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皇帝和御醫(yī)說話的時候,周圍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當(dāng)時院子里總管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沒起裝傻的念頭——皇帝是不會喜歡一個過于無能的中官的,他給皇帝磕了兩個頭?!澳锬锸裁匆膊恢?。” 他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不過,適才在屋內(nèi),娘娘也是主動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br> 殊途同歸了這事,皇帝唔了一聲,臉色好看點了。“有些事你自己要懂得把握,什么事是你們該知道的,什么事是不該知道的,你心里有個數(shù)?!?/br> “是?!绷鬣锑探o磕頭,“奴婢一定不負(fù)皇上吩咐。” “你辦事,我還是放心的?!被实鄣哪樕菑氐讓捄土讼聛?。“小妞妞起了小名沒有?” “娘娘看了姐兒幾眼,就睡過去了,還沒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說——這會兒別說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須說沒起名。這已經(jīng)是皇帝的第四個女兒了,可前三個都沒聽說皇帝給起小名的。好像都是養(yǎng)了一兩歲以后,才是母親又或者乳母隨口給起的小名兒。 “小名兒賤點好養(yǎng)活?!被实巯肓艘幌拢堄信d致地說?!翱此樕希c點都是黃斑,不如就叫點點吧?!?/br> 剛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黃疸還挺常見的,皇四女的小名卻是就因此定了下來。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會有什么意見,遂恭敬道,“這就傳話讓她們喊了開去?!?/br> 至此,皇帝終于是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卻還是坐著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來了,他還坐在那心不在焉地拿個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點哭笑不得,想要說話,想想又忍住了,在一邊干站著眼觀鼻鼻觀心,就這么苦挨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里屋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說話聲,皇帝一聽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簾子就往里闖。柳知恩也不敢攔啊,急匆匆跟到了門邊就站住了腳,也不敢往里走了。 “……大哥?”莊妃果然是醒了,她的聲音還帶著nongnong的睡意和些許困惑,“怎么進來了——血味兒還沒散,沖犯著你了……” “還計較這個做什么?!被实鄣统炼鴾卮娴穆曇?,“看過四妞妞了沒有?點點生得很像你?!?/br> “我也覺得像我,就是臉紅紅的,不大好看……”莊妃的聲音里帶了一絲笑意,聲量也低了,柳知恩聽不清每一句話,只有只言片語,偶然傳到他耳朵里。 “真是辛苦你了?!被实鄣恼Z氣十分溫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么就打發(fā)人去清寧宮那里要?!?/br> 因為皇后流產(chǎn)不能管事,到現(xiàn)在,宮里的事都是清寧宮在管著。坤寧宮那里,已經(jīng)被架空有兩個月了。 “……沒事……別擔(dān)心了,可不都是那樣的……”徐循不知說了什么,又略帶失落地呵呵了兩聲,“就是我心里也不好受——到底還是不爭氣,沒能給您生個兒子?!?/br>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么,但這回答肯定是足以讓莊妃滿意了,兩個人都低低地笑了起來?;实鄣穆曇麸h了過來,“還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產(chǎn)那就好。你真不知道,我在外頭聽見你不能宮縮是什么心情……等你坐完了月子,天氣也熱了,我?guī)闳ハ闵缴⑸⑿摹?/br> 產(chǎn)婦需要休息,皇帝也沒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我冷眼看著,你們這該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還不夠旺。產(chǎn)婦怕冷,剛才那屋子我進去覺得熱,可你徐娘娘手心還有些冷汗,回去勤問些冷熱,該添該減別含糊,不夠了就直接要。清寧宮那里若不許,你直接給馬十遞話……” 柳知恩一路應(yīng)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宮門了,回頭站著想想,對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視線一擰眉:“不去做事,看什么看?” 一院子的人再忙起來的時候,臉上的歡喜都更逼真了許多?!a(chǎn)女以后,恩寵更盛,永安宮的好日子看來還會持續(xù)很久。 就連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著的一顆心:剛才皇帝進去的時候,徐娘娘是沒有先行串過供的,若是說破了她已經(jīng)知道皇帝的那番說話,那得多尷尬? 一邊掂量,一邊不知不覺便走回了月子房門口,柳知恩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往里邁步,不過里頭倒是傳出了聲音。“是柳知恩嗎?” “奴婢在?!绷髅亓艘痪洹?/br> “進來吧。”徐娘娘的語調(diào)很和緩。 說起來,皇帝都進得,他一個宦官也沒什么好避諱的了。柳知恩掀簾子弓著腰進了屋里,眼睛就看著底下的地面,一處也不敢亂看的。 屋內(nèi)確實還有些隱隱約約沒散盡的血腥味兒,不過徐娘娘的精神頭還不錯,讓柳知恩進屋以后,她沉默了一會,等人都退下去了才說,“產(chǎn)前你進來過的事,大哥并沒必要知道。” 兩邊這是想到一塊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徹底地放了下來,連聲音都精神多了?!盎啬锬镌?,奴婢也是這個意思,和兩位姑姑都已經(jīng)說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個呵欠,“你看過點點了?大哥倒是挺喜歡她的,連名字都親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壯活潑,確實招人喜歡?!绷餍⌒囊硪淼仄沉诵炷锬镆谎?。 徐娘娘被他逗樂了,“你們這都是干什么,平安生產(chǎn)不是喜事嗎?怎么一個個和辦喪事似的,好像我生的不是點點,是個貍貓呢?!?/br> “娘娘——”柳知恩有點無語了,“您這不是亂用典嗎……”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著也齊整的,他便不再擔(dān)心忌諱,而是上上下下,仔細地盯著徐循打量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要從她面上找出些蛛絲馬跡。 徐循先由得他看,后來也煩了,“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擔(dān)心我過不去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這笑意——令柳知恩詫異的是,竟是連他也找不到絲毫虛偽。 “你們啊,都是心太大了?!鼻f妃娘娘斜倚床頭,就這么和柳知恩閑話家常般道,“都覺得我有福運呢……可這福運到底是什么貨色,什么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夸過一句?還真當(dāng)圣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運,我自己心里是最有數(shù)的?!?/br>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說他私心沒盼過徐循一舉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你心里不足了,自然也擔(dān)心我心里不足?!鼻f妃和緩地說,像是在安慰柳知恩,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還記不記得,今年夏天就在這間屋子里,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柳知恩怎么可能不記得,他是太記得了。他垂下頭望著地面,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低聲道,“奴、奴婢記得……”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鼻f妃輕輕地說,“我覺得你說得很對,誰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誰也沒法和天去斗,甚至連大哥都沒有辦法,命都是定好的,命里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沒有人能有選擇的余地。是不是,柳知恩?你和我都是一樣的,入宮不入宮,不是我們選的,得寵不得寵,不是我們選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我們能選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br> 她突然笑了起來,“你有這樣的感覺嗎?有時候我覺得,在這宮里生活,就像是和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你也不知道它在哪兒,可你覺得它一直在嚼吃著你,嚼吃著所有能嚼吃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是在打一場沒有對手的仗……就在那天晚上,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我的所有,吞掉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名分,即使最后它要吞掉我的命,也始終有一樣?xùn)|西是它拿不走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嗎,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望著這一顆顆灼熱的液體落到了地上,幾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體。他想要乞求徐循別再往下述說,他不知這最簡單、最平和的語句,為何卻能比尖刀更為鋒利。 “它拿不走我自己?!毙煅吐曊f,“命是天定,可路卻是自己選的,我要做個什么樣的人,最終也只有我自己能夠決定。這天下,是皇爺?shù)奶煜拢胰雽m,我不能不入,我只能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他們要強買強賣,拿榮華富貴來買我的一輩子,我也不能不做這買賣……也就是那天晚上,我覺得我終于明白了,我終于知道我一直想要的是什么?!?/br> “是……是什么?”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聲追問,他幾乎被自己話語間的粗礪嚇了一跳——他已經(jīng)有很久都沒有聽到自己發(fā)出這種聲音了。 “我就想要我自己,和入宮的時候一樣的自己?!毙煅瓫]有看著他,她望著床頂,慢慢地說,“入宮選秀的時候,我雖然害怕,雖然惶恐??晌耶吘故呛芸旎畹?,很無憂無慮的,那時候,我相信天底下總是好人居多,那時候我覺得人和人之間還是能有真心,還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我真的很謝謝你,是你讓我看明白了這點。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定了決心,我抬進宮的時候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抬出宮的時候也還要是那么樣的一個徐循。不管我還能活多久,不管我的命又有多少艱難險阻在等著我,我都不會被任何事改變。殉葬就殉葬,至少死的時候,我還是那個我……你懂嗎,就在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大徹大悟了,這輩子,我絕不會向命運低頭,我絕不會向它祈求什么東西——” 她終于也動了情緒,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它休想玩弄我,休想看我患得患失、丑態(tài)畢露,它越是要讓我不好過,我就越是要活得開開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我不在乎!我不靠命!不論它給我準(zhǔn)備了什么招數(shù),我都做好了準(zhǔn)備,我永遠都不會變成它希望我變成的那個樣子!我永遠要做我想做的那種人!” 柳知恩已經(jīng)什么都明白了,他終于懂得了。 為什么徐娘娘不愿意提前挑選產(chǎn)婦,為什么徐娘娘不因為生女而沮喪,甚至,為什么徐娘娘不因為皇帝的那句‘保小不保大’而傷心…… 也許心里不是沒有一點波動,也許這咬牙切齒之中,到底還是蘊含了幾分失落和憤怒,但徐娘娘是真的已經(jīng)看開了、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