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頭蹙起。

    司馬懿眼睛跟著一眨。

    還真是個巫醫(yī)？不是來游說的使者，也非來拿人的武官？

    他小心翼翼地問：“先生是否是神醫(yī)周子沐周先生？”

    曹cao身邊的大事小事皆是鄴城的新聞。

    司馬懿不想知道也難。

    自打聽說此人治好了丞相的頭風，他便驚覺不妙，果然又聞曹公立即將南征提上日程。

    打仗？太危險了！

    他馬上熟練地買通了御醫(yī)，稱病在家，足不出戶。

    順便也勸勸自己的摯友曹子恒勿要趟這趟渾水。

    李隱舟點一點頭，繼續(xù)看他表演的戲碼。

    司馬懿裝病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然而掩藏在浪蕩不羈、貪生怕死的殼子底下的那顆虎狼之心，卻恰被眼前這幅畏畏縮縮的表情精湛地遮掩過去。

    司馬懿被他看得如芒在背。

    四顧無人，慫慫地道：“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同的病癥？”

    緊縮的瞳孔中渾然泛著生怕被揭穿裝病的擔憂。

    李隱舟索性陪他演下去，眉頭一顰，眼神不妙：“司馬先生的病很是罕見，并不是那些庸醫(yī)所說的風痹，我平生也未曾見過，只聽師傅提過一兩句，不知當講不當講?！?/br>
    司馬懿垂眸耳語：“先生請說?！?/br>
    李隱舟拿僅二人能聽清的氣聲道：“昔列國爭雄，楚國為其中一霸，當時有個叫范蠡的人病重于家，渾噩瘋癲，被世人稱為‘楚狂’。我觀乎君之癥結(jié)，倒和楚狂有些相似?！?/br>
    司馬懿目光微妙了一瞬。

    低垂的眼睫間隱約透出冷光。

    李隱舟頓了頓，淡道：“所幸楚狂遇文種，一夕之間病癥好轉(zhuǎn)，才有后成越王勾踐重臣的故事，可見知己之人是世上最好的一帖藥。仲達得遇子桓，想必離病愈之日也不太遠了?！?/br>
    司馬懿抬起眼眸。

    懶洋洋的眼神里夾了一絲凜冽的光芒，似瓷上映出的一豎冷而亮的折光，他靜靜瞥對方一眼，忽而一笑。

    那卑怯的模樣已全然不見。

    僵硬的手指頓時靈活起來，點了點自己的額，又指向李隱舟。

    “君與懿的目的是同樣的，先生為什么要相逼呢？”

    這回換了李隱舟裝瘋賣傻：“某一介草民，能有什么目的？”

    司馬懿微笑的神色里帶了些許會意的微妙，站直了身深立斜陽濃重的輝光中，一切的迷惑都應刃而解。

    他昂首望天，挑眉道：“一開始，你接近曹植得見丞相，我認為你是有野心、也聰明的人?？珊髞砟銋s如此僭越，在曹公面前耍小伎倆挑弄他們兄弟的關(guān)系，我便百思不得其解，你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br>
    說到此處，司馬懿負手長立，唯眼珠轉(zhuǎn)向李隱舟，笑容有些得意：“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你的目的是令楊修不得不提防曹丕的報復，你要曹丕上不了前線，你要我司馬懿跟著退守鄴城。因為你……”

    暮風將云一撥，天色驟然黯淡下來，司馬懿的頰側(cè)褪去了霞光，眼神爍著冷意。

    “你是江東的人?！?/br>
    語氣極為肯定。

    他此前萬萬想不通的是，周隱何必下這樣的苦功夫逼曹丕留下，而今天此人的一席話才令他明白，原來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戲碼和野心！

    這人知道那個世人口中有名無實、貪生怕死的司馬懿絕非池中之物。

    他知道若自己去了前線，必將影響戰(zhàn)局！

    司馬懿瞟著他純良又溫和的神情，竟頭一次有了被人算計進去的心情——他可是連洞察秋毫的曹cao騙過去了。

    但與此同時，一種戰(zhàn)馬嘶槽、寶劍鳴匣的激烈心情驀地翻滾，不禁生出一種只恨生于長江兩岸的遺憾。這世上能有幾人撥開世俗的塵屑，看透他司馬懿的抱負與胸襟？

    司馬懿嘆息一口，悠悠地道：“所以你和我的目的實則是一樣的，我們都不希望子桓一黨參與南征。此次南征，恐怕江東就要被丞相收入囊中，戰(zhàn)局分明，前線看似前途光明，實則根本沒有我們這些后輩說話的地方。何況丞相生性多疑，倒不如安守鄴城，也許還有建功立業(yè)的機會?！?/br>
    他本也猶豫。

    但在周隱的推波助瀾下，楊修搶先動手，曹丕一黨陷入被動。何況年初司馬趙溫舉薦曹丕反被貶官的事還擺在眼前，曹cao未必愿意令這個嫡長子早早出頭。

    為今之計，只有以退為進。

    落日沉沉，煙霞渺渺。

    司馬懿說了一響，激動的心緒歸于寧靜，他垂手閑閑撥弄凋敝的草木，不經(jīng)意地往后一瞥：“先生的目的既然已經(jīng)達到，為何今日還要找懿？這些心思恐怕并不是出于曹公的授意吧？”

    李隱舟安靜聽他說了這一席話。

    他道：“曹公或許的確不知道你的心思，也不知道某的來歷，但他絕不是被你我戲耍的人?！?/br>
    “的確。”司馬懿笑得嘲諷，“曹公有心打壓子桓一黨，不希望他太過出挑，也漸漸扶持子建，刻意制造兄弟相爭的局面，為的就是鍛煉出一個不畏流血的接班人。你我二人皆不過是他手中棋子，執(zhí)棋的人又如何會揣度棋子的喜怒？”

    話到此處，他踱了幾步，走出樹底的濃蔭，高挑的身子微微俯一點，幾乎與李隱舟貼面相對。

    兩雙眼貼得極近。

    司馬懿道：“曹公心知肚明你的戲碼，但于他而言你至多算是曹植的人。他雖然有心平衡兩方勢力，卻不會輕易相信你。所以一時半會，天牢里那兩位是放不出去了?？赡闶墙瓥|之人，此行隨軍南下，未必還會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