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在一旁撓了撓頭，詫異道：“奇了怪了，失蹤了這么些天，加上袋子的狀況，這重則是一具大部分白骨化的尸體，輕則是一具巨人觀啊。怎么這只腳會這么干凈，沒有明顯腐敗呢？”

    【2】

    大寶說得很有道理，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整理了一下手上的橡膠手套，輕輕地拉開了袋口。袋子幾乎完全被腐敗液體浸潤了，摸上去是濕漉漉、滑膩膩的感覺，伴隨著從袋口洶涌而出的臭氣，我又一次幾乎暈厥。我情不自禁地抬起胳膊，揉了揉鼻子。

    “呃，我們還是去殯儀館看尸體吧?！蔽页永锟戳艘谎?，趕緊又合緊了袋口。

    “為啥？”大寶說，“袋子里有金子？”

    我朝十米外圍觀人群的方向使了個眼色，說：“估計死者家屬這會兒已經(jīng)到了，而且有這么多圍觀群眾。尸體狀況不太好，所以還是別看了，影響太惡劣?！?/br>
    大寶會意地點了點頭，說：“光看腳，我還以為尸體沒有腐敗呢?！?/br>
    “沒腐敗哪來這么多臭氣？”林濤在一旁捂著鼻子。

    我對等候在警戒帶外的殯儀館工作人員招了招手說：“直接把蛇皮袋裝在尸袋里吧，能裝得下，是小孩的尸體?！?/br>
    當(dāng)我們脫下手套，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一對中年夫婦從人群中撲了出來，女子哭喊著：“你們是法醫(yī)嗎？那是我的兒子嗎？是嗎？求求你們告訴我?！?/br>
    喪子之痛可以讓一個人發(fā)瘋。

    我搖搖頭，說：“大姐你冷靜點兒，我們需要dna檢驗才能確證死者的身份?！?/br>
    “不要檢驗，我看看就知道了，我能認(rèn)出來?！敝心陭D女的目光繞過我，朝幾名正在工作的殯儀館工作人員看去，我一把拉住了她。

    “大姐別沖動，你過去也認(rèn)不出來?！贝髮氁矌椭鴦裾f。

    “我兒子我怎么會認(rèn)不出來？”婦女一臉淚痕，“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啊，他才十一歲，十一年了，我們都沒給他吃過好的穿過好的，天天打他罵他逼他學(xué)習(xí)，我悔啊，我悔死啦。”

    一番話把身邊的漢子說得號啕大哭。

    “我去看看吧?！睗h子強忍抽泣，“這孩子隱睪，只有一側(cè)蛋蛋，好認(rèn)?！?/br>
    “還是別去了。”我朝正在發(fā)愣的殯儀館工作人員招手，讓他們趕緊把尸體運走。

    “老天??！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啊，有什么仇沖我來啊，為什么要傷害我的孩子！”漢子看著殯儀館的人運走尸體，忍不住面朝天空，凄聲吼道。

    “哎呀。”林濤被剛剛從蛇皮袋里拉出來的尸體嚇了一跳。

    “怎么會腐敗成這個樣子？”江法醫(yī)也皺了皺眉頭。

    眼前的尸體確實出乎了大家的預(yù)料，誰都沒有想到，在尸體被包裹的狀態(tài)下，五天就腐敗成了這個樣子。因為鮑光敏身材孱弱，皮下組織薄，所以經(jīng)過腐敗，很快就暴露出了白骨。整個面部有一半已經(jīng)白骨化，剩下的半個頭皮軟塌塌地覆蓋在頭部。尸體的右側(cè)肋部也暴露出了肋骨，透過肋骨間隙，還能看見紅森森的內(nèi)臟。

    四肢腐敗得也很嚴(yán)重，幾乎都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墨綠色的改變。雙手及右足的表皮已經(jīng)將近脫落，露出白綠相間的皮下組織。

    尸體腐敗嚴(yán)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蒼蠅和蛆的啃食。整個尸體幾乎都被蛆覆蓋了，所有的蛆都在有規(guī)律地蠕動，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佛是尸體在動，這個情景猶如在空中俯視地面上的萬馬奔騰。

    “奇了怪了，”大寶說，“為什么只有左腳沒有腐?。俊?/br>
    尸體的左腳從踝部上方五厘米的位置開始，腐敗程度出現(xiàn)了明顯的偏差。踝上腐敗嚴(yán)重，和尸體其余部位的腐敗程度相符；踝下則是一只新鮮尸體的腳。這個腐敗程度的偏差之間，形成了一道筆直的分界線，就像是穿了襪子的襪口勒痕一樣。

    “會不會是因為足部的皮下組織少？”江法醫(yī)說完就否定了自己的看法，“不對，他的右腳腐敗得也很厲害。”

    “那就是之前尸體穿了襪子？”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不會，即使是穿襪子，也不會出現(xiàn)這么明顯的腐敗程度差異?！?/br>
    “是啊。”林濤插話道，“我都知道，腐敗程度即便在身體不同部位有差異，也應(yīng)該呈現(xiàn)出一種漸變式的改變，但是這個尸體好奇怪啊，居然有這么明顯的分界線。這說明了什么呢？”

    我想了會兒，說：“我覺得這應(yīng)該和尸體上為什么有這么多蛆聯(lián)系起來看?！?/br>
    “從蛆的長度來看，死者確實是死了五天左右，這和他的失蹤時間不矛盾啊?！贝髮氄f，“不過我確實沒見過野外尸體上有這么多蛆?！?/br>
    “這不僅僅是野外尸體的問題?！蔽艺f，“尸體被床單包裹，然后又被蛇皮袋包裹，然后又被絲巾纏繞袋口，這么嚴(yán)密的包裹下，蒼蠅是怎么進去的呢？既然蒼蠅進不去，為什么會下這么多蛆卵呢？既然沒有蛆卵，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蛆呢？”

    “是啊?！贝髮氻樦业脑捦抡f，“既然不會有這么多的蛆，為什么我們能看到這么多的蛆呢？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br>
    我用肘部戳了大寶一下，說：“嚴(yán)肅點兒好不好。你沒看到死者家長剛才哭成什么樣了？這孩子多可憐啊，我們一定要把兇手抓到?！?/br>
    “你剛才說，要把腐敗分界線和蛆聯(lián)系起來看，怎么看呢？”還是林濤容易抓住重點。

    “是啊?！贝髮毻铝丝谒崴?，說，“別賣關(guān)子?！?/br>
    我搖搖頭，說：“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明白了再說。”

    “各位老師，”江法醫(yī)咽了口唾沫，還是說出了難言之隱，“我們能不能去外面解剖？局里沒有雇用專門打掃解剖室的人，所以完事兒了，還得我們打掃。這么多蛆，如果全弄到解剖臺上，我們打掃不干凈?！?/br>
    “那怎么行？”大寶說，“外面沒水，蛆也弄不掉啊，再說了，即便有水，沖得滿地都是，殯儀館的管理人員還不得和你拼命？”

    “去外面再說吧。”我說，“解剖室里的排風(fēng)也不行，解剖個把小時，我們都得暈。”

    我們四個人圍著放在殯儀館火化間外的運尸車愣了五分鐘，沒有想出什么好的辦法來清理尸體上的蛆。這么多蛆的干擾，肯定會影響我們的解剖工作。還是韓亮比較聰明，從背后遞給我們一個勺子和一個碗。

    “我去，哪兒來的碗？”我說，“你真是在哪兒都能找得到碗啊，殯儀館都不例外?！?/br>
    韓亮笑了笑，說：“碗與挽同音，所以我們國家有在家人去世后，用碗來回禮的習(xí)慣。既然這樣，殯儀館的門口怎么可能沒有賣碗的？”

    我點頭贊許。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不容我們再這樣磨蹭下去。于是我拿起勺子和碗，一勺勺地把蛆舀進碗里。等一碗蛆裝滿了，再拿去焚燒堆里燒掉。

    我的表情看上去可能很淡定，其實我已經(jīng)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來抑制住從胃里翻涌而出的酸水。我微微一笑，說：“我從來不殺生的，今天還真是殺了不少?！?/br>
    而大寶則是愣愣地看著我端著碗往返于運尸車和焚化爐之間，幽幽地說了一句：“我發(fā)誓，從今往后，我再也不吃米飯了?！?/br>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看了看手中端著的一碗蛆，說：“我也不吃米飯了。”

    尸體的表皮已經(jīng)腐敗殆盡，而皮下組織又非?；仭４髦鹉z手套的我們甚至無法牢牢抓住尸體的胳膊，這給我們的解剖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死者是全身赤裸的，我們首先檢查了他的生殖器。

    “確實只有一側(cè)睪丸?！贝髮氄f，“看來死者就是鮑光敏無疑了?！?/br>
    “是啊?！蔽艺f，“現(xiàn)場有他的手機，死者年齡相符，加之這個特征，基本可以確定尸源了。林濤，你電話通知一下偵查部門吧?！?/br>
    “看到全身赤裸的尸體，我就沒法不往性侵害上想。”大寶又吐了口酸水。

    我點點頭，說：“我也是這樣，不過死者的生殖器沒有損傷?！?/br>
    “他可是個男孩子！”林濤叫道。

    我沒有理睬林濤，把尸體翻了個身。本來就是個小孩尸體，加之腐敗，很輕，我一個人就可以輕易地為尸體翻身。

    我和大寶一人拿著一把止血鉗，夾起了死者的肛門附近的皮膚。這里是蒼蠅們最喜歡的地方，所以從肛門附近的括約肌開始，一直到直腸，已經(jīng)腐敗殆盡，只留下一層薄薄的皮膚松垮垮地組成一個肛門的形狀。

    我用止血鉗拉開肛門皺襞，說：“一般雞jian后的肛門，都呈現(xiàn)出漏斗狀，那是因為肛門括約肌松弛而導(dǎo)致的，但是這具尸體的括約肌已經(jīng)腐敗了，所以即便呈現(xiàn)出漏斗狀，依舊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被雞jian?！?/br>
    “哦，”林濤恍然大悟，“你們說的是這個。”

    “哎？”大寶說，“你看！”

    大寶的止血鉗指向肛門皮膚十二點和三點的位置，這兩處似乎有一些破損，而且周圍組織的顏色仿佛有些加深。

    我讓林濤拿起電筒，用側(cè)光照射了這塊皮膚，確實，這是一處出血。

    軟組織有破裂就會有出血浸潤，即便是尸體腐敗，全尸呈現(xiàn)出墨綠色的改變，法醫(yī)依舊可以利用光的不同角度來發(fā)現(xiàn)這些顏色較深的部位，從而判斷有無外力作用。

    我們既然在死者的肛門處發(fā)現(xiàn)了軟組織的破裂出血，就可以判斷他的肛門受到過侵犯，而且是生前受到過侵犯。

    “這是一起猥褻、殺害男童的案件。”我說。

    刑法對于強jian罪犯罪客體的規(guī)定是“婦女”，所以我們不能說這個男孩子被強jian，只能說被猥褻。

    “這可真是關(guān)鍵的發(fā)現(xiàn)啊?！绷譂f，“他們還在對和死者父母有矛盾的人開展調(diào)查呢。既然是猥褻，就不是來尋仇的了，我們是不是要趕緊通知他們調(diào)整偵查方案？”

    我搖搖頭，說：“不著急。尋仇和猥褻不矛盾，可以是來尋仇順便猥褻的?！?/br>
    尸體檢驗工作并不順利，我們不停地發(fā)現(xiàn)新的損傷，這讓我們很意外。

    “死者的小腿上有多處砍痕，骨質(zhì)上的砍痕沒有生活反應(yīng)，是人死了以后再砍的?！贝髮氄f，“砍擊的位置是脛骨中段，長骨最硬的部位。他為什么要砍這里呢？肯定是泄憤?！?/br>
    這處損傷讓我不禁想起還是一樁懸案的“六三專案”，專案里的死者，也都是在長骨中段有砍痕。這些砍痕應(yīng)該不是泄憤，因為泄憤可以用劃傷臉部、多次刺擊來進行。

    “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想分尸，但不知道從哪里分比較好?！蔽艺f，“‘六三專案’也是這樣。”

    “我同意秦科長的說法?！苯ㄡt(yī)說，“你們看這里?！?/br>
    死者右側(cè)的肋骨暴露了幾根，原本我們以為這是腐敗所致，而仔細(xì)觀察后發(fā)現(xiàn)，肋骨暴露位置周圍的皮膚有明顯炭化、卷曲的征象，這是死后被火燒的跡象。

    “根據(jù)兇手有焚尸的企圖，”江法醫(yī)說，“我覺得那些砍痕是他有分尸的企圖?！?/br>
    “只是他學(xué)藝不精，兩種辦法都沒有實現(xiàn)罷了?！蔽已a充道。

    除此之外，死者的大腿內(nèi)側(cè)也有被火燒的痕跡，但是由于尸體腐敗，只能看到皮下組織的大裂口，而看不到皮膚的炭化痕跡。所以，我們開始一直認(rèn)為這是腐敗導(dǎo)致的裂口，或者是死后的刀傷。但用放大鏡觀察了皮下組織的形態(tài)才發(fā)現(xiàn)，皮下組織有卷曲、攣縮的征象，這是燒灼形成的特征。

    “這些裂口，應(yīng)該就是火焰經(jīng)過的痕跡?！蔽艺f，“我見過很多焚尸，但一般都是澆上汽油，或者用一些易燃物引燃的。根據(jù)這具尸體上的損傷，可以判斷兇手是用打火機或者蠟燭直接對著尸體燒。這怎么可能燒得起來？幼稚！”

    “幼稚這個詞用得好，”林濤詭秘一笑，“你已經(jīng)有了一條犯罪分子刻畫條件了?！?/br>
    【3】

    尸體的內(nèi)臟器官沒有明顯的損傷，但是腐敗得很嚴(yán)重，所以無法判斷有無瘀血、充血，加之死者的指甲都已脫落，所以根本找不到機械性窒息的征象。

    解剖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下午的陽光照射在頭頂，一直沒有減弱的陣陣臭氣讓人頭暈?zāi)垦！Ｎ覀冮_始分工合作，我負(fù)責(zé)檢查死者胃內(nèi)容物，確定死者死亡時間，而大寶和江法醫(yī)開始尋找能夠支持死者死因的證據(jù)。

    “腦組織已經(jīng)液化了，等我拿出腦組織再說?！苯ㄡt(yī)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濃漿狀的腦組織扒拉到顱蓋骨上，一邊說，“顳骨巖部出血，哈哈，這是一條機械性窒息的依據(jù)?！?/br>
    “我仿佛也找到一些依據(jù)了?！贝髮氄f，“從死者還剩下的這半片面皮上，我好像找到了一些暗黑區(qū)域，大概是在口鼻腔的附近，死者的口鼻腔應(yīng)該有被捂壓的過程?！?/br>
    “你！你能不能說面部皮膚，別簡稱為面皮？”林濤一臉厭惡，“你讓我以后怎么面對我的最愛炒面皮！”

    “我來取兩顆牙齒，看看有沒有玫瑰齒?！贝髮毸坪鯚o視林濤的存在。

    “玫瑰齒”是法醫(yī)對窒息征象中“牙齒出血”現(xiàn)象的一個浪漫型表述。教科書上認(rèn)為窒息死亡的牙齒，在牙頸部表面會出現(xiàn)玫瑰色，經(jīng)過酒精浸泡后色澤更為明顯。同時，教科書上也說明了，玫瑰齒對于鑒定腐敗尸體有無窒息有一定的價值，但并非絕對的指征。

    在我們實際工作中，確實發(fā)現(xiàn)很多窒息死亡的尸體會出現(xiàn)玫瑰齒的現(xiàn)象，但也偶見一些非窒息死亡的尸體同樣出現(xiàn)玫瑰齒。至于玫瑰齒的形成機理，還沒有成熟的文獻(xiàn)報道。現(xiàn)階段又有一些法醫(yī)專家經(jīng)過研究，認(rèn)為玫瑰齒和窒息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所以這一指征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充滿了神秘色彩。

    但是作為一線實戰(zhàn)法醫(yī)，必須要把能檢查到的所有征象都檢查到，不管這個征象對于我們的分析判斷是個決定性因素還是只是個參考因素。

    大寶拿出一把骨鉗，擺開架勢，準(zhǔn)備拔牙。

    我站在尸體的另一側(cè)，把尸體的胃腸道慢慢整理了出來，用解剖刀沿著胃壁一側(cè)的紋理切了開來。

    胃腸內(nèi)容物慢慢地呈現(xiàn)在了眼前。

    “死亡時間可以確定了。”我說道。

    我的話音剛落，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大寶愣在原地不動了。

    “怎么了？”我問。

    “那個，”大寶咽了口唾沫，說，“夾……夾滑了。牙……牙飛出去了。”

    “牙飛了？”我說，“快找啊?！?/br>
    雖然尸體滿口二十四顆牙都可以作為我們評判的依據(jù)，但是除非檢驗所需，我們不會隨意取走、弄丟尸體的任何組織。這可能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法醫(yī)對死者尊重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