子之間已經(jīng)生疏了數(shù)年,這一刻,即便他想安慰些什么,竟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動作。 若是尋常人家遇到這樣的事,幼子是如何做的?是抱一抱她,還是扶住她的手臂? 只是踟躕的瞬間,老夫人已經(jīng)撥開了他無措的手,踉蹌地撲到棺前。 她似全然沒有意識到幼子罕見的關(guān)切和體貼,眼里只有那道深黑色的棺木,淚水如驟雨般滾滾落下。 朦朧的視線里,她的兒子似乎就立在眼前,叛逆又自信地挑著槍,昂著頭,笑道:“母親怕什么!” 她哀痛地閉著眼,只覺得心頭的rou被生生地剜下來一塊,淋漓不盡地流著血,再也不能愈合。 護棺的凌cao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請老夫人節(jié)哀?!?/br> 李隱舟亦于心不忍,撇開數(shù)年來的恩怨,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用盡一身的力氣捍衛(wèi)著缺失了父親的家庭。 陰慘慘的天中凝上一重又一重厚厚的云。 雪無聲息地落下。 凌cao的話似利箭刺入心頭的刀口,老夫人忽睜開眼,用拐杖推向凌cao。 不知她哪里來的力氣,竟硬生生將碩大剽悍的凌cao推開了數(shù)尺,在眾人皆措手不及的瞬間,跪跌在棺材前。 “我不信!我不信……”她以地面做支撐的力點,枯木似的指頭扣緊了棺蓋,一厘一厘地將厚厚的木頭推開一條細細的縫隙。 一道慘白的光順著這一點點縫隙滲進去。 她神色驟變的同時,知情的幾人皆心頭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