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南京司禮監(jiān)，可不是什么事務(wù)繁劇的地兒?！被屎蟠藭r出言道，“柳知恩過去當(dāng)了幾年的差，說是去歷練的，可我看倒像是去養(yǎng)老的，舒坦日子過慣了，他回來還能當(dāng)什么大差？馬十你可別是誤會了大行皇帝的意思吧，也許他就是有事要問柳知恩呢？”

    “手令的確沒寫職司。”馬十謹(jǐn)慎道，“只說了讓柳知恩去尋馮恩報道——不過，娘娘，柳知恩在南京司禮監(jiān)職位不低，后來更因隨三寶太監(jiān)下西洋有功，還被升了一級。”

    “什么功？”太后也是神色一動。

    “三寶太監(jiān)在回京路上與世長辭，柳知恩本為內(nèi)侍中的副手，便和洪大人一道掌管船隊，后來洪大人害病了，不能視事，”馬十說，“便是柳知恩帶著王景弘等人一起把船隊帶回來的?！?/br>
    這可是大功一件，要知道立有軍功的內(nèi)侍實在不少，但三寶太監(jiān)作為國朝幾乎家喻戶曉的名人，也并非是因為他的軍功和賜姓，而是因為他帶著船隊足足下了有七次西洋，帶回來無數(shù)奇珍異寶，隨行的商隊更是有人一夜暴富，戲劇性十足。把一支遠(yuǎn)洋艦隊毫發(fā)無傷地從波濤動蕩的海峽中帶回國內(nèi)，即使是回程，也比不得三寶太監(jiān)當(dāng)年開路的辛苦，可怎么說都是很大的功勞、很重的責(zé)任了，無能的人是不可能勝任這樣的職務(wù)的。

    而且，現(xiàn)在皇帝身邊的這些職務(wù)性宦官，因司禮監(jiān)的權(quán)力漸漸擴張，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也是漸漸形成一套用人的規(guī)則。一般來說對有功之人來說，沒有莫名其妙就降等使用的道理，柳知恩在司禮監(jiān)品級不低，回來還升過，回到東廠雖然不太可能空降首領(lǐng)太監(jiān)，但起碼也能撈個副手來做做，等到時機到了，他表現(xiàn)若好，順理成章就能代替馮恩的位置，把馮恩送去榮養(yǎng)。

    皇后之所以反對柳知恩，也不是因為她和柳知恩有什么私人恩怨，畢竟柳知恩的身份，還不配和她有什么恩怨。只是這無疑給適才爭執(zhí)的話題，一個破局的由頭，所以她才要將太后的意圖扼殺于萌芽之中。奈何馬十并不配合，且說得又都是必定有據(jù)可查的大實話，她能有什么辦法？只得挑刺道，“我記得那年，船靠南京岸以后，還有不少人獻(xiàn)寶入宮的，他立了如此大功，倒是沒聽說他進(jìn)京呢？大行皇帝和我說的時候，就只說了有王景弘，我還當(dāng)內(nèi)侍是他首領(lǐng)呢?！?/br>
    馬十恭敬道，“回娘娘話，柳知恩回國以后也發(fā)病了，當(dāng)時在南京養(yǎng)病，便沒來，但功勞算他是次等功，僅在三寶太監(jiān)之下。也有些賞賜、褒獎，因都是司禮監(jiān)處置的，又是當(dāng)年的伙伴，奴婢倒是聽幾位同仁議論過此事，還存有一些印象?！?/br>
    太后的眼神亮了起來，“這么說，他倒真是個能人了，大行皇帝只怕是早就看好了他服侍——只是我們深宮婦人耳目閉塞，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她探尋地看了徐循一眼，但徐循的茫然之色也不是裝出來的——她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柳知恩還去了西洋，立了功勞，居然而且還升職了。感覺上皇帝當(dāng)年把他打發(fā)去司禮監(jiān)，就是要讓他投閑置散一輩子，怎么會忽然改了主意，重新重用柳知恩，她是完全沒有頭緒。

    見徐循也是一臉驚訝，太后尋思一會，便道，“成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br>
    馬十便行過禮，退出了屋子，太后看看時漏，又云天色已晚，余事明日再議，這就令三人都先各自回宮去了。

    皇后此時，已經(jīng)失去先機，就是要爭，也得再尋思一番策略，因此亦不糾纏強留，至于徐循和仙師，本來就是兩個陪襯，自然也不會有什么意見，三人起身行過禮，便魚貫退出了屋子，出宮門上轎回去。

    三人都是一路沉默，出了門，仙師便自走回去了——長安宮和清寧宮是離得很近的?；屎笊限I之前，忽然又回頭望了徐循一眼，她表情復(fù)雜，似有幽怨，又似乎是有些羨慕、妒忌，只是終究也未說什么，只是這么長長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回過頭去鉆進(jìn)了轎子里。

    徐循自己也是心亂，倒是未曾琢磨皇后的意思，她極想把馬十喊到永安宮問話，可問題是這么搞不但動靜大，而且天色的確已經(jīng)入暮，馬十如果是回去守靈的話，她再叫進(jìn)來，馬十就該回不了住處了。是以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一路都在推算皇帝到底是何時召柳知恩進(jìn)京的——馬十和她，幾乎是輪班留守在皇帝身邊，不過她白日輪班照顧皇帝的話，晚上有時候睡得很死，往炕上一倒便是人事不省了，皇帝之后有什么動靜，都是馬十照管，她根本是一無所覺，是以要從馬十現(xiàn)在說的話里推測出確切的日期，卻也難了。

    點點和壯兒現(xiàn)在還是依附她住在永安宮里，兩人今日沒去大行皇帝靈前久呆，只是按時過去上香祭拜一番，便回來老實呆著。徐循回宮以后，自然問了問寒暖，兩個孩子精神都還好，就是點點抱怨了幾句，覺得飯菜不合口味。

    兩個孩子從小錦衣玉食，雖說徐循管教風(fēng)格十分嚴(yán)厲，但又哪里真正受過什么苦楚？因正在孝期，菜里沒葷腥，用的也不是豬油，讓他們?nèi)绾文艹缘瞄_心？非但點點，連壯兒都似乎是心有戚戚焉，徐循見了，不禁嘆了口氣，方才安慰道，“等你們大哥哥登基以后，規(guī)矩就松得多了，到那時，想必也會漸漸開禁吧?！?/br>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他出孝以后，宮里氣氛便會為之一變。畢竟沒有新君登基幾年，都是滿宮縞素的道理，有時如嗣皇帝年紀(jì)到了，還會趕在百日內(nèi)大婚成喜。不過其余子女是否服三年滿孝，在這點上，大行皇帝的遺詔說得含含糊糊的，也沒個定數(shù)——反正，這規(guī)矩是規(guī)矩，在民間，即使如徐先生這樣的文化人，能忍住吃個七七四十九天的素，已經(jīng)算是有孝道的了。多得是出殯以后開席謝親，然后就開始如常飲食的人家。比如昭皇帝去世時，徐循等人就沒耽誤飲食，相信大行皇帝這里，也應(yīng)該是這么行事。不然，正長身體的時候，好端端跟著吃三年的素，豈不是耽誤了？

    當(dāng)日她被太后召去以前，為怕孩子們恨上太后，并未明說自己有可能回不來。兩個孩子對母親經(jīng)過的風(fēng)波是茫然不知，到現(xiàn)在都還以為父親剛?cè)ナ赖哪菐滋?，母親是忙著安排喪事，所以才沒有露面。是以現(xiàn)在都還主要在緬懷父親，點點對吃rou的消息，反應(yīng)便很矛盾，先吞了吞口水，后又猶豫道，“可我學(xué)《孝經(jīng)》時，先生說過，按《禮記》所言，爹去世頭一年，我們連水果都不能吃，更別說吃rou了。”

    徐循道，“那你是要吃rou、吃水果，還是要守孝呢？按《禮記》所說，爹去世第一年你根本連菜都不能吃，皮襖子也不能穿?！?/br>
    兩個孩子如何能想象外出受寒風(fēng)吹拂，在家干吃白飯的日子？聞言紛紛露出懼色，徐循摸了摸點點的頭，溫言道，“你們都還在長身體，哪能真和書里一樣？世上真能做到哪一步的人可不多，爹百日內(nèi)，你們別大說大笑的，以后多想想他，多惦記著他，多祭拜他，就算是對得起爹的養(yǎng)育之恩了。”

    兩個孩子齊聲應(yīng)是，點點又大人般嘆了口氣，靠到徐循懷里，低聲道，“娘——我好想爹啊?！?/br>
    壯兒倒還不至于做作到這個地步，聞言只是不做聲，他對皇帝去世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姐弟們中最漠然的一個。大概除了和皇帝不親近，接觸得不多以外，也因為年紀(jì)還小，時間積累起的感情，的確不夠深厚。倒是點點，大行皇帝身前最寵愛她，此時忽然失怙，自然難以接受，聽錢嬤嬤說起，剛聽說皇帝去世的幾個晚上，夢里都有哭醒的。

    這會兒也不例外，剛才還在計較著沒有rou吃呢，這會兒說起父親，又是泫然欲泣。徐循被女兒這一哭，也是勾動情腸，連日來壓制著的感覺，因女兒的淚水，柳知恩上京的消息，隱隱有些控制不住的意思。她忙分散開注意力，抱起點點，哄了幾句，又拿了一塊酥糕來哄她。

    這是起酥發(fā)面做的點心，因是豬油起的酥，這一陣zigong人是不會主動給點點吃的，是以孩子實在忍不住這份誘惑，也吃得很香，一邊吃卻又一邊還忍不住嗚嗚地哭，“我、我想爹了……”

    徐循嘆了口氣，“你這吃得，一身都是了，要哭還是要吃，也下個決定吧——要不然就吃完了再哭?！?/br>
    點點一邊哭一邊點頭，幾大口把糕點塞進(jìn)去了，便靠在母親懷里哭了起來，因徐循一向教導(dǎo)她甚嚴(yán)，哭了一會，她可能怕母親責(zé)怪，便又歪倒向錢嬤嬤，摟著她的脖子低低地干嚎了起來。

    徐循也是無奈，拍了拍點點的脊背，見錢嬤嬤對她搖頭，便知道按點點的性子，只怕是越勸越來——再說，這事也沒什么好勸的，孩子失了父親，怎可能不哭。便讓錢嬤嬤抱著點點坐在炕邊，陪著她哭。

    壯兒倒是被點點哭得有幾分尷尬，見徐循向他看去，便低聲道，“娘，我回去睡了?！?/br>
    徐循道，“等等?！?/br>
    她又拿起一塊酥糕來，塞在壯兒嘴里，“天氣冷，本來就該多吃奶、rou御寒的，偏生又要茹素，你們還得老出門去，還穿得單薄……這幾日先克服一下吧，若是要出門，先就著熱茶吃點油酥點心，這樣渾身就能發(fā)熱了?！?/br>
    這的確是她的擔(dān)心，一般場合還好，新皇的登基儀，壯兒和點點都要參與的，服裝按禮制雖然多層，但卻算不上厚實。再加上用素油、素菜，人本身就容易有饑餓感，所謂饑寒交迫，吃不到rou，身體不能發(fā)熱，別冷風(fēng)一吹，病倒了，那可就真麻煩了。小孩子身子弱，任何病都不容小覷。

    壯兒咬著酥糕，微微彎了彎眼睛，瞅了還在哭泣的點點一眼，又不敢笑得過分，便很快收斂了神色，叼著塊酥糕給徐循行了禮，退出了屋子。

    點點哭了一時，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也由錢嬤嬤抱走去安歇，徐循屋里，人進(jìn)進(jìn)出出，最終又由多變少，只剩下她一人躺在被褥間，對著帳頂發(fā)呆。

    從皇帝去世開始，這一切跌宕起伏、悲歡離合，比任何大戲都要精彩，也使得徐循的情緒飽受刺激，最終終于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她雖然身在局中，但又好似是個局外人，只是無動于衷地觀察著所有人對于失去大行皇帝的反應(yīng)。他的女眷們一大部分早已經(jīng)殉了，余下的忙著爭權(quán)奪利，劃分地盤，兒女們觸動的有，悲傷的有，無動于衷的也有……至于他的下屬們，除了馬十那群近侍以外，余下的宮女內(nèi)侍，雖然身穿孝服，但哪一個不是自管自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對她們來說，換個皇帝，也就是換個主子罷了，又何須動什么感情？

    說是真龍?zhí)熳印⒕盼逯穑鋵嵰缓涎?，還不就是個普通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其實這天道真的對皇帝很是公平，它雖然沒有多給他什么運氣，卻也沒有克扣他什么。他怎么待人，人就怎么待他，為他哀悼的人不夠多，也許只因為他平時也沒有待誰特別好。但凡他對誰有過點真心，那人也多少都會為失去他傷心難過。

    這本是人之常情，但徐循卻不愿怎么去琢磨這事，現(xiàn)在她不愿想起任何和大行皇帝有關(guān)的事情，她只想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情緒都關(guān)在門外，把這一個月來的辛勞和疲憊都消解一空。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為什么不能好好地睡一覺？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復(fù)生，也不能指責(zé)她什么吧？

    可這天晚上，她卻是翻來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睡意仿佛一只孤鴻，飛入青冥之中，一去再不復(fù)返，和這半個月來的每一天晚上一樣，她只是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夢境中且還充滿了扭曲、混亂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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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她雖然睡不好，卻也因為睡不好，更是不愿起身，只想在床。上賴著，不過今日徐循倒是不用人催，到點就爬起來了——她還等著打發(fā)趙倫去尋馬十呢，昨晚回來太晚，根本就沒法和外頭通消息了，趙倫等內(nèi)侍，也早就告退回住處休息去，要等早上開了宮門，才會趕早進(jìn)來服侍。

    內(nèi)侍進(jìn)屋，必須是在妃嬪已經(jīng)更衣梳洗完畢以后，是以徐循今天動作很利索，一下床就張羅著要換衣裳，累得幾個宮女忙加快腳步，在屋里陀螺樣地轉(zhuǎn)。徐循環(huán)視了一圈，奇道，“花兒呢？剛才還聽到她聲音的，怎么不曾進(jìn)來？”

    她身邊這兩個大宮女，一直都是輪班領(lǐng)頭服侍，早起這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從來也少不了她們的參與，聽到徐循在里間相問，花兒忙就進(jìn)了里屋，一邊擦眼睛一邊揚聲道，“娘娘，這就來了，剛才風(fēng)吹迷了眼，正揉呢?！?/br>
    徐循本不曾留意，聽了花兒這話，倒留神看了她一眼，見她雙目紅潤發(fā)腫，鼻頭也是微紅，便奇道，“這可是說瞎話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了？”

    花兒這明顯是哭過的樣子，若是在平時，這可是犯了大忌諱，壓根不能當(dāng)值。倒是這特殊時期，使得她沒那么顯眼了，反而還顯出幾分忠心耿耿的樣子。聽了徐循的問話，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沒、沒什么……”

    徐循皺眉道，“還要我問第二遍么？”

    花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回娘娘的話……奴……奴婢是今早，聽皇后娘娘身邊的六福說，昨晚上，南內(nèi)那邊的女孩兒們，也都殉了……”

    昨日幾人商議了許多事務(wù)，瑣細(xì)到甚至連內(nèi)安樂堂以后的伙食怎么開都討論了幾句，徐循萬萬沒想到，太后居然根本都沒提這事，直接就派人去辦了——在她心里，這些人命，可能的確也連內(nèi)安樂堂的伙食都不如。即使徐循已經(jīng)走到今日，聽到這話，心里也依然是咯噔了一聲，有一種虛軟無力的感覺，混著空虛升了起來，她出了一會神，才道，“這……雖不能說是什么好事，但你哭什么呀？”

    花兒的哭聲更厲害了，“六福說，可能坤寧宮里幾個大宮女，也要……也要……”

    當(dāng)年羅嬪因為懷了栓兒，在生育后有了個名分，但她肯定不是皇后安排的唯一人選，坤寧宮里長期生活著數(shù)名為皇帝寵幸過，但并未有名分的宮女——應(yīng)該來說，各宮可能都有幾個為皇帝侍寢過，卻連名分都沒撈到的宮人。有些如花兒，純屬倒霉催的，皇帝服藥后在興頭上，也不管美丑妍媸就臨幸了，興頭消褪后，轉(zhuǎn)身便忘到九霄云外去。還有一些——也是倒霉催的，其實按條件，她們本也可以享受一下無冊宮嬪的待遇，也就是有個頭銜但不入冊，如文皇帝后宮那樣，又或者雖然連頭銜都沒有，但也可經(jīng)過鋪宮，正式成為皇帝后宮的一份子，只是在當(dāng)年小吳美人一事后，皇帝對提拔宮女為妃嬪，就非常不熱衷，他不點頭，連徐循都沒辦法，旁人還有敢犟嘴的？再說，這種事一旦成為現(xiàn)象，還有誰吃飽了撐著，為旁人如此爭取？頂多平時劃分一份月例過去，事情少做幾分，那也就是了。要是主子壞一點，打發(fā)你去管花園子、教小宮女……雖然體面清閑，還有銀子拿，但見不到皇帝的面，那就再沒有承寵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