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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奔走相告的狂熱中, 也有一些別的消息摻在中間。 “聽說孫將軍從合肥敗走回來了!” “可不是嘛,還是不戰(zhàn)而敗,實在太丟吳人的臉面了?!?/br> “你們年輕不經(jīng)事,他早年就被廣陵陳太守嚇退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 李隱舟剛送走朱治的人,轉(zhuǎn)頭就在角落中聽見這席話。 若沒有記錯,從這一年開始, 孫權(quán)會數(shù)次出兵合肥,皆一無所獲地回頭。 “合肥”二字就像一個不能打破的咒語,每每當他興致昂揚地派大軍壓境, 其守城將領(lǐng)總能以各式各樣的花招破解困局。以至于后世給他安了個“孫十萬”的名號,嘲諷其不擅用兵,十萬不敵八百。 但此次的合肥失利卻著實沒什么好譏諷的。 周瑜攻江陵,孫權(quán)出兵合肥的主要目的是為其造勢,逼曹仁放下江陵繼續(xù)北撤。只要能嚇唬到曹仁,那出兵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 與曹軍在江陵這一年的僵持已經(jīng)極大程度地消耗了吳地的軍事儲備,再兼后方諸郡遭遇天災,孫權(quán)這次出兵虛張聲勢的成分更大,與其頑固地兩面開戰(zhàn),倒真不如見好就收,先助周瑜拿下江陵。 他已經(jīng)不再是數(shù)年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少年,每一個決策都有千萬的性命壓在掌中,由不得任何意氣用事。 轉(zhuǎn)身走進內(nèi)廳,便發(fā)現(xiàn)案邊坐了一人。 斜陽入戶,照出一張清俊端肅的臉。 李隱舟將門推上,淡笑一聲:“顧少主不在太守府呆著,來我這小地方做什么?” 海昌風吹日曬的這幾年,顧邵明顯瘦了,也黑了,少年時那傻里傻氣的犟脾氣叫海風吹卷著,漸漸磨礪出堅韌的底色。眉頭挑起時,也有刀的銳利,劍的鋒芒。 只可惜一瞥的功夫,這肅重的表情就破了功,顧邵黑著臉:“拿了我的糧,轉(zhuǎn)頭就要攆人,李先生也太會算計人了。” 李隱舟不得不提醒他:“是海昌的糧。” 你顧少主就是個送東西的。 且送的忒慢,他們差點就露餡了。 顧邵把眼一瞪:“你當這一路很輕松么?” 從海昌到吳郡皆是水路,江河漫漲,想也知道其間多少兇險。 他心知孫權(quán)領(lǐng)兵在外,一個朱治斷然不能逼世家捐糧,在海昌緊急調(diào)糧后親自領(lǐng)了小兵日夜兼程趕來,還沒來得及鏗鏘陳詞痛數(shù)吳郡諸家,在碼頭便被朱治的人悄無聲息截了下來。 這倉糧也就換了個名,成了所謂世家捐糧。 顧邵不免忿忿,耐著性子忍到這一刻,方問:“你怎么知道伯言一定會送糧過來?” 李隱舟搭下眼看他,淡道:“主公令他屯田海昌,為的就是以應不測?!?/br> 也算拿捏了一部分糧草在自己手中。 兵權(quán)和糧草是斷然不可能同時交給一個人的,不管孫權(quán)如何信任周瑜。 顧邵未察覺這后半截意思,只咬著牙替陸遜覺得委屈:“你也知道海昌這幾年的光景,伯言難得有次立功的機會,就這么被你們一筆抹掉了。即便那幾家如今不肯出糧,待主公回吳時,他們不出也得出,你這樣費盡心機替他們鋪路,他們又何曾會感激你?” 世家出糧本就只是個早晚的事,朱治等人不知海昌來援也就罷了,既然他李隱舟知道,為何還煞費苦心演這一出戲? 顧邵想不明白。 也不愿深思。 看他吹胡子瞪眼氣鼓鼓的模樣,李隱舟含了些微笑的嘴角牽得更深,這才踱步坐在他對側(cè),慢條斯理倒了杯茶。 顧邵冷著臉看他。 李隱舟自一綹薄霧后瞟他一眼,這才道:“主公行事凌厲,你應該知道他會選什么法子,這未必是伯言想看到的。” 青年眼中的冷焰陡然褪卻幾分。 余下淡淡的暗影映在深處。 片刻,方苦笑一聲:“父親也好,張昭、朱桓二公也罷,如今都已身在高位,主公該籠絡(luò)的已經(jīng)都籠絡(luò)了,唯有伯言……你清楚他的脾氣,雖然面上不說什么,但心底的事壓得比誰都多。若他也像主公那樣狠心一點,今時今日或許早就揚名天下了。以他的才華,本不當屈身至海昌一隅?!?/br> 晚風如沐,夜色落下。 透過半合的窗,深藍的天幕上零星綴著幾顆薄光的星辰,這樣淡,這樣遠。 李隱舟道:“是,他不會永遠屈身在海昌。也正因如此,才要先和緩世家與孫氏之間的關(guān)系。若是他在吳郡,也會用一樣的辦法?!?/br> 或許昔年的血債,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償還。 顧邵垂下眼睫,片刻不語。 李隱舟知道無需多言。 他是顧雍之子,是陸康之孫,是在那場血洗中親手執(zhí)刀的少年,世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能理解今時今日的陸伯言。 風乍起,寒鴉一驚,那深黑的羽翅劃開視野撲向天穹,背著星光曳出長長的一線細芒。 那雙低垂的眼中,隱約映出著細弱的光點。 “阿隱?!鳖櫳鄣椭^,聲音甕甕的,“多謝你。” …… 日子似爐頂上細細沸騰的藥,平淡中滾著苦澀的味道。還好再苦澀,也慢慢熱騰起來。 孫權(quán)率大軍回吳之日,風雨盡褪,天光放晴。然而這樣的風日下,迎接他的卻是一座清冷的城,無數(shù)懷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