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節(jié)
別看如今也是孫兒孫女繞膝的人了,其實太后的性子,一直都是很‘獨’的,并未因為年歲增長就和藹起來,眼下六十歲的人了,本該是成日惦記著孫兒孫女的,可不論是太子和弟妹們,還是善化長公主的孩子,太后都是寵而不溺,雖然也是和顏悅色地逗弄著孩子們,但卻是未曾和一般民間祖母一樣,一見到孫輩就喜翻了心。平時除了外出走走,偶然聽聽?wèi)蛞酝?,并無多余的嗜好,清寧宮雖然時常人來人往,但在汪皇后看來,凄清處,卻是絕不下于她居住的坤寧宮。 “……前年春天,大概就下了兩場雨?!辈恢l議論起了氣候,“今年倒是雨水多,又暖得快,春雨貴如油,農(nóng)家該開心了?!?/br> “可不是?”太后總算是回過神來了,“也不知江南一帶,汛情又是如何了,只盼著能風(fēng)調(diào)雨順吧。去年,不是旱就是澇,也著實是折騰得夠嗆,皇帝身子骨本來也弱,那一陣就累得病了幾場?!?/br> 正說話間,皇帝也進了屋里,萬仙師和息宗周妃忙回避到了鄰室,汪皇后領(lǐng)著眾妃上前,給皇帝問了好,“您下朝了?” “嗯?!被实埸c了點頭,并不多搭理皇后,上前給太后行了禮,“孩兒給娘請安了,娘萬福萬壽、長命百歲——一會兒,孩兒陪您吃長壽面,您多賞我?guī)讞l,也讓孩兒沾沾您的福氣?!?/br> 太后被他逗笑了,“一條就是一碗,你要吃幾碗啊?” 大家說了一會閑話,御廚房已經(jīng)送了若干碗精致的長壽面來,眾人都吃了一碗,算是沾了太后的福氣。今年的生日,也就算是度過了,皇帝還和太后籌劃,“明年的整生日,咱們好好辦一辦……” “何必如此鋪張呢,五十歲那場,折騰得我都累了。一個生日而已,太勞民傷財也沒意思?!碧髮@種事素來是不熱衷的?!按蠹乙坏莱詡€飯看個戲,也就差不多啦。” 皇帝笑道,“娘還是老樣子,說得好呢,是不喜鋪張,說得不好呢,根本就是怕麻煩?!?/br> 大家說笑了一番,皇帝見太后露出疲態(tài),便率先起身告退,眾人陸續(xù)也都退了,皇后還有事要回太后處斷,便多留了一步——卻也不是大事,只是今年恰逢放人的年份,有些細節(jié)要請問太后而已,因太后疲憊,她長話短說,也是快快地就結(jié)束了話題,饒是如此,太后卻也已經(jīng)是疲態(tài)盡露,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又咳嗽了好幾聲。 眾人統(tǒng)共才只是呆了一個時辰多而已,太后的精力竟然已經(jīng)如此不濟了,可見歲月真是不饒人了。汪皇后心里也有些感慨,見天色還早,索性一轉(zhuǎn)頭就又去了長安宮,近來她對佛道之說很有興趣,和萬仙師辯說佛理,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也就不覺得時間有多難以打發(fā)了。 #也不知是誰身上帶了病,徐循本來好端端的,早上起來會客以后,連打了幾個噴嚏,到下午就是發(fā)起了低燒,請?zhí)t(yī)來開了方子,吃了一帖藥,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半夜,睜開眼卻又再睡不著了。——老年人覺少,睡了這么幾個時辰,到天亮估計都是別想再合眼了。 簾子外隱約亮著一根蠟燭,映亮了室內(nèi)輪廓,徐循掀開羅帳,擁被坐了一會,望著窗外變幻的樹影,過了一會,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又是自失地一笑;人都說午夜夢回,最是思念故人的好時候,可現(xiàn)在已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了,她卻不知該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她生平的故人,多數(shù)都已經(jīng)作了古。 徐先生、徐師母去了,徐小弟去了,年前江南帶了信來,徐小妹也染了病,久已臥床不起。 柳知恩前幾年去了,回到揚州不過五年,便是一病不起,馬十也在東廠提督太監(jiān)的位置上去了——一般來說,內(nèi)侍也很少有太長壽的,他們都算是到了年紀(jì)。 莊肅皇后去了、獻懷太子去了,趙嬤嬤去了、錢嬤嬤去了,上圣太后去了?;▋?、藍兒出宮,韓女史去東宮教導(dǎo)太子,如今的清寧宮里,終于連一個熟人都已經(jīng)不見,除了時常入宮看她的善化以外,在她生命中多多少少曾占據(jù)過一點地位的人,都已經(jīng)先后離她遠去。就是要思念,一時間也不知該思念誰好。 “你會活得好好的,”似乎有個人在她耳邊說,“就算朕死了,你也一樣會活得好好的……你就是這樣的人。” 她還記得說話的人,可卻已經(jīng)忘了他的聲音,在他死后,她好好地活了三十年,三十年實在很長,長到關(guān)于他的回憶,已經(jīng)漸漸從她腦海中消磨,她已經(jīng)忘了他的長相、他的聲音、他的氣味、他的喜怒哀樂,他在她腦海中只剩下一道淡淡的身影——但,終究有些殘余,是忘也忘不了的。 窗外一陣風(fēng)吹過,徐循沒忍住,又打了兩個噴嚏,惱人的微熱蔓延上來,纏卷著四肢百骸,這一回?zé)m然低,但卻是連指尖都透著疼,心跳響在耳邊,一聲一聲,她很快伴著熱度昏沉了過去,在夢與醒的邊沿掙扎。 ‘這個是我送給徐循的?!腥撕Φ穆曇?,‘——我們間不用這樣虛客氣?!?/br> ‘總是這么寶里寶氣的?!腥死市χf,‘以后就叫你寶寶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氣死我?’ ‘你雖然很討厭我,但我卻還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br>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這話不是你和我說的?’ 徐循就在這些聲音陪伴中掙扎,她很熱,一直都很渴,同時卻又很冷,無數(shù)個幻夢糾纏著她,她夢見在南京太孫宮里,張貴妃賞給她一碗杏仁露,‘燙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虛,她弄丟了娘娘賞給的藍寶鳳釵,這是極貴重的寶物,比太孫送她的釵環(huán)都珍貴得多。娘帶著她走百病,她們從御花園一直走到南內(nèi),一路千重門都開了,燈籠一路鋪了過去,一條路就像是天上的銀河。 午門下的鰲山燈也是極漂亮的,那一張張臉都在對她笑,這些開心的夢,伴著她在無窮無盡的苦海上漂浮,她不愿想起那些,那些滿帶了怨氣的臉,那些駭人的,不知來處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著那些笑臉不放,她想要沉浸在這美景中永不出來。 可她沒法逃,她聽得見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傾訴與□□,聽得見斷氣前從喉嚨里冒出來,長長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嗝聲,她在夢中聽了反反復(fù)復(fù)許許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誰來救她走,天啊,誰能來救她? ‘這條路,只能娘娘自己來走。’有人說,‘您是怎么樣的人,只有您自己決定?!?/br> 可她不想決定,她是如此脆弱而驚慌,她只想要——只想要有個人來保護,讓她暫時免于這樣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驚醒過來——一切重量忽然都回來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連睜眼都要耗費千鈞之力,只能聽著善化帶了哭音的呼喚,“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內(nèi)心忽然一片空靈,她隱約意識到這就是她的時刻,雖然突兀,可卻也沒有什么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場風(fēng)寒帶走一個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別哭?!彼弑M全力地說,“水——” 很快就有人來喂了水,仿佛是汪氏的聲音在床邊一閃而過,沒有多久,皇帝也來到榻前,他握著她的手,徐循隱約看到他面上的眼淚。 ‘家國千秋,’她想說,可出口的只是不成調(diào)的囈語,徐循使盡全力,輕輕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兒。 “好……”她沒有力氣,只能掙扎著吩咐,“好……好的……” 你們都要好好的。 仿佛一道雷聲閃過,她墜入了黑暗之中,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大,徐循無悲無喜、不驚不懼,往事歷歷從眼前流過,她犯過的錯,愛過的人,流過的淚,綻放的笑容,這些事原來她從未忘記,只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陣雜音,她忽然回到現(xiàn)實,徐循毫不費力地睜開了眼,以無比清晰的視覺面對一屋子的人。 前塵往事,盡在心頭,她的思維無比清晰,心靈無比空靈,只有一個問題還縈繞心頭,即使在這樣的心境中,她也無法得到答案。 當(dāng)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對是錯,在她絕了息宗世系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后,天下,又將如何呢? 也許秀王本能成為一代明君,也許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為荒誕,未來隱藏在重重迷霧之中,關(guān)于皇位的每一個選擇,都在豪賭。徐循永遠也無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贏還是輸,這份迷惘,伴隨她走過了三十年,時至今日,終于已無法再困擾她。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彼钪?。 對滿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后,又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