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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雨季的第一場降水沙沙灑在江面上, 濺起濛濛的水霧, 將隔岸山川的輪廓模糊開。泊在碼頭的小舟在一圈圈散開的漣漪中不住地搖動, 船頭伶仃一點漁火微弱地暈出一層昏黃的光, 又將那孤零零的船影照亮。 李隱舟著了一身蓑衣,站在江邊看雨。 雨越發(fā)大。 天地的邊際也越發(fā)模糊。 凌統(tǒng)舉著手臂壓下在風中不住偏斜的斗笠,靠坐在碼頭上懶懶抬眼看他, 想起這人舊年受的腿傷,忍不住提醒道:“先生別仗著年輕瞎折騰, 小心過兩年和子明一樣染上風濕就好看了。” 李隱舟抬手往他頭頂?shù)亩敷疑锨脙上拢骸皼]大沒小。” 他都是三十有六的人了, 怎么也和年輕也不搭邊,凌統(tǒng)這話可忒討打了。 凌統(tǒng)卻正兒八經(jīng)地打量起他,往上只能看見那清俊的輪廓被雨霧沾濕, 掛不住的冷雨順著瘦削的下頜一滴一滴滾下肩頭, 一瞥間恍然還似舊年的樣子。 他不由笑了笑:“每見先生, 都覺這些年不過彈指一瞬,沒想到已過了這么久?!?/br> 想起他們二人初認識那年這小子還個不及胸高的小不點, 如今一晃二十余載,凌統(tǒng)這二字早已揚名天下。 若凌cao在天有靈, 當感欣慰。 李隱舟不由回憶起當年性格各異的三個少年, 如今竟只剩凌統(tǒng)一人尚在眼前。 他總覺得暨艷并沒有死, 可這么多年世事沉浮,即便他真的再次出現(xiàn),彼此也不會認得了吧? 落雨紛紛。 他仰面看那雨上的重云,慢慢閉目:“是啊?!?/br> …… 兩人在風中等了片刻, 及至暮色侵吞最后一絲天光,一葉輕舟嘩地撞碎了雨聲。 前線來信。 凌統(tǒng)挑槍示出令牌,接過那濕漉漉的信盒,三兩下拆在眼前。 此次軍報十分簡潔,從內容看也算不上什么機密,起碼馬上就不是了—— 長江上游遭遇暴雨,漢水溢流,洪災肆意。 趁著襄陽、樊城陷入大水,關羽果斷北伐進軍。 凌統(tǒng)蹭地起身:“出兵對曹這樣大的事,劉備緣何不知會主公?他想干什么!” 傳報的小兵瑟瑟發(fā)抖,哪里回答得了這話。 實際也不必回答,答案昭然若揭。 水淹七軍,天賜良機,唾手可摘的勝利豈可分一杯羹給舊日盟友? 別說共討曹cao,只怕關羽北伐之后,下一步就是東征吳地! 聯(lián)盟早成一紙笑談,自從吳拿回荊州三郡,不,從一開始,劉備就未存想安與共的好心。 握著竹簡的手慢慢收緊,凌統(tǒng)眼底戾氣沖煞,壓不住的怒意幾乎爆發(fā)出來,卻在此刻生生按進掌心,只將那軍報捏得咯吱作響。 小兵何曾見他如此暴怒的模樣,幾乎哆嗦起來,求救似的看向凌統(tǒng)背后的人:“我……我……李先生,您……” 冷風一掠,一道溫涼的氣息靠了過來。 凌統(tǒng)深擰著眼,面無表情地回頭。 李隱舟平靜地按住他緊繃的肩胛,沾濕的長眉平平舒開,一雙眼淡靜無波,唯掌下壓上些許力氣,透過濕衣傳來陣陣溫熱。 等凌統(tǒng)稍克制住片刻,他才緩緩道:“別急,雨太大了,我們姑且待之?!?/br> …… 潯陽城中,呂蒙也在看雨。 透過半掩的窗欄,他看到另一番闊大的景觀。 江波浩淼。 雨聲勢浩大、綿綿不絕,傾盆的雨注入洶涌的大江,直將水位又抬高了些許,沒過干涸的前灘,像將群山也逼退了數(shù)步似的。 “今年的雨可真大,聽說漢水一帶已經(jīng)洪災泛濫了?!彼挠H兵伸手去掩窗,搓著僵硬的手掌抖抖索索地道,“那蜀地的神醫(yī)說風痹最忌濕冷,將軍,要生火爐么?” 呂蒙擰眉看那窗格被嚴密地扣上,殘余的水跡順著窗縫洇濕了一片,這才回過神來似的,朝他咧嘴笑了笑:“糙皮老rou的,哪有那么嬌氣!” 那親兵聽他這樣說,撓頭羞赧笑了笑,又想起什么似的,對著空氣抱以嘲諷:“是,將軍是真刀真槍里殺出來的戰(zhàn)神,可不是那等書生小兒、世家貴子。讓他們上戰(zhàn)場,只怕要哭著喊著找老母要奶喝嘞!” “滾滾滾。”呂蒙抬腳踹過去,笑罵這小子,“滿嘴胡話,也難怪人陸都督的親兵看不上你們這群野小子。” 野小子大不樂意,一面躲著一面嘟嘟囔囔地抗議:“我們還看不上他們的將軍呢?!?/br> 呂蒙哼一聲:“以后少丟我的人!兵就是兵,將就是將,不聽話的兵就該丟進江里喂魚?!?/br> 那小兵小小聲地頂嘴:“我們只聽呂將軍的,不聽陸將軍的?!?/br> 呂蒙一拍他的頭:“榆木腦袋!” 小兵疼得眼淚汪汪,捂著頭頂竄出門去,剛巧和提著藥箱、沐雨而來的李隱舟撞了個滿懷。 抬頭見是這位先生,他立即畢恭畢敬地讓出了道。 “先生請!” 脆生生的一聲,哭腔里分明還透著點孩子氣。 呂蒙佯怒的臉色繃不住地露出點笑痕,罵咧一句:“傻小子?!?/br> 等那小兵委委屈屈地跑進雨里,李隱舟掩上門。 雨天對風濕病人是一種莫大的折磨,就算是沙場滾打數(shù)十年的呂蒙都疼得下不來床,只靠著一股不服輸?shù)年衿庥矒沃?,絕不肯將皮rou的痛苦輕易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