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 陳軫使秦謀商君 四子闖關(guān)育道心
一來陳軫此言在理,二來出于對商鞅的怨恨,嬴虔點頭:“嗯,這話實在。上卿有所不知,那廝本就是個過河拆橋的主兒,這不,君上剛剛封他商城,他就盯住人家的於城了!” “哦?”陳軫佯作驚愕,“於城是楚國景氏的轄地,沒有景監(jiān)大人舉薦,商君不過是個奔走列國、寄人籬下的家奴,商君若打於城,就是去挖景家的墻腳,這不是有意玩景大人的難堪嗎?” “你說得是。陳上卿乃是百忙之人,今日來登老朽的門,總不會只為嘮叨別人幾句閑話吧?” 見他切入主題,陳軫這也說明來意:“百忙不敢。軫今日拜謁太傅,確為二事,一是私事,軫有心攀個高枝,與太傅結(jié)個親近;二是國事,軫請?zhí)祹蛡€大忙!” “高枝不敢當,”嬴虔擺手,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上卿還是說說國事吧。老朽能幫什么忙?” 陳軫一字一頓:“睦鄰!” 嬴虔詫異道:“咦!你不是早就與商鞅在櫟陽簽過約、睦過鄰了嗎?” 陳軫神秘一笑:“軫想再睦一次。” 嬴虔撲哧笑了:“有意思。說吧,你還想怎么睦?” “西河郡歸秦,上郡孤懸在外,有等于無,軫已說服我家王上,擬將上郡贈送于秦!” 嬴虔來勁了,一拍大腿:“哎嗨!”傾身,“怎么個贈法?” 陳軫伸出右手食指,詭詐一笑:“附加一個小小條件。” “呵呵呵,”嬴虔干笑幾聲,“是了是了,我就琢磨魏王不會如此慷慨呢!說吧,什么條件?” “請?zhí)到柚欢?!”陳軫起身,走到太傅跟前。 嬴虔側(cè)頭。 陳軫附耳,一字一頓:“魏王想要商鞅死!” 嬴虔倒吸一口氣,目光死死地盯住陳軫。 陳軫回到自己席位上,坐下,假作不安狀:“太傅大人,這價開得夠高了吧!上郡雖說貧瘠,雖說不及西河郡,卻也方逾兩百多里,于秦更是如鯁在喉??!” 嬴虔緩過氣來,皺眉道:“這??難度有點兒大呀!” “沒有難度的事兒,能值得太傅大人勞動貴手嗎?再說,太傅大人的這個—”陳軫摸了下自己的鼻子,“雖說無礙大事,因此而起的羞辱,卻非大丈夫所能承載啊!” 嬴虔摸向自己的銅鼻子,恨恨道:“上卿大人,老朽與鞅賊勢不兩立,這是實情,只是,自收復(fù)河西之后,鞅賊在朝愈加得志,如日中天,君兄對他百依百順哪,上卿所求,實令老朽為難!” 陳軫再次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上卿為何發(fā)笑?” “日過中天,就該往下落了!” 嬴虔聽出話音,吸一口氣,緩緩噓出:“上卿有所不知,前幾日有人刺殺鞅賊,人未刺到,反倒連累數(shù)百口人,君上躬身商君府問安,許他十倍護衛(wèi),上卿想要他死,怕是難上加難嘍!” “哦?”陳軫吃一驚,“鞅賊侍衛(wèi)原是多少?” “三百?!?/br> “十倍就是三千!”陳軫愣怔有頃,咂舌道,“嘖嘖,三千侍衛(wèi)招搖過市,這是天子出巡的規(guī)格啊!” “是呀,即使君上巡行,也不過一千二百甲士!” 陳軫興奮起來:“那鞅賊可接受了?” 嬴虔嫉恨道:“此等顯赫,此等榮耀,哪個男人又能拒絕呢?” 陳軫拳頭緊起,自語道:“太好了!” 嬴虔愕然:“什么?這個還好?” 陳軫拱手:“恭喜太傅!” 嬴虔一臉詫異:“喜從何來?” “今日看來,不久的將來,上郡就是秦國的了,太傅不戰(zhàn)而得上郡,僅此一功,亦可在百年之后用來壓枕嘍!” 嬴虔愈加不解:“這??”拱手,“老朽愚癡,如何不戰(zhàn)而得上郡,敬請指點!” “呵呵呵呵,”陳軫笑著拱手,“指點不敢。軫久未沾酒了,今日能得與太傅暢飲乎?” 嬴虔面朝外,爽朗地喊道:“來人!” 家宰進來。 “籌備酒菜,招待貴賓!” 冬日來臨,大雪封山。就在老秦人家家戶戶享受農(nóng)閑之時,商鞅將車希賢、司馬錯、公子疾召至府內(nèi),看向車希賢道:“國尉,三軍、輜重備妥否?” 車希賢應(yīng)道:“步卒五萬、戰(zhàn)車三百乘已于旬日之前屯駐藍田,待命出征,相應(yīng)糧草也在陸續(xù)運往商城。” “甚好?!鄙眺笨聪蛩抉R錯、公子疾,“二位能在三個月內(nèi)拿下於城十邑嗎?” 司馬錯雙手握拳:“末將保證一個月內(nèi)全部拿下!”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遲疑一下:“若是楚人無備,一個月內(nèi)當可拿下。” 商鞅看向二人,點頭:“二位有此信心,鞅也就放心了。二位聽令!” 司馬錯、公子疾拱手:“末將聽令!” “君上不想與楚王撕破臉皮,是以此番出兵,名義上是鞅的個人行為,五萬軍馬也是鞅向君上借用的,因而,對諸位的任命,就不是君上詔令,而是鞅的任命,未來論功行賞,也是以商君名義行使,望二位傳諭三軍所有將士!” “末將明白!” 商鞅對公子疾下令道:“嬴疾聽命!” 公子疾拱手:“末將在!” “本府修改任命,決定以你為主將,司馬錯為副將,本月十五日祭旗出征!” 公子疾震驚:“我??主將?”看向司馬錯。 司馬錯神態(tài)自然,拱手:“末將遵命!” 商鞅拖長聲音:“嬴疾?” 公子疾略作遲疑,拱手:“末將遵命!” 見二人已無他言,商鞅緩緩說道:“謀在周,行在秘,尤其是此番用兵,須速戰(zhàn)速決,打楚人個措手不及,否則,一旦楚人有所防備,山地易守難攻,你們就會吃力了!” 公子疾、司馬錯齊拱手道:“末將明白!” “還有,加強關(guān)防,尤其是武關(guān),對所有過關(guān)人員嚴加盤查!” “末將得令!” 是夜,景監(jiān)將一封密信裝入一錦囊,交給一個家臣:“你扮作楚商,星夜兼程,務(wù)于旬日之內(nèi)趕到宛城,將此信交給景翠!” 家臣點頭,納錦囊入袖,疾步走出。 翌日晨起,景監(jiān)家臣行至武關(guān),接受盤查,密函被守值軍尉搜出。 與此同時,位于秦楚邊界的楚國鄀關(guān),守關(guān)楚卒正在沉睡,秦兵突然攀上關(guān)墻。楚卒驚呼,奔走。秦人追殺,慘叫聲連連。沒多久,鄀關(guān)城頭揚起“商”的旗幟。 緊接著,秦卒乘勝追殺,攻克重鎮(zhèn)於城。 楚人四散奔逃,秦人四處追殺,處處皆是慘象。 郡守景翠夜半被府宰叫醒,抱怨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兒呀?” 府宰顫聲道:“主公,出大事了!” 景翠一怔:“什么大事兒?” “秦人??突襲鄀關(guān),攻陷於城,勢不可當!” “不可能!”景翠驚愕,睡意全無,幾步跨進廳堂,見兩個渾身是血的軍尉叩首于地,泣不成聲,頓時目瞪口呆。 不消旬日,上鄀邑、下鄀邑、上洛邑、析城等城邑的城門樓上悉數(shù)升起秦旗。 秦人偷襲之事很快傳到郢都。 楚臣濟濟一堂,楚威王揚起手中戰(zhàn)報,聲音沉而有力:“半個月前,秦人出兵五萬,襲占我鄀關(guān),攻克我上鄀、下鄀、於城、上洛等十邑,兵鋒逼我宛、襄!” 眾臣震驚,面面相覷。 楚威王掃視群臣:“我當如何應(yīng)對,諸位愛卿議一議!” 屈丐跨前一步,義憤填膺道:“有什么好議的,打!” 眾臣跟著大聲附和:“打!” 群情激憤。 楚威王擺下手,眾臣安靜下來。 楚威王將目光緩緩移向屈匄:“老愛卿意下如何?” 屈匄拱手:“先王之所以將商城等五邑讓給秦人,是因我手中握有於城等十邑。今十邑盡失,商於谷地盡歸秦有,宛、襄也就暴露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伸手可觸了?!?/br> “愛卿之意是打了?” “臣之意,要么不打,要打就打過藍田,奪回商城五邑,將秦人鎖死在關(guān)中!” 楚威王看向景舍:“老愛卿意下如何?” 景舍拱手:“王上,今非昔比,秦變法改制,國力強盛,又在河西之爭中大敗魏國武卒,取得完勝,其勢正盛。此番襲我,必也是籌備良久,而我卻應(yīng)付于倉促之間,老臣以為,眼下開戰(zhàn)不得?!?/br> 楚威王面現(xiàn)不悅:“你是說,寡人就這么忍了?” “非也。商於谷地為我西北門戶,斷不可交由秦人掌管!先王一時慷慨,將商城等五邑讓給秦人,實為意氣之舉。秦人卻不知足,此番襲我於城,反倒給我一個收回全部商於的借口,是壞事,也是好事!臣是以贊同屈匄,與秦開戰(zhàn),將秦人徹底趕回關(guān)內(nèi)。只是,秦、魏河西之戰(zhàn)擺在那兒,與秦之戰(zhàn),我須作長遠籌備,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則確保完勝!” 楚威王緩和情緒:“老愛卿說得是?!笨聪虮姵?,“只是,近日與越交惡,寡人又新得黔西,三軍將士東奔西走,這已忙不過來了!”略頓,看向昭陽,“昭愛卿,你如何看?” 昭陽拱手:“令尹說得是。商於皆為山地,易守難攻。秦人之所以得逞,是因我失備。今谷地為秦人所得,而秦人必嚴加防備。攻有備之師于絕地,若想完勝,兵力當十倍于敵。而眼下我三軍近半在黔西,近半在泗下,還有一些在昭關(guān),倉促間難以調(diào)配到位,是以臣不贊成立即開戰(zhàn),請我王明斷!” 楚威王轉(zhuǎn)對御史,朗聲道:“擬旨,旨令景翠嚴守方城,確保宛城無虞,令屈丐嚴守淅水,確保襄、鄧無虞。黔西之師半數(shù)留守,半數(shù)于半年之內(nèi)移兵襄鄧。泗下之師半數(shù)留守,半數(shù)于半年之內(nèi)移兵方城。吳越為我大敵,昭關(guān)之師不可擅動!” 捷報頻傳,商鞅趕到秦宮,興奮地將戰(zhàn)報呈給秦孝公。秦孝公拆開,閱讀,時不時就會咳幾下。 看有一陣,秦孝公放下戰(zhàn)報,眉開眼笑:“呵呵呵,好啊,打得好啊!” 商鞅激動道:“前后二十一日,於、鄀等十邑盡歸君上了!” “呵呵呵,”秦孝公干笑幾聲,和善的目光中帶有些許質(zhì)疑,“是你商君的地盤,怎么能歸寡人呢?” 商鞅愣怔有頃,急切解釋道:“地盤是商君的,可商君是君上的呀!” 秦孝公樂得合不攏口:“哈哈哈,愛卿講得好哇!”從案頭拿出一冊,“愛卿看看這個!”又咳起來,較之先前更輕,顯然是強自壓抑。 商鞅接過,翻看。 秦孝公感慨道:“唉,寡人的大業(yè)剛剛有個眉目,景愛卿就想告老,這怎么成呢?” 商鞅凝視冊子良久,看向他,目光征詢:“此物可否交臣處置?” 秦孝公擺手:“拿去吧。景愛卿的這把鎖,非得你這個鑰匙不可!” 回到府中,商鞅立即喚來府中御史,問道:“景大人的那個家臣押回來沒?” 御史應(yīng)道:“在路上了,估計三天之內(nèi)可到咸陽?!?/br> “傳令押送軍士,為他去枷,好生款待。” 御史拱手:“遵命!” 商鞅朝外喊道:“來人!” 冷向趨入,拱手:“君上?” “問過御醫(yī)否?” “問過了,御醫(yī)不肯說。”冷向從袖中摸出一方絲巾,壓低聲,“這是宮人從復(fù)興殿里偷偷撿出來的!” 商鞅接過,展開,是一團nongnong的血痰。 商鞅凝視絲巾良久,吸一口長氣。 三日之后,商鞅赴上大夫府求見景監(jiān)。 景監(jiān)抱病不出。 府中家宰拱手道:“稟報商君,主公近日身體欠安,臥病在榻,醫(yī)師吩咐靜養(yǎng),實在抱歉了!” “呵呵呵,他的這個病我曉得。這兒有個藥方,請您轉(zhuǎn)呈景大人,不定對癥呢!”商鞅從袖中摸出一物,遞給家宰,起身走了。 家宰來到內(nèi)廳,稟報景監(jiān)道:“這是商君送給主公的,說是個藥方!”說著,呈上商君所給之物。 景監(jiān)拆開,里面是他給秦公的辭呈并他寫給景翠的密信。 景監(jiān)長吸一口氣,緩緩?fù)鲁觥?/br> 外面一陣腳步聲急,已被放回來的家臣惶惶走進,“撲通”跪地,顫聲道:“主公??”號啕大哭。 景監(jiān)緩緩道:“你受苦了?!鞭D(zhuǎn)對家宰,“帶他洗漱,用餐,將養(yǎng)幾日吧?!?/br> 自那日靜坐修道之后,童子帶領(lǐng)四人天天到這林子里,換著花樣打坐,一日僅吃一頓飽飯。四人入林時,玉蟬兒也沒閑著,或在草堂,或在溪邊,或在洞中,或獨坐,或與先生對坐。 孫賓最先忘了時間,然后是蘇秦,龐涓則從來不記,唯有張儀細致,每天回來,就要拿起一塊白色的化石在榻邊的墻上畫上一道,到第一十二天時完成一個品字。先生許以三月為期,小順兒不在了,他必須自己記下。 然而,待他的第七個品字還剩最后一道時,許是太累了,許是全忘了,他一到榻上倒頭就睡,之后再沒拿起化石。 兩個多月下來,四人壯實的身子皆瘦一圈,遠望上去,竟也顯出一些兒仙風(fēng)道骨了。至于靜坐的功夫,四人也都磨煉出來,雖說做不到心靜如鏡,卻也能如石頭一般端坐一日,處亂不驚。 又是一日晨起,太陽初升,蘇秦四人隨童子走進林中。四人一如往常,進林之后二話不說,徑直走到自己的地方,正襟坐下,各入冥思。 童子卻沒坐下,而是斜靠在樹干上,瞇縫著兩眼掃他們一眼,緩緩說道:“諸位師弟!” 聽到聲音,四人各自睜眼,看向童子。 童子目光依次掃過四人:“這些日來,諸位靜坐,感覺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問,四人面面相覷。 童子看向龐涓:“龐涓?” 龐涓略想一下,張口說道:“回稟師兄,在下已能做到紋絲不動!” “嗯??”童子點頭認可,話鋒一轉(zhuǎn),“然而,你的心一直在動?!?/br> “嘿嘿,”龐涓嘆服,“師兄說得是,總是想入非非?!?/br> 童子轉(zhuǎn)向張儀:“張儀?” 張儀幾乎是脫口而出:“儀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子微微一笑:“總有風(fēng)撫,時而驚濤,時而漣漪?!?/br> 張儀豎拇指:“張儀服了!” 童子將目光移向蘇秦:“蘇秦?” 蘇秦低頭:“我??總??總是想??想事情!” “甚好,”童子重重點頭,一本正經(jīng)道,“證實你還活著!”最后看向?qū)O賓,“孫賓?” 孫賓淡淡道:“有時覺得沉沉欲睡?!?/br> “做夢嗎?” 孫賓凝眉,若有所思:“似夢非夢?!?/br> 童子豎拇指:“厲害,你已接近止水了!” 孫賓木訥地笑了。 童子看看天,給他們個笑:“諸位師弟,今朝天氣不錯嗬!” 龐涓脫下一件衣服,抱怨道:“怪道熱呢,我這先脫一件,免得午時難過!” 張儀掃龐涓一眼,抖抖自己的衣服,一臉得意:“晨起咱家就曉得了,這不,比昨日少穿兩件呢!” 早已習(xí)慣這對活寶的斗嘴,童子沒睬他們,顧自說道:“本師兄夜觀天象,未來三日天氣回暖,也許會是小動物們?nèi)攵暗淖詈筮M餐時間,諸位莫讓它們失望喲!”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只小罐。 四人皆怔。 童子夸張地晃動罐子。 四人齊看過來。 童子打開封塞,伸手入罐,抓出蜂蜜,走到四人跟前,分別抹在四人的腳脖、手腕、脖頸、腿、胳膊、后背和耳后。 時值深秋,正是螻蟻、蜜蜂等小動物覓食、收藏食物的最后日子,有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四人無不驚懼。 童子掃四人一眼,鄭重說道:“諸位師弟,你等今天若是仍能紋絲不動,仍能心如止水,仍能想事情,仍能沉沉欲睡,本師兄就恭賀你們!” 張儀臉色變了:“師兄,這??螻蟻若來,豈不將我們活活吞了!” “螻蟻倒不可懼,”龐涓一臉擔心,“前幾日在下聽到有大黃蜂在嗡嗡飛呢!” 童子白他一眼:“本師兄好像記得有人說過,即使利刃抵喉,也不擅動分毫,不過幾只黃蜂,這就懼怕不成?” 龐涓臉上漲紅:“誰人怕了?不過來句玩笑話嘛!” “不怕就好!”童子朗聲說道,“記住,只要心平如鏡,紋絲不動,莫說是大黃蜂,縱使熊羆到來,也不過舔幾口蜂蜜而已!” 想到愛吃蜂蜜的灰熊,四人面面相覷,各自抖擻精神,端坐不動。 童子將剩余蜂蜜涂在自己身上,將罐口封了,放在幾人中間。 五人端坐。 果如童子所言,這日天氣暖和。清晨倒也無事,待到日頭升高,天氣漸暖,陽光照進林子時,小動物們就開始忙碌起來,先是幾只螞蟻,繼而是無數(shù)只螞蟻,兵分數(shù)路,有條不紊地一個接一個攀上他們的軀體。不一會兒,五人身上已是黑乎乎一層??v使他們已有心理準備,但那滋味,真就如受刑一般。又過一時,果有野蜂飛來,落在螞蟻堆中,飛來飛去的嗡嗡聲馬上又使他們忘掉了身上的螞蟻,全神貫注地應(yīng)對這種體型更大的家伙。 與此同時,鬼谷草堂里,玉蟬兒手握銀針,在一塊由軟泥捏成的假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扎刺。鬼谷子步出洞xue,站她身邊看有一時,在幾案前坐下。 玉蟬兒瞥見,走過來:“先生?” 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幾上,朝她微微一笑:“蟬兒,這條老胳膊有點兒酸痛,你來扎它一針!” 玉蟬兒震驚:“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來呀!”晃晃左臂。 玉蟬兒握針的手微微顫動:“先生,我??” “扎云門xue!” 玉蟬兒顫得越發(fā)厲害:“我??” 鬼谷子凝視她,鼓勵道:“蟬兒,道造化萬物,亦造化生命。生命之奇莫過于人,知人者又莫過于醫(yī)。你決定由醫(yī)入道,可見你的慧心。由醫(yī)入道,重在感悟。這些日來你熟讀醫(yī)書,但醫(yī)書只是告訴你修醫(yī)之方。而要領(lǐng)會為醫(yī)之道,須得體悟生命終極之謎。只在泥巴里下針,你是無法體悟的!” 玉蟬兒仍舊怔著。 鬼谷子拍拍胳膊,又是一笑:“扎呀,你想讓老朽的胳膊一直酸困下去嗎?” 玉蟬兒閉目,穩(wěn)會兒心神,重新睜眼,輕聲道:“先生,我??能下針?” “能能能,就當這只胳膊是你眼前的一堆爛泥!” 玉蟬兒找到云門xue,咬牙扎下。 鬼谷子贊道:“嗯,扎得很棒,再深一點兒,好了,捻,對,就這樣捻,對對對,稍向左偏,對,就是這兒,這才是云門xue,捻,繼續(xù)捻!”說著緩緩閉目,相當享受的樣子。 玉蟬兒關(guān)切地問道:“先生,疼嗎?”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扎得這么好,怎么會疼呢?捻,繼續(xù)捻,呵呵呵,很棒,效果甚好,不那么酸困了!” “先生,我??我這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下針,且還是在先生身上!” “呵呵呵,今兒讓你扎個夠!” 待太陽落山、小動物們紛紛撤退之時,五人如往常一樣收功,紛紛爬起。蘇秦四人無不噓出一口長氣。 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來了! “嘻嘻,”望著他們?nèi)玑屩刎摰臉幼?,童子笑了,“本師兄恭賀你們!” 龐涓將手伸進衣服里,摸一陣子,掏出一只螞蟻,捻得粉碎,恨道:“你娘的,還真把這兒當家了!”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道,“怕是龐兄身上曲里拐彎的地方太多,這只螞蟻迷路了!” 眾人皆笑。 龐涓斂住笑,看著張儀:“張仁兄這張利嘴,在下佩服!順便問句,那兩只大黃蜂飛來時,聽著它們飛來飛去的聲音,仁兄心里怎么想的?” 張儀不假思索:“祈禱!” “祈禱?”龐涓怔了下,“講來聽聽,仁兄是怎么祈禱的?” 張儀做祈禱狀:“令人敬畏的大黃蜂兄弟,你們?nèi)粢湎?,就都落到在下斜對面的龐仁兄身上,那家伙肌rou壯健,皮膚厚得像堵墻,你們的長槍扎下去,才夠刺激,才夠成就!你們?nèi)f不要落在我們的師兄身上,他那一身細皮嫩rou,只會毀掉你們的一世英名啊,大黃蜂兄弟!” 幾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咯”岔了氣,邊笑邊按腰“哎喲”起來。龐涓笑著走過來,在童子的背上輕輕捶打幾下,見他感覺好些,攔腰抱起,輕輕一掄,托在肩上:“師兄大人,師弟失禮了,背你回去哈!” 披著落日斜暉,龐涓背著童子,一行五人有說有笑,順著山道返回草堂。 玉蟬兒已經(jīng)把針下在鬼谷子的腿肚上了。 玉蟬兒下好針,看向門外,見天色近暮,半是擔憂道:“先生,他們??能熬過今日嗎?” 鬼谷子點頭。 “先生是有意讓童子折騰他們嗎?” 鬼谷子笑道:“童子以身言教,怎么能是有意呢?” 玉蟬兒亦笑:“是蟬兒錯了。蟬兒想說的是,他們幾個非為修道而來,先生卻強使他們修道,或是緣木求魚呢。” “他們是否真心修道,老朽焉能不知?只是??這些日來,老朽前思后想,覺得那個隨巢所言,雖不全對,亦非全錯!” “隨巢先生說什么了?” “隨巢說:‘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zhàn)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眼下世道紛亂,民不聊生,的確有背于天道,該當早日結(jié)束才是!” 玉蟬兒大睜雙眼:“先生想讓他們四人來結(jié)束世間這些紛亂嗎?” “得看他們的器量!” “依先生所判,他們四人的器量如何?” “皆為璞玉,就看怎么去琢磨了?!?/br> “他們??能琢磨出多大的器?” “得看他們是多大的料?!?/br> “怎么看出他們料的大小呢?” “觀其對道的體悟。悟得多,就是大料,悟得少,就是小料。一點不悟,就不是料!” 玉蟬兒眼珠兒一轉(zhuǎn):“要是全悟呢?” “可為不器之材!” “何為不器?” “不器就是徹道,徹道之人古稱圣人,可洞悉萬物奧秘,通曉天地玄機!” 玉蟬兒笑道:“這是先生您了!” “唉,”鬼谷子長嘆一聲,“老朽苦求一生,只為成就不器。只是,時至今日,此求仍是奢望。老朽時日無多,本欲全心成就,可這世間諸事,怎么也是撕脫不開呀!” 玉蟬兒恍然有悟:“難怪先生執(zhí)意不收他們?yōu)橥?!?/br> “緣分本為天道,躲不得喲!” “先生,”玉蟬兒抬頭問道,“蟬兒有一點兒不明,世間爭勇斗狠,機心jian人遍地皆是,您讓他們四人體悟大道,難道大道能夠應(yīng)對世間jian人?” 鬼谷子點頭:“邪不勝正,古今一焉。機心之人多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能成大事者,除機心之外,尚需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機心已備,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讓他們?nèi)杖招逕?,是要他們感悟大道,養(yǎng)育道心!” “是的,”鬼谷子再次點頭,“機心是術(shù),若無道心統(tǒng)御,術(shù)越高,行越偏,不僅難成大器,且難保自身。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結(jié)果禍及自身,殃及他人哪!” 玉蟬兒腦海中浮出張儀、龐涓二人,略略皺眉:“誠望他們能如先生所愿!” 入夜,童子進洞,聲音很輕:“先生,三個月的期限到了,明兒是最后一天!” “曉得了?!惫砉茸拥瓚?yīng)道。 “得讓他們闖一道大關(guān)!” “好。” “先生想讓他們過個什么關(guān)?” “你小子是師兄,問老朽做什么?” “嘻嘻,”童子壓低聲音,“小子早就想好了,帶他們?nèi)ヒ粋€我最最害怕的地兒!” “去吧?!?/br> “如果他們挺過去了呢?” “帶他們回來,行拜師禮!” “太好了!”童子一握拳頭,略頓,“嘻嘻,先生,如果他們也拜師了,我還能??做師兄嗎?” “你想做嗎?” “嘻嘻,挺過癮的!”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小子,人不大,官癮倒是不小哩!” 次日晨起,童子來到四人舍前,見他們早已等候了。 看到童子背著一個包裹,張儀笑嘻嘻地迎上幾步,拱下手,指著包裹道:“師兄,包包里不會全是蜂蜜吧?” 童子搖頭。 “咦,”張儀略覺失望,“為何不帶了?昨日那滋味兒,初時難受,后來竟是習(xí)慣了。再后來,與那些螞蟻們廝混得熟了,它們?nèi)氯轮邥r,在下還有點兒舍不得呢!” 眾人皆笑起來。 “張公子,”童子止住笑,“師兄今日要帶你們?nèi)ヌ幍胤?,保準夠勁兒!?/br> 龐涓急切道:“哪兒?” “猴望尖!” 聽到“猴望尖”三字,張儀“噌”一下跑進屋子,拿出水桶徑走出來。 童子驚訝道:“張公子,你拿水桶干什么?” “不瞞師兄,”張儀來勁了,“師弟早就盼著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頂,讓某人得先,這口氣一直憋著。此番看我第一個攀到尖頂,為先生打回一桶能下肚的好水!” 龐涓不無得意地用舌頭發(fā)出幾聲“嗒嗒”,歪頭看著張儀。 張儀看向他:“嗒嗒什么,龐仁兄?” 龐涓笑道:“張仁兄,是否需要個向?qū)В俊?/br> “嘿!”張儀拔腳就要走。 童子叫住他:“張儀?” 張儀住腳,回頭,看向他。 “將桶放下!” 張儀放下桶。 童子面對四人,拍拍包袱:“回去打個包袱,帶上過冬的衣服!” 龐涓看天,詫異道:“咦,天氣不錯呀,帶衣服做啥?” “待會兒你就曉得了!” 見童子把話說到這里,四人再無他話,各回舍中,如童子一樣包上棉衣,徑投猴望尖而去。 雖只走了一次,龐涓卻已將那條山溝熟記于心,自告奮勇地在前帶路,童子、蘇秦、張儀緊緊跟后,孫賓依舊殿后。不消一個時辰,五人已攀至尖頂。 時至深秋,山頂寒風(fēng)凌厲,冷氣刺骨,不到一刻,五人在登山時產(chǎn)生的那點兒熱能就已不見,便各自打開包裹,穿上棉衣。 張儀指前面道:“請問師兄,是否在此靜坐?” 童子應(yīng)道:“正是?!?/br> 張儀尋到個避風(fēng)處,屁股“噗”一聲沉下。 猴望尖山勢雖高,山頂不過幾間房舍大小,且崎嶇不一。龐涓環(huán)視一圈,還真只有張儀所坐之處最是舒適,既背風(fēng),又安全。 龐涓心里不爽,語帶譏諷:“喲嘿,張仁兄倒是選了個好地兒,只是??師兄坐哪兒?” 張儀臉上掛不住,忽地站起。 “嘻嘻,”童子哂道,“此處只可坐凡人,不可坐修道之人!” “嘿,”張儀干笑一聲,夸張地拍打幾下屁股,“怪道燒屁股哩!”轉(zhuǎn)對龐涓,夸張地打個禮讓動作,“龐仁兄,此處正合你用,請!” 龐涓冷笑一聲,特別選個突處,迎北風(fēng)坐了。 童子掃他一眼:“龐公子請起!” 龐涓略怔:“咦,不是在此打坐嗎?” “此處亦非修道之人可坐!” 龐涓急站起來,不無惶惑地望著童子:“這??我們該坐何處?” 童子努下嘴,率先走向斷崖。 四人怔了下,也跟過來。 龐涓定睛一看,正是此前拴藤取水處。 童子指下斷崖:“就這兒,請!” 四人無不失色。此處是斷崖,下面懸空,從側(cè)面望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站在崖頂,即使長在下面幾丈處的那棵大松樹也絲毫不見。 張儀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處,抓住松枝,探頭一望,縮回,夸張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呀,這要摔下去,縱使一塊石頭也得碎成千萬塊。你們誰想坐誰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哈哈哈哈,張仁兄,”龐涓爆出一聲長笑,大步走向張儀探頭處,手指斷崖,得意地說道,“前番讓你攀上絕壁的那條葛藤就是在下從這兒摜下去的!” 張儀嘆服地咂巴幾下:“你狠!” 龐涓探頭審視絕谷,看向童子,指下崖邊:“師兄,不會是讓坐這兒吧?” 童子點頭:“正是?!?/br> “這個不難?!饼嬩秆壑閮阂晦D(zhuǎn),“你們等著,在下去砍幾根葛藤,一頭系在腰上,另一頭拴住樹身,萬一摔下,也可有個補救,是不?” 張儀興奮道:“好主意!龐仁兄,我們一道砍去!” 童子掃他們一眼,轉(zhuǎn)對蘇秦和孫賓:“你二人也要拴藤嗎?” 孫賓語氣平淡:“但聽師兄吩咐!” 童子點點頭,目視蘇秦:“蘇秦,為何不說話?” 蘇秦沒有應(yīng)腔,卻一步接一步地挪到崖邊,在離懸崖邊沿一步遠處坐下。 童子轉(zhuǎn)對孫賓:“孫賓?” 孫賓走到蘇秦身邊,坐下。 不待童子說話,龐涓忙趕過去,緊挨孫賓坐下。張儀一見,急忙走到蘇秦身邊,挨他坐下。 童子盯住張儀,調(diào)侃道:“嘻嘻,張儀,你不是有恐高癥嗎?” 張儀訕笑:“稟師兄,那是小時候的事!” “你倒是長得快哩!”童子轉(zhuǎn)對龐涓,故作驚訝,“龐公子,不拴葛藤了?” “回稟師兄,在下去砍葛藤只為拴住某個有恐高癥的人!”龐涓朗聲應(yīng)道。 眾人皆笑起來。 張儀斂住笑,重重咳嗽一聲:“廢話少說,坐起!”便正襟閉目。 幾人也都正襟,閉目。 童子見他們都坐端正了,緩緩道:“請諸位睜眼,朝崖邊再挪半步!” 眾人皆是一震,睜眼,往前挪半步,閉眼坐定。 童子又道:“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覷,沒有再動。 蘇秦壯起膽子,率先朝崖邊又挪半步,雙腳已在崖邊了。孫賓跟上,龐涓、張儀也都橫了心,挪到崖邊。 童子擊掌:“不錯不錯,只需再往前挪那么一小點兒!” 這一次,四人都不動了。 龐涓急了,額上冷汗直出:“師兄,這??這已挪到崖邊,再挪一星點兒,我們就??就掉下去了!” 童子牙關(guān)一咬,徑自走到崖邊,在崖沿坐定,朝前又挪幾下,直到屁股剛好坐在沿上,兩腿懸出崖外,遠望去,兩腿就如懸空一般。 童子的耳邊響起鬼谷子的聲音:“小子,你的心穩(wěn)了,你的身體也就穩(wěn)了。你的心有多穩(wěn),你的身體就有多穩(wěn)。你的心若是穩(wěn)如泰山,無論坐在哪兒,即使狂風(fēng)驟雨,也搖撼你不得!” 童子微微調(diào)整身體,坐踏實了,掃一眼眾人,緩緩道:“諸位師弟,忘掉眼前的懸崖,就像往日坐在樹林里一樣。你們的心穩(wěn)了,你們的身體就穩(wěn)了。你們的心有多穩(wěn),你們的身體就有多穩(wěn)。你們的心若是穩(wěn)如泰山,你們坐在這兒,即使狂風(fēng)驟雨,也搖撼你們不得!” 四人心服口服,也都豁出去了,俱學(xué)童子的樣子,一點一點地挪到崖邊,坐踏實,將腿懸在空中,迎風(fēng)坐了。 說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覺害怕,在懸崖邊沿整整端坐兩個時辰。 童子斜眼觀望四人,見他們?nèi)幻鏌o懼色,表情坦然,知他們已入定境,將懸崖忘了。 童子長出一口氣,屁股朝后挪挪,起身:“諸位師弟,收功!” 四人回過神來,這才想起是在崖邊打坐,絲毫不敢大意,各自一點點兒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處,方才翻身爬起。 “師兄呀,”張儀怪道,“在下剛?cè)爰丫?,正欲坐它一十二個時辰,為何就讓起來了?” 龐涓附和道:“是呀是呀,在下也是剛剛?cè)胛?,正在受用呢!?/br> 童子看看日頭:“時辰不早了,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難道你們要讓先生久等嗎?” 四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覷。三個月來,先生避而不見,四人眼前只有童子,差不多已將先生忘了。 張儀走前一步,大睜兩眼:“先生?先生等候什么?” 童子給他一個白眼:“等候你們呀!” 四人各吸一口氣。 龐涓顯然不敢相信:“師兄是說,先生他??他老人家在等我們?” 童子不耐煩了:“是呀!” 張儀給童子個笑,小聲試探道:“喂,小師兄,透個風(fēng)兒,先生他??為什么要召見我們?” 龐涓心中忐忑:“不會是再趕我們下山吧?” 童子詭秘一笑:“回到谷里,你們不就曉得了嗎?”